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书信中的零璧碎金
▲程千帆致林继中信札手迹
程千帆说聂绀弩的书札“极有个性,零璧碎金皆足传世”,我们觉得用这两句话来评价程千帆的书简也是非常恰当的。
《闲堂书简》生动地反映了程千帆的精神面貌。他在写给周勃的信中说:
我始终是个儒家,也信马克思主义,但儒家是本体。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切的根本,人活着就得做一点对人类有益处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在十八年的右派生活中活了下来。
他不仅要活下来,而且还要做出一番事业。程先生在1978年5月15日致函老同学萧印唐说:
近自撰一联语云:“移山犹励愚公志,伏枥难忘烈士心。”想请兄写一四尺对联。
从中不难看出程先生在夫人去世,自己已经退休的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还怀有远大的志向。事实上,他在离开讲坛以后,仍然利用业余时间写出了两部书稿。早在1973年2月17日,他在写给王淡芳的信中说:
十余年来,既不事教学,反得以三余之暇,翻㠾故籍,了得《史通笺记》及《唐代文学探赜》二书,共约三十万言。虽不能付之梓人,以求教于当世通儒硕学,然亦聊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诮。
沈祖棻去世不久,程先生就开始整理沈祖棻的遗著。程先生1977年8月23日致函杨翊强说:
我现在手已基本好了,正在尽力整理逝者的遗著。如果不及时搞出来,我一归天,就必然湮没。
他1977年12月29日再次致函杨翊强说:
我工作很忙,简直多年没有这样忙过。又恢复到57年以前,每天没有三千字不下书桌了。一以忘忧,二以赎罪,三以比武。
到了南京大学以后更是拼命工作,他在1979年9月14日致函杨翊强说:
我工作很重,每周讲四小时诗(大学毕业班),两小时校雠学(研究生),两小时为研究生答疑。又有行政工作(文学研究室主任),本学期还要修改校对近百万字的排印稿件,并审查一些青年中年同志的论著讲稿。
他在给杨翊强的另一封信中说:
我可以真诚地告诉你,我来此不到一年,已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威望,也许还胜过当年。谁能对一个奋不顾身工作的老师不表好感呢?
程千帆不但自己努力工作,还鼓励自己的学生奋勇前进。程千帆1979年11月20日致函杨翊强说:
一切过去了的,让他过去吧。世界永远属于乐观的现实主义者、实干家。你现在是要拿出东西来,而不是什么别的。
他1978年4月16日致函吴代芳说:
语云:五十年代之大学生乃今之国宝,况研究生乎?古诗云: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昌虽疲惫,固原足下之奔轶绝尘也。
程先生也在学风与治学方法方面给学生以具体指导,如他在1993年5月28日致函吴志达说:
文言小说史已定稿,可喜。惟引书似当注明卷数,其不甚通行之作,则当出其版本或藏弆所在。前读《明文学史》,于此等处,殆未及措意,有欠严谨,意颇惜之。小说史于此等处若能改进,当更增其学术价值,愿少加之意也。
他在1998年7月10日致函蒋寅说:
你的学术环境很好,应当注意谦虚谨慎。骄傲自满,害人害己,千万做不得。年五十而衰,到时为学也大体有成。如果五十还不骄傲,那就可以做到终身不骄傲。保持学术的个人风格,使别人认为你是靠自己的工作赢得声誉,而不是靠吹牛过日子,就会比较容易地获得成功。
对于学生获得成绩,他也会喝彩的,如1978年6月30日致函吕永说:
收到寄来的学报和信,很有兴趣读了,像看到顽强的花草在荆棘丛中挣扎出来,又在阳光的抚爱之下,春雨的滋润之中,长得更欢了。
即使不是自己的学生,程千帆也会给予鼓励和支持的,如1995年10月3日,程千帆致函陶敏说:
