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杰 |“胎死腹中”的《庞石帚集》与《学术遗产》丛书
编者按
程千帆先生的口述回忆录《劳生志略》里有这样一段话:
还有一位庞石帚(俊)先生,他是自学成材的。他是教蒙馆出身,四川那时逢年过节的时候常常要猜灯谜,他猜谜非常有名。所以就有一些学校请他去教课,他也教得很好。后来四川有个大名人叫赵熙(尧生),是清朝末年的御史,当时隐居在四川的荣县。赵先生晓得庞石帚了,就表示说,如果像庞石帚这样的人当我的学生,我很愿意。这样,庞先生就去拜门。他在四川学术界的地位也就大大提高了。……四川的老先生对我非常好。我是非常感念他们的。我感觉到受了他们的恩,要想办法报答他们。像庞石帚先生的遗著,我就推荐给王元化,现在已经交到杭州大学出版社了,也许今年可以校稿。好几十万字,就叫《庞石帚集》。他还有一部《国故论衡疏证》,我托人介绍给中华书局,但一排队还要两年才能排出来。
这段话大概说于1999年。九年后,《国故论衡疏证》终于由中华书局出版,但《庞石帚集》却早已“胎死腹中”了,这不得不说是程先生晚年的一个遗憾。至于个中缘由,当时经手此事的复旦大学教授傅杰先生在《程千帆教授》一文中言之甚详。今节选相关部分,以供读者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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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石帚先生
在程千帆先生最后的岁月里,我做了一件还算是有益于先生的事,也做了一件实在是有负于先生的事。一件还算是有益于先生——当然也同时是给先生添麻烦——的事是,在我的提议和撺掇之下,促成了先生《俭腹抄》的成书和出版。
一件实在有负于先生的事是,由于我的无能,终于没有能使先生交托的庞石帚先生文集得以出版。
先生在《闲堂自述》的《学习与师承》一节中记述:
我在几个大学工作期间,也有几位同事是我所极为尊敬而事以师礼的。四川大学的赵少咸(世忠)先生、庞石帚(俊)先生和武汉大学的刘弘度(永济)先生对我教诲、提拔、鼓励是多方面的。我有问题请教他们,无不获得详尽的解答;稍微做出了一点成绩,都获得过分的奖饰。他们的指导使我在各方面都能够不断地充实原有的知识。
由于我参与《学术集林》丛书和二十世纪国学丛书的编务,又正在怂恿《俭腹抄》的编录,当一九九七年三月白敦仁教授向程先生言及多年费心搜集编订了庞先生的《养晴室遗集》,但只能自费印行了其内集诗文部分、而全书出版无望时,先生希望我能玉成其事:
庞先生孤穷力学,由私塾师成为当世蜀中硕儒,兼通考据词章,而遗文迄未编辑成书。数年前白敦仁曾刊其诗文集,而绌于经费,数只五百,又仅及其半,外编迄未付梓。千帆数十年前入蜀,得与庞先生并事四川大学,深知其人学富而品高,如任其著述湮没,深为可惜,故敢为之一言,幸为图之。又庞氏曾为太炎先生《国故论衡》中下卷作疏证,有华西、四川两大学印本,自谦不精小学,故未注上卷。其弟子川师大教授郭诚永及苏州铁道师院教授唐文皆尝为补注,亦皆未正式出版。如先生能取二家中之善者合为全书,实亦儒林盛事。千帆尝受庞先生教诲,数十年来不敢忘德,谨此陈情,尚乞斟酌。
《学术集林》丛书曾出版过熊十力、周一良等先生的论著,但应社方要求,这时只出丛刊,不再续出丛书;二十世纪国学丛书则仅收专著而不收文集。我正未知所对,先生寄来前述关于《蓉渡词》的材料,又特意介绍了白敦仁先生:
前函详陈石帚先生遗著出版事,谅达。白先生著有陈简斋及郑子尹诗笺,绩学老儒,且笃于师门风义,诗笔尤佳。默存先生极赏之也。
我回信感激先生的信任,表示将尽力设法使庞先生集得以梓行。至于《国故论衡疏证》,则见中华书局已经列入出版计划(先生后来为此专函中华书局前总编辑傅璇琮先生,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放心)。
先生旋将信转给白先生,四月中旬,我收到白先生来信:
昨得千帆兄三月卅一日来函,并将我公致千帆原信,一并寄示。吾兄于先师石帚先生遗著如此关怀,铭感何似!千帆先生来信言:“最好趁热打铁,将石帚翁《内外集》及《论衡》上中下一齐印出。如《论衡》中华暂时不印,亦可拔出,当不困难”云云。作为石帚师老门生如弟,得二公高谊鼎力,为谋及先师遗著出版问题,不特私心感戴,想石帚师亦当含笑九原矣。
▲《养晴室遗集》自印本
这时,还未奉命合并的我的母校杭州大学出版社新任总编辑姜葆纬教授托人找我,希望我为他组些文科类的书籍,只要高水准就不惜赔本。素不相识的他一见面就诚恳地说,他是理科出身,对文科很陌生,在位期间想好好做点事,请我尽力相助。我进言道,还健在的知名学者出书并不困难,未必愿意把书稿交给一个地方的大学出版社;而有些已故学者的遗稿,以各种原因却少人问津,我举庞先生集为例,建议可以出版一套《学术遗产》丛书,以此作为号召,则有可能获得较多的后继稿源,从而形成杭大出版社的品牌。
