程千帆删改《文论十笺》的内情 | 李婧
《文论十笺》(以下简称《十笺》)是已故著名文史学家程千帆先生的一部代表作,作为文学理论界的一部名著,久为学界所重。然而作为《十笺》最初面貌的《文学发凡》(以下简称《发凡》)却鲜为人知。在早年的《发凡》中,千帆先生直指时弊,言词激烈,笔锋犀利,气势十足,这样的文风,可谓“绚烂之极”。但到其晚年修订《十笺》时,不仅语不涉时事,而且多是顺应时代的理论思潮、风俗习惯,所作笺注,所附按语,只谈纯粹的学术问题,下语唯求稳妥平淡。那么,为什么从《发凡》到《十笺》会发生这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文风演变,其中又蕴含了怎样的学术价值呢?
▲程千帆先生在薛冰所藏《文学发凡》上题识:“这是我早年写的一份讲稿,曾先后用《文学发凡》、《文论要诠》、《文论十笺》三个书名,在金陵大学、开明书店、太平书店、广文书局、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辽宁古籍出版社印过六次。其中香港太平、台北广文是盗版。它写成于一九四三年,我三十岁,最近将其收入选集在辽宁重印,已八十二岁了。薛兵同志偶得已不易见的金大初版,因为题记之。九五年春,千帆。”
程千帆先生早年执教于武汉大学和金陵大学,为了方便讲授,曾撰写讲义。1943年由金陵大学排印出版,线装两册,题名《文学发凡》,程会昌纂(会昌乃先生原名),为《金陵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丛书》之一,这就是《十笺》的最早版本。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将其再版,叶圣陶先生为之易名《文论要诠》(以下简称《要诠》)。开明版增改了部分条目,书末新附张涤华先生补注30条,但基本内容仍依照《发凡》,并无大的改变。1983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排印第3版,由千帆先生正式定名为《文论十笺》。《十笺》吸收了《要诠》所作的修正,将张注并入正文,同时又增改了数十条目。作为最终之修订本,其注释更为详明确切,故成为通行本。2000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据此排印,收入《程千帆全集》。持《发凡》与《十笺》对勘,发现《十笺》删去了《发凡》原有的殷孟伦序一篇、程千帆序跋各一篇(三篇序跋附后——编者按),以及一些指摘时弊之按语。这些内容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独特的时代风气,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因此《发凡》具有《十笺》不可代替的重要意义。
为保国护种而抨击西化的《文学发凡》
《十笺》所删《发凡》原有的殷孟伦序一篇、程千帆序跋各一篇,检1985年齐鲁书社版殷孟伦《子云乡人类稿》,及2000年河北教育出版社《程千帆全集》均未载。这三篇序跋,不仅揭示了程氏创作《发凡》的目的是不满当时的浮躁学风,尤其是崇洋媚外的风气,更指出其内在的时代原因。20世纪40年代正值抗日战争时期,所谓“今是天步囏难,炎黄苗裔,芨芨不获自保”(程跋),此诚中华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也。然而当此之时,却有“所谓魁杰巨子者,笔不点牍,辞不辩心”(程跋),不立足民族文化,而稗贩西说,提倡西化,所谓“方妄私其一察之术,以更故常,以荡凡民,以易天下”(程跋)。此种泯灭民族尊严的媚虏之举,深为千帆先生不齿:“此其所为,未知视古之君子与狂生者奚若”(程跋)。千帆先生受业于黄侃,乃章黄学派传人,深受太炎、季刚先生心系国家民族命运之精神的影响,坚守儒家传统,注重民族气节。加之其秉性耿直,抗战时期又年轻气盛。故看到学者们当民族危亡之际,仍崇洋媚外、妄自菲薄,不禁痛心疾首,而以整弊为己任:“窃不自揆,独于捄死不赡之日,冒大不韪,从而进退之,宁足以矫末俗,起衰攰,是亦师其蓬心,聊以自熏劳耳。”(程跋)
正因如此,千帆先生在《发凡》中不止一次抨击崇洋媚外学风,除了序言,《发凡》中还有很多指斥这一时弊的按语。比如《发凡·诗教上》按语末段,批判其时文人厌弃中国传统旧文学、驰骛西方现代新文学云:
抑更有进者,学术源流,系乎国族史实。前有所受,后有所授。其中因革之数,损益之端,皆昭昭然在人耳目。而今人侈言文学之时义,每多昧于史实之源流。因此一偏,是生三弊,亦不可不知焉:误以新旧二体,不可同时。新体既出,乃力促旧体之消灭。此与民初之旧派文人,抑厌新体者,至为类似。而不知按之史实,宋词既盛,仍有宋诗,散文大兴,仍多骈俪,历代作家篇兼工数体者,尤难更仆以数。文体之生灭,非好恶所能左右,则其弊也愚,一也;误以前代鸿文(原文误作“之”),了无精义。故操觚之际,但知汲流异域,而罔采先贤,驯至出语侏离,成句破碎。不思奘公译法,仍是唐言,虽取彼长,未遗我善。岂若今之君子,数典忘祖,不符国情,则其弊也狭,二也;误以文体成熟,指顾可能,故荜路开疆,已自谓凌跨百代。不知云谣杂曲,固难望柳周之项背。《拜月》、《琵琶》,亦未敌洪孔之恢奇。新体之臬极,殆非所语于今日,则其弊也妄,三也。凡斯三者,今之通病。而初学之士,患者尤多。故略陈大要,以备搴采。
千帆先生这里所说的“新旧二体”,乃指五四以来借鉴西方所产生的新文学和中国传统的旧文学。当时的文人,尤其是学生,多驰骛新体,而厌弃旧体。他们妄谓新体“凌跨百代”。认为“新旧二体,不可同时”,新体既出,旧体就应消灭。更狭隘地以为“前代鸿文,了无精义”,于是“但知汲流异域,而妄采先贤”。对这种一味崇洋媚外,不知继承国粹的行为,千帆先生十分不满,痛斥其为“数典忘祖,不符国情”。
《发凡·古文十弊》按语中论文法之学一段,亦持这种批判态度:
“若夫近世文人,留学东西洋者,每用异邦文法,以自矜夸,有类效颦,弥益其丑,是又当引为深戒者也。”
斥责照搬西方文法,有类东施效颦,弥益其丑。
更集中表达千帆先生对崇洋媚外行为之愤恨,和对国家民族命运之担忧的,是《发凡·叙事》案末的一段慷慨陈辞:
至若圆颅方趾,率土所同,而种姓既殊,则文教亦异。凡民族之自尊自贵者,于其言语文学、风俗政教,无不宝之重之。既相侵伐凌虐,则有优劣胜败。居今而犹能立国宇宙者,则必其自尊自重有以致之。其在吾华,始夫子之制《春秋》,既内诸夏而外夷狄。子姓率教以维清宁之纪,故历诸祸乱而不亡。姬汉旧邦,无取杂种,此万世不刊之理也。百祀以还,华胄凌迟。佻薄之徒,甘为降虏。举谓全盘西化,乃可图强。推其居心,盖欲深目高鼻,以自跻于彼所谓文明人之列。即小喻大,则其名制也,亦男曰约翰、马太,女曰玛利、露西。夫绳以子玄之言,则Bepnhard Kailgren自称高本汉,Maspero自称马伯乐者,犹当屏弃。况自甘负下若是哉。昔者,魏收代史,王通元经,文饰奸言,为虏张目。馀杭先生《讨满洲檄》谓“由是言之,非虏之能盗我中华,顾华人之耽于媚虏也”。今日国脉不绝如缕,而耽于媚虏者乃日以滋,有志之士,云胡不痛?此亦妄饰之一端,古之贤者所不及知,而今之髦士所不欲言者也。
千帆先生认为只有民族自尊自重者,才能立国宇宙之间,而“凡民族之自尊自贵者,于其言语文学、风俗政教,无不宝之重之”。但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受外族入侵,面临亡国灭种危机之时,却有“佻薄之徒”不知自尊自重,保护本民族的文化,反而“甘为降虏,举谓全盘西化,乃可图强”。面对这种“今日国脉不绝如缕,而耽于媚虏者乃日以滋”的现象,“有志之士,云胡不痛?”千帆先生时当年轻气盛,更是爱国心切,故毫不留情地借章太炎先生之言,痛斥这种媚虏之举道:“由是言之,非虏之能盗我中华,顾华人之耽于媚虏也”。此真可谓字字惊心,语语沉痛。千帆先生的拳拳赤子之心,悠悠爱国之情,溢于言表。显然,这段议论已不仅仅是对学术问题的探讨,而是在呼吁国人于民族危亡之际自尊自强起来。这鲜明地展现了抗日战争时期,像千帆先生这样的正直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强烈民族责任感。《发凡》作为抗战时期的产物,可以说,已深深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像这种倡导民族自尊自强,抨击崇洋媚外学风之言,在《发凡》中随处可见。除了上述这些鲜明的批判,还有不少暗指。像《发凡·质性》篇斥责“伪狂伪狷之流”时云:
“方今道术久衰,趣时矫说之徒盈天下,故不特文章一端受其弊害而已,世之君子,盍以起衰捄败为己任乎?”