方今学术,哗众取众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然荀子云:狂生者不胥时而落,君子之道,仍必暗然日章。我行我素,终必为今日后世所承认接受。吾湘船山先生隐居苗峒,著书数百卷,终能发其潜德幽光,其著例也。愿坚持勿懈。
真有水平的,他也是乐于推荐的,如1997年9月21日致函贵州人民出版社编辑李立朴说:
顾农先生的确很有水平,其书可出版。古人云:学成而名不彰,朋友之过也。你们能促成其事,功德在学林。盼盼。
程千帆经常在书信中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如1997年8月28日致函张三夕谈国学:
国学是个大问题。我已无精力评述意见,简言之,则是炎黄传统学术在受过严格近代资产阶级学术训练的学者头脑中的反映。清华国学研究院、北大《国学季刊》是国学的两块牌子。
他们决不是汉学、宋学或传统的经史子集之学,而是这些传统之学的现代化即资产阶级化。它从另一方面与“五四”运动结合,疑古与反传统,使国学穿上时髦外衣,又为新文学所容。
这段话联系时代背景,强调了国学的现代意义,这正是不少高谈阔论国学的人所忽略的。程千帆1973年4月12日致函王淡芳谈诗歌风格的辨析问题时说:
窃谓题材、主题、环境、经历,古今相同者多矣。独风格因人而异,本之个性,发于语言,有不可强致者。读诗作诗,不从风格之辨析入手,终同面墙。
程千帆1973年6月16日在致函王淡芳时还提供了风格辨析的范例:
简斋于东坡关系不深。其诗自黄、陈出而归宿于杜老。简严雄浑是其所长,无后山之枯涩及山谷之怪巧,然思力沉厚处亦似不及。鄙意南宋诗人中,简斋与放翁、诚斋实各具面目之三大宗师,非余子所及。能反复吟诵当有悟入处。
短短的一段话中,将陈与义诗歌风格的渊源、特点及不足之处、在南宋诗坛的地位与学习方法,一一作了介绍,颇有参考价值。
即使在古典诗歌以外的领域,程先生往往也有独到的见解,如他在1966年10月5日致函周勃时对《金瓶梅》的分析:
《金瓶梅》中对封建道德的背离和疏远,是前此小说中所绝无的。例如,这个商人非常爱财,但他的经济活动从不与土地剥削沾边,这个淫棍非常好色,但书中从不写到封建士大夫的处女嗜,他的社会秩序观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只要有财有势,诱奸了嫦娥,强奸了织女都无关系。这反映了完全不同于封建地主阶级的新兴市民阶级的观点,如果你要研究伦理道德与文学的关系,《金瓶梅》可以提供前此所无的全新资料。
所论真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即使对于陌生领域,程先生往往也有深入思考。如1988年8月12日,程千帆致函蒋寅谈装饰美:
论装饰美不知如何着笔。装饰非徒为美,亦有颇大之实用价值,似应注意及之,往读李思纯先生《江村十论》(上海人民出版社五十年代出版),中有各民族发式考一篇,论各族发式皆与其生活形态相关,立论颇善。弟观之,当有启发也。
信中强调装饰美的实用性,强调装饰美与生活背景息息相关,都能给人以启发。
程千帆也勇于对社会现实发表看法,特别是对一些脱帽右派分子的敏感作品,能旗帜鲜明地给予肯定,如他在1998年5月2日致函方重禹说:
绀弩一老豪杰,虽槛凤笼鸾,而仍是生龙活虎。
他在1996元旦致函方重禹对聂绀弩所采用的讽刺手法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讽刺,以滑稽为讽刺,比之政协体,则不可同年而语。但要做到聂,或希望步趋聂,则要有对整个人类的爱心,要有像佛祖以身伺虎的宏愿,悲天悯人。而不是站在各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的对立面,投以轻蔑嘲弄。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在立场上,哀与被哀者,怒与被怒者,又在道德上是完全平等的。聂正是如此,所以绝不承认自己是滑稽者流。