葆纬先生当即拍板,让我放手去做。那年暑假,我即请柳诒徵之孙柳曾符将柳先生的近两百篇题跋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柳诒徵史学论文集》之外的文章,编为《柳诒徵集》;请胡厚宣之子胡振宇将胡先生五十年代所写的《古代研究的史料问题》、《五十年甲骨文发现的总结》加上晚年散篇,编为《胡厚宣集》;请姜亮夫之女姜昆武将姜先生未入集的文字以及早年所作《欧游日记》编为《姜亮夫集》;请任铭善之子任平将任先生的经学、小学论著编为《任铭善集》;合庞先生集,作为丛书的第一辑。我将此计划汇报给先生,先生提议:
先生拟收拾近贤遗文,用意极美。鄙意尚可增张荫麟素痴一集,其人史哲兼擅,其国史大纲未成,而至今无出其右者,以富学霸才,在二三十年代为诸老所称,不幸早逝,其后人似未能承业。抗战中在浙大逝世,北京各学报及浙大刊物均有其遗文,搜采或非难也。
时值先生八十五岁寿辰,我向先生庆寿;同时禀告说张著《中国史纲》我已推荐给辽宁教育出版社,收入《新世纪万有文库》印行,至于张氏的单篇遗文,海峡两岸已各辑集出版。另外我请先生为《学术遗产》丛书写序,而先生谦辞不允:
贱辰远承函贺,愧不敢当。又知素痴先生遗文已有人为之收拾,益审有心人多,明珠大贝终不至为尘埃所掩也。《遗产》丛书计划极佳,所定五家皆海内学林重望,惟以序相委则不敢当,不独近月精力日衰,艰于构思,亦且在学林本未尝主持风会也。窃意令师尊元化先生学术文章兼擅,殆合王渔洋、阮伯元而一,而主持中外学术,承先启后,士类景从,如丛书能得尊师为之序首,当更有广大之影响。鄙意拳拳,甚望于侍坐时宛言之也。
我同时将消息禀告白先生,并说根据丛书体例,仅收外集亦即学术论著部分,庞先生的诗词只能割爱另图。白先生称谢说:
五月十三日收到八日来示,为之欢忭不已!承我兄高谊,为先师《养晴室外集》出版奔走辛劳;又得杭州大学出版社诸公鼎力支持,使先师遗著不至由不肖之无状而湮没,存殁均感矣!
程先生也一再表达了谢意,一曰“此老近世蜀中学术文章之桀,灵光之閟,先生能为之发皇,亦是盛缘。千帆曾受此老拂拭,于先生亦是感同身受也”;一曰“庞先生遗著得先生大力安排妥帖,进行顺利,此实对学术界一大功德,曾受教于庞先生如千帆者所当稽首以谢也”。
但事情并不如我、也不如葆纬先生想像的那样简单。丛书在上报计划时,遇到了来自出版社内外的重重阻力。葆纬先生说初就任时以为自己说了可算,后来始知并不那么容易。丛书受到多方责难,有人自以为是地声称:柳诒徵的书上海已经印过,怎么又拿给我们出?有人则不无理由地质问:庞石帚的书为什么川大不出,倒要杭大贴钱?据说一直反映到校长办公室。
丛书受阻的原因复杂。我并不怪罪很有些书生气但不擅权谋的葆纬先生——尽管我的处境十分难堪,但他当初那种兢兢业业光大学术的热心已经难能可贵。他最后告诉我:他会再作争取,但前景怕不妙。
经过近一年的折腾,庞先生集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这时我已将白先生的《<养晴室遗集>后记》安排在《学术集林》第十三卷上发表,并加编者按说:《养晴室遗集》中的学术论著今易名为《庞石帚集》,将由杭州大学出版社收入《学术遗产》丛书出版。幸而《集林》还未印出,我赶紧在校样中删去了这条已成慌语的广告。
我把变故向程先生、白先生作了通报,并表示将再谋办法,程先生仍不减热望:
庞先生集承费心,极感。老辈学者殚精每在其诗文创作,白敦仁印其师集,用意要在于此。若先生为之别图,不知有无机缘将庞先生内外集合为一书(或分内外集上下册)?得陇望蜀,恃先生之相知也。
但我终于还是辜负了先生的期望。这以后,我又跟京沪等地的多家出版社联系过,却都以碰壁告终。这样拖到今年二月,先生来信:
顷得成都大学白敦仁先生函,询旧寄庞石帚先生《养晴室遗集》下落。此书曾荷介某校出版社,后因故未能印行,如无结果,似可寄还白君,以了此事,幸酌。
这是我最后一次收到先生的信,信中先生还说:
弟所编《中华大典·文学典》,历时十年,顷已出其宋辽金元分典五册,不知先生曾赐览否?幸与指点,幸甚。弟今年八十有八,精力就衰,已难有所作为,饱食终日,惶愧而已。
▲白敦仁先生
我把这部在我手上滞留了近三年的书稿又原样退还给白先生,他很体谅,并无咎责之言:
目前此类书出版不易,弟深知其难。两年多来,承先生高谊,屡为此事奔走,不独下走铭感万分,即石帚师亦当为千帆先生及阁下盛情感之不尽矣。
他说他来日无多,拟将书稿留给庞先生的家人。尽管他未明说,我也能体会到他深深的失望。他并问及:
千帆兄近况如何?时时挂念不已,便中望见告一二为荷。
这是三月上旬接到的信。三个月后——二〇〇〇年六月三日,程先生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我,我想他一定是跟白先生一样地失望。
>节选自傅杰《程千帆教授》,《聆嘉声而响和》
编者附识
《养晴室遗集》后经王大厚先生校理,于2013年9月由巴蜀书社出版,而程千帆先生已去世整整十三年,据白敦仁先生归道山亦且十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