联系到上面对时代学风与背景的分析,就不难明了所谓“道术久衰”、“趣时矫说”指的就是其时崇洋媚外的现象。
在西方理论热潮下删改的《文论十笺》
▲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版《文论要诠》与1983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版《文论十笺》
《文学发凡》中这些展现时代气息的珍贵史料都被今本《十笺》删除,只有个别资料还有所保留,如《发凡·南北文学不同论》按语中,有一段讨论随时代的进步,中外文学如何互补的材料:
若夫近世以来,科学转精,交通日便,禹域之内,秦越一家,瀛海之中,夷夏相望,截长补短,尤便曩时。是必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善,乃能汲彼醴泉,挹吾悬圃。如不辨玉石,但知稗贩,徒以“异国情调”夸世骇俗,则必有类寿陵余子之学步邯郸,尚不只买椟还珠之失也。
《十笺》就基本予以保留,只将末句改为了“未得国能,又失故步;殆难有助于我国文学之发展矣。”但是,绝大多数表现抗战时期,千帆先生这样的爱国知识分子,抨击崇洋媚外的史料,都被《十笺》删掉了,这不得不说是一大损失。
然而,正如同《发凡》的这些内容打上了抗战时期的烙印一样,《十笺》删去这些亦不是随意的,而是深受时代的影响,打上了刚刚走出“文革”的那一时代的烙印。《十笺》据《发凡》再版是在20世纪80年代,其时,中国已摆脱外患,取得独立,正清算“文革”,重开国门,学术界又重新引入西方理论。此时,千帆先生为维护民族尊严而贬抑西方理论的观点,就不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像上举《发凡·南北文学不同论》那段按语,讨论了中外文学如何互补的问题,在新时期,尚可资借鉴,所以未被删除而予保留。只是,《发凡》言语间对“不辨玉石,但知稗贩”的效仿西方,批判得比较激烈,斥其“有类寿陵余子之学步邯郸,尚不只买椟还珠之失也”。这很明显是在暗指崇洋媚外,不仅舍本逐末,更会使民族丧失了自尊心,而导致亡国灭种。考虑到国家的局势已稳,千帆先生故在《十笺》中将其改为“未得国能,又失故步;殆难有助于我国文学之发展矣”可谓用心良苦。
不仅学术环境已然不同,从20世纪4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短短40年间,中国从抗日到解放,经反右,历“文革”,社会政治、伦理道德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都体现在《十笺》对《发凡》所作的删改上。例如《发凡》的程氏跋语中有一段对崇洋媚外者的批判,所谓:
“今是天步囏难,炎黄苗裔,芨芨不获自保。所谓魁杰巨子者,笔不点牍,辞不辩心,方妄私其一察之术,以更故常,以荡凡民,以易天下。此其所为,未知视古之君子与狂生者奚若。”
这其中,程先生并没有明确说明“笔不点牍,辞不辩心”,不立足本民族文化,没有多少知识,但却要“更故常”、“荡凡民”、“易天下”的“魁杰巨子”们具体指哪些人。但联系20世纪40年代的时代环境,其到底是指哪一派别,却给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试想在“文革”刚刚过去,人们还很敏感的80年代初,这样留人口舌的议论会带来什么后果?仅从这一点上说,《发凡》的序跋就不得不删。
另外,上述《发凡·叙事》篇末按语中,倡导民族自尊自强的那段议论,本十分精彩。但是其中有:“其在吾华,始夫子之制《春秋》,既内诸夏而外夷狄。子姓率教以维清宁之纪,故历诸祸乱而不亡。姬汉旧邦,无取杂种,此万世不刊之理也”这样带有明显夷夏之防思想的句子。其所引用章太炎先生的那篇檄文,亦是征讨满洲的。可见,千帆先生所谓的民族自强,实指汉民族的自强。而其所排斥的外族,不仅是指军事上侵略中国的日本,文化上影响中国之西洋,也包括满族等少数民族。这种夷夏之防的思想,很多旧式文人都有,但在解放后就与新中国所倡导的民族政策相牴牾了,删去此段也就在情理之中。《发凡·文学总略》篇按语原有“见忌虏廷”的字样,今本《十笺》也改为了“见忌清廷”。再如,《发凡·模拟》篇按语在论述古今之异时说:
如情理关乎人性,物色发于自然,此古具而今同者也。科学发明而机械盛,帝制崩坏而民主兴,此古无而今有者也。古者男女之别严,若写怨言情,必称寄托。今者恋爱之风盛,虽采兰赠芍,亦若故常。此古之所异,今则为常者也。昔以书记为幕府之英,今则以指钞胥。昔以小姐为娼家之号,今则以尊淑女。此古别有义,而今失其旨者也。
这段论述举具体事例,像古今男女关系疏密的不同,书记、小姐等称呼含义的变化等,来说明古今之异的问题,尤为生动鲜明。但到20世纪80年代初,“文革”才刚刚结束,人们的思想还不够解放,社会风气比较守旧,采兰赠芍的自由恋爱尚未被社会普遍接受。而书记建国以来成为对党的最高领导人的称呼,说它“以指钞胥”自然不再合适。小姐这个词,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含义,但毕竟“昔以小姐为娼家之号”,也不符合80年代保守的社会道德观念,《十笺》删去这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人格与文风
▲劫后余生的程千帆与殷孟伦
从《十笺》对《发凡》所作的这些删改上,还可以见出千帆先生从早年到晚年行文风格的转变。在早年的《发凡》中,千帆先生直指时弊,言词激烈,笔锋犀利,气势十足,这样的文风,可谓“绚烂之极”。但到其晚年修订《十笺》时,不仅语不涉时事,而且多是顺应时代的理论思潮、风俗习惯。所作笺注,所附按语,只谈纯粹的学术问题,下语唯求稳妥平淡。
程千帆先生行文风格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变化,除了深受时代变革的影响以外,还与其个人性格思想的转变有关。千帆先生早年率直气盛,对时政、学界的不良现象,不平则鸣。因而在《发凡》中多有指斥崇洋媚外时风之处。另外,作为青年才俊,千帆先生不免恃才傲物,故其言语间充满了狂气。像他在《发凡》序言中所说“通论文学之作,坊间所行,厥类至多,然或稗贩西说,罔知本柢,或出辞鄙倍,难为讽诵,加以议论偏宕,援据疏阔,识者病之”。对当时的文学研究著作颇为不满。20世纪40年代,文学史、文学理论著作如雨后春笋,大量出现,诚如先生所言,其中不少是滥竽充数、鱼目混珠之作。但也并不是没有扎实的著述,像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冯沅君、陆侃如的《中国诗史》,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魏晋南北朝部分)等等,当时都已产生了。而程千帆先生对这些著作只字未提,统斥“通论文学之作”以“识者病之”,表现出傲视的态度。故决定自撰讲义,而其所选择、所认可的篇目都是出自刘知幾、章学诚、章太炎、刘师培等这样古往今来有名的“狂人”之手,这也从侧面显示他的傲气。
但是,时隔四、五十年后,程千帆先生的性格思想早已不同往日,对于上述问题认识亦已不同,增改便在所难免。正如其在全集《十笺》卷的后记中所言:
“(《十笺》)诸本皆略有增改,盖行世已五十余年,余亦由壮及耄,所见不能无异同也。”
特别是先生中年以来历经坎坷,饱受“反右”、“文革”等种种磨难。到重返科研岗位之时,已是历尽沧桑的耳顺老人。少时直率气狂,锋芒毕露,今已归于淡泊中庸,对著作之行文也力求稳妥。所以,对昔日在《发凡》中激扬意气、指斥崇洋媚外之语,今已觉语涉时人、锋芒太露而删掉。对含有轻视当时文学研究著作的序跋,更感到少时气狂、有违“温柔敦厚”而去除。何况,很多当时的文学研究著作,经历史的考验已成经典,《发凡》之评价已明显的“不合时宜”了。
总之,在1983年版及收入《程千帆全集》的《文论十笺》中,千帆先生都尽删各处激烈、不合中正之辞,使行文力归稳妥。这既是受时代的影响,更是其人生境界“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最好体现。其实,这种由于时移世易,及个人前后思想变化,而造成的同一著作不同版本间的差异,自古便屡见不鲜。此为校勘学上的一种典型现象,在古籍整理研究中颇受重视。然而在面对近现代学术著作时,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事实上,20世纪风云变幻,特别是其上半叶与下半叶的时代环境迥异。由此造成20世纪50年代以来,再版的近现代学术著作,与其初版相比,往往有很大的改动。从《文学发凡》到《文论十笺》之变化正是最典型的一例,足应引起我们充分的重视。只有注意到这种不同,才能明了近现代学者之著述受时代影响的情况,从而深入了解其书的价值,全面领会这一代学人特殊的心路历程,这在研究20世纪学术史方面,应当有广泛的借鉴意义。