程千帆1998年8月7日致函朱正,对他写的《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大作带病读之月余,仍是匆匆,欲罢不能。若中国不亡,世界尚有是非,此作必当传世。不虚美,不掩恶,是以谓之实录。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古之良史,何以加焉。妙在既纯是考据,又纯是褒贬,佞人无如之何,正人大为之吐气,一把刀割两面也。
程千帆对于学术界的不正之风,也作了尖锐批评。早在1981年2月3日,他就写信给吴志达说:
我现在一般学会都谢绝参加了。黄冈恐怕也不会去。因为我发现还是吃、游,然后按资封官。也就是说,将学术活动纳入封建官僚主义轨道。不如闭户潜修,写出些像样的东西,以贻子孙。当然,我绝不反对正常的科学交流活动。
1991年1月25日,他写信给蒋寅对书评的现状批评道:
我曾劝各学术刊物多刊书评(如洋学报之例)而效果不佳。因今之书评已多成为‘交际’手段,甚至为关系学之工具,捧场之手段。(国内刊物惟《读书》中偶有可看者,然又多为外国书之评论,因论洋鬼子不会引起人事问题也。)然可哀者亦不仅此也,奈之何哉。
程千帆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打拼了十多年后,于1990年退休。他在退休前致南京大学校系领导的信中,谈到他退休后继续做好三件事,第一件是“对已经毕业留校工作的五位博士继续指导3-5年”,认为“这对保持和发展中国古代文学这一重点学科将有所帮助”。事实上,他退休后一直在做这件事。
晚年,他越发珍惜生活,如1991年9月18日致函方重禹说:
贱躯近日尚适。过了一个艰难的夏天,亦一胜利。秋花满院,绝无奇卉,而各自横开疯长,生气勃勃,亦顾而乐之。
1995年5月1日,他在写给方重禹的信中又说:
新居有一小院子,近开满虞美人、石竹、金盏,而蔷薇、芍药已含苞,十姊妹、金银花亦将大放。虽无万紫千红,亦得其什一。既聋且盲,惟此可奉告耳。
可见程先生对生活充满着无限热爱之情。
程千帆的书信笔锋犀利,往往三言两语就道出了事物的本质。如他1998年6月14日致函朱正说:
尊著标题有“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之语,窃以为不若改“两家争鸣”为“一家独鸣”,尤与史合也。
他1997年6月19日写信给陈继明风趣地说:
关于炒股,我完全不懂。大概是想占他人便宜,结果却被他人占了便宜。
笔锋犀利显然与思想深刻、勤于思考、善于表达有关。
程千帆写信笔端常带感情,如他1978年1月15日写信给杨翊强:
苏老泉二十七,你可能太老,但高适五十岁才学做诗,你就还小。千里之行,起于跬步,你难道现在不能够就开始每天坚持学习两小时吗?我六十五,每天还干五小时哩。
再如他2000年3月15日致函金陵大学校友王伊同说:
32年金大之老同学现尚在者已不多,即使尚存,亦不通音问,回忆前尘,仍颇留念。望常来信,以慰远怀。
笔端常带感情主要还是对学生、对同学、对自己的青春充满着爱与眷恋。
程千帆写信喜欢引经据典,书卷气颇浓,如他在1993年10月13日写信给吴志达说:
我耳甚聋,每咏东坡诗云:山中老宿依然在,架上《楞严》已不看。
他1996年1月23日写信给方重禹说:
近数日来目疾转剧,不能看,不能写,始知陈寅老诗“杜家花枝连雾影,米家图画满云烟”之妙也。
他1994年4月7日致函吴志达说:
你看后记去掉一些多余的话,文字就漂亮了。有人问米克朗基诺,什么是雕刻,他回答说,将一块石头中你所认为多余的部分去掉就是雕刻。这话真好。
程千帆对于中国古代、现代以及外国的材料都能信手拈来,运用起来恰到好处。
程千帆的书信写得十分生动,尤善于用形象化的语言来说明问题,如1989年2月6日,他在写给钱南秀的信中说:
不要平均对待每一门课,两只手握拳一齐打出,很难致胜敌人。
再如他1995年7月22日写信给杨翊强谈回忆录的写作:
不必矜持作“著书”之状,但如旅途遇雨难行,忽于茅店中遇到多年不见之老友,一杯浊酒,几颗茴香豆,信口大侃,即是真实朴素妙文也。
虽寥寥数语,皆绘声绘色。
>节选自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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