>节选自李婧《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从<文学发凡>到<文论十笺>》
>原载《德州学院学报》第32卷第3期(2016年6月)
附录:
文学发凡序
宁乡程君千帆,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器识远到,今之疏儁士也。初,余与论交都门,倾盖相得,欢若平生。时君之年,甫逾弱冠耳,而才思风发,跌宕文史,固已往往使老宿惊眙矣。既而相习,知君学有本原。叔祖子大先生,参南皮张文襄公幕,文采风流,世所知为十发居士者也。尊公穆庵先生,寝馈宋贤,扬葩吐芬,亦以诗名天下。君承其家世,好学深思,故所造跻,离众绝致,匪偶然已。君有《目录学丛考》,早行海内,阐微抉奥,盖多发前人之所未发。丁丧乱来,窜身四处,幸复集于恭州。遭时困厄,而相与谈艺不绝,或高吟抵掌,未尝以俗情滞方寸间。其后教于上庠,述《文学发凡》,采揽先士茂制,如陆士衡、刘子玄、章实斋,以逮馀杭章君、仪征刘君之作,用以垂范后昆,悬之埻臬。分上下卷,录篇十,谨取而约守,弗以夸目尚奢为也。所为疏通证明,条贯详覈,如恐有遗,足当先正之功辅而无媿。其文朗畅该洽,杼机独具,非下士所敢望,都二十余万言,善哉其能之也。世衰学弊,莠言乱真。文学之业,久夷泯废。彼浮夫近士,骋辩腾说,稗贩谲诳之云,何适非然?叩其胸中之造,无有也。士不悦学,苟简是安,以耳代目,厥类不尠。若其游心坟典,澄思眇虑以为论议,求诸今日,罕同麟凤,讵非扬氏所谓“彫韱榖布亡,于时文则乱”者与?《易》曰:“穷则变,变则通。”乃君之为,抑亦剥极必复之龟坼邪。方君具稿,不以余为寡昧,先使咸观览之。叹其拨烦除秽,斟酌饱满,大为承学省功力。呜呼,不有君之才之美,又奚能为役。世有达者,当审辨之也。既付剞劂,趣勉一言。余不胜凫藻,因缀述曩昔所蓄而题其端焉。民国三十二年癸未秋七月,郫县殷孟伦石臞序。
文学发凡自序
通论文学之作,坊间所行,厥类郅夥。然或稗贩西说,罔知本柢。或出辞鄙倍,难为讽诵。加以议论偏宕,援据疏阔。识者病之。顷适讲授及此,因辑往哲雅言,釐为二卷,附之笺疏,以诏承学。篇各标目,用见旨趣。别施按语,聊备参稽。诸家旧注,颇事甄采。其异同损益,不更别白,以原书具在,繁穰可省也。虽事等胥钞,而语必典则。持较自仗偏颇,供人喜怒;或巧言乱德,阿时取容者,谅有间焉。若夫舍人《文心》,艺林琛宝,文术钤键,以其首尾一贯,割裂为嫌。今所撰次,盖未及云。壬午秋宁乡程会昌识。
文学发凡跋
程会昌既校印所撰《文学发凡》竟,乃书其末简曰:辛巳壬午之间,余承乏武汉大学讲席,始与诸生专治文学者接谈。其言之凌杂浮浅,往往出意度外。知近世短书,累害郅深。因取前哲雅言授之,俾典于学。期年,稍稍解悟。旋移教金陵大学,从游所病,亦与向等。辄仍旧贯,相共讲论,征材聚事,经岁遂成此书。其中条指,迥不犹人。要之,以遵信旧闻而不穿凿者近是。若夫入选诸篇,有子玄《史通》,实斋《文史通义》,是二家者,间或为人掎摭,顾其精练廉悍,解纷蔽,破调欺,居今尤不可废。自馀平原《文赋》,馀杭、仪征二论,则百世以竢圣人而不惑者,诚能奉为绳准,以进窥文术之全,庶乎有伦有脊,虽不中,不远矣。然余少读庄生书,知在昔君子所以骇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孙卿亦云:“狂生者,不胥时而落”。今是天步囏难,炎黄苗裔,芨芨不获自保。所谓魁杰巨子者,笔不点牍,辞不辩心,方妄私其一察之术,以更故常,以荡凡民,以易天下。此其所为,未知视古之君子与狂生者奚若。窃不自揆,独于捄死不赡之日,冒大不韪,从而进退之,宁足以矫末俗,起衰攰,是亦师其蓬心,聊以自熏劳耳。老子曰:“多言数穷”。又曰:“信言不美”。假我数年而跻于道,出入风议之过,吾其免夫。民国三十二年岁在癸未秋八月,成都客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