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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 纪念沈祖棻先生108周年诞辰

张春晓 程门问学 2021-06-12

▲沈祖棻(1946年于成都)

在古城苏州,有一条大石头巷,位于观前街与饮马桥之间。现代爱国主义女词人沈祖棻(1909.1.29 - 1977.6.27)就出生在这儿的一座宅院里。如今,破落不堪的老宅成了大杂院,墙上精美的雕饰在“文革”中被破坏殆尽,沈祖棻和祖母当年同住的后院也早已是断墙荒草,宛如凭吊女词人的一曲哀歌。

祖棻出生前,沈家从祖籍浙江海盐迁居苏州已经好几代了。祖父沈守谦,号退庵,从清王朝实缺徐州兵备道的职务退休后,闲居在家,他笃好艺术,和词人朱孝臧、书画家吴昌硕等都有来往。在他的大厅中,还有一块御赐的蓝底金边匾额,题曰:“谊笃宗友”,这是沈家全盛时在海盐开设义庄的荣誉标志。尽管沈家是个大家庭,但人丁并不兴旺,到祖棻这一代男丁只有她的两位堂兄沈祖模(楷亭),沈祖懋(益堂)。祖棻一生下来就得到祖母罗夫人的宠爱,只是父母在生下妹妹祖芳不久,母亲费氏因连生二女,劝夫纳妾,父亲菊生坚决拒绝,从此夫妻不和,费氏带着祖芳被迫租房另住,祖棻则从小生活在祖母身边。 

沈祖棻的一生,经过了很多的坎坷和磨难。和同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青年时代即身逢乱世之苦辛。虽然抗日战争以前家境很好,并且深得一家之长祖母的疼爱,但这样的快乐生活却是短暂的。19岁时,祖母去世了,大家庭开始趋向瓦解,此时的祖棻,既对祖母的去世悲痛不已,又对家庭的分崩离析深感痛惜。此后的大学生涯中,沈祖棻得到汪东、吴梅、黄侃、汪辟疆等国学大师的悉心指点,又得以和诸多学友相互切磋学问。1932年春,她在大学二年级时以一阕《浣溪沙》对“九一八”事变后的民族危机作了委婉而沉郁的抒写,博得老师汪东的激赏。词中“有斜阳处有春愁”成为传诵一时的佳句,祖棻遂被誉称为“沈斜阳”。这时,她和师友们在金陵古城四处吟咏唱和,享受着爱情和友情的甜蜜。

可惜这美好的时光只有五年,一旦走上社会,许多天真的向往在现实面前不免碰壁、幻灭,而知识分子固有的清高和优越感更增加了她的失望,一年内,祖棻频繁地更换了四次工作。1937年的到来,更预示时代和个人悲剧的开始。8月中,日寇对南京狂轰乱炸,祖棻和她的爱人程千帆不得不避难到屯溪。在作者的词中,我们可以看到逃难时狼狈境遇和凄惶心理的忠实记录。“罗衣尘涴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何处系征车?满街烟柳斜。危楼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烛影成双,驿庭秋夜长。”(《菩萨蛮》)“孤烛影成双”,暗示着她和爱人在苦境中已经结为夫妇。在兵荒马乱的避难途中,唯一值得安慰的莫过于夫妻间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对于敏感纤弱的祖棻来说,爱的力量更是如此。

然而即使在这样别无依靠的情况下,这对患难夫妻仍是分分合合。新婚不久,程千帆就又返回南京取衣物。在撤离屯溪时,程千帆因督课有责,不能即时离开屯溪,祖棻只能在四个学生的护送下先行离开,辗转于安庆、武汉,最后和爱人会合于长沙。在长沙相聚不久,丈夫为了生活,又不得不前往武汉工作,祖棻再次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重庆。《临江仙》八首将其间旅途的艰苦、相思的煎熬、生离死别的忧惧种种,都淋漓尽致地写出。词中有“经乱关河生死别,悲笳吹断离情。朱楼从此隔重城。衫痕新旧泪,柳色短长亭”的别情,有“一棹蒹葭”、“水风吹袂”的踽踽独行,也有“凄凉湘瑟怨,掩泪独来听”这等情不自已的怨艾和“乔木荒凉烟水隔,杜鹃何苦频啼”的国恨与乡愁。身世的飘零无依,情感上的孤寂和忧伤,以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民族危机和个人厄运所带来的惶恐,都造成词人精神上极大的创伤。这组词,节奏急促,意态深沉,正是祖棻这一时期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这不仅是对个人身世的悲叹,更是对国家命运的关注。汪先生认为“此与菩萨蛮、蝶恋花诸作,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沈祖棻在重庆巴县界石场蒙藏学校教书时,虽然程千帆又赴康定工作,夫妻分离,但生活较为安定,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加之遇到几个较为投合的同事,精神状态还是相当愉快的。但命运是吝啬的,就连诗人这种在忧国、怀乡、相思种种情结纠缠下苦中作乐的平静也不能长久,开始让她饱尝病痛的折磨。《惜红衣》中,“绣被春寒,秋灯雨夕,药烟萦碧。怯上层楼,新来渐无力。”“书成讳病,泪湿数行墨。”数句间,客居之寥落与病势之沉重已跃然纸上。一年后,沈祖棻就因膀胱炎离开蒙藏学校。在赴康定养病的途中,在重庆遭遇空袭,一夕数惊,词中记云:

晚云收雨。关心事,愁听霜角凄楚。望中灯火暗千家,一例扃朱户。任翠袖、凉沾夜露。相扶还向荒江去。算唳鹤惊乌,顾影正、仓皇咫尺,又催笳鼓。    重到古洞桃源,轻雷乍起,隐隐天外何许?乱飞过鹢拂寒星,陨石如红雨。看劫火、残灰自舞,琼楼珠馆成尘土。况有客、生离恨,泪眼凄迷,断肠归路。(《霜叶飞》)

用古典的语言,把这段逃避空袭紧张、狼狈、凄苦的经历生动地描绘出来,几十年后的今天读来,他们在烽火中的流离和奔命依旧如在目前,让人唏嘘不已。

祖棻久病之躯难以承受长途跋涉和这样的艰苦,终于没有能够抵达康定,而是中途留在了雅安,和公婆住在一起。此后又是一番刻骨相思和着病怀凄楚,倾述于吟笺赋笔,词中道:

一别巴山棹更西,漫凭江水问归期。渐行渐远向天涯。    词赋招魂风雨夜,关山扶病乱离时。入秋心事绝凄其。(《浣溪沙》十首之一)

久病长愁损旧眉,低徊鸾镜不成悲。小鬟多事话年时。    剩水残山供怅望,旧欢新怨费沈思。更无双泪为君垂。(《浣溪沙》十首之二)

词中道尽病怀、相思之苦,又更有身世家国之感。何堪“旧欢新怨”两重悲苦同时压迫而来,“更无双泪为君垂”,真正写得至痛至哀。

到了1940年2月,这种低落的情绪本来似乎应该有所好转的,因为在祖棻31岁这年的始,她的新诗集《微波辞》出版了,徐仲年为之作序。诗集的出版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并且有几首诗被谱成歌曲广为传唱。然而,在两个月后,祖棻就因被确诊为腹中生瘤,不得不前往成都动手术。在面临手术的危险时,祖棻自述“所遗恨者,一则但悲不见九州同,一则从寄庵师学词未成,如斯而已。”亦是极伤心语。

厄运似乎不愿给人稍稍喘息的机会,手术也许还算是成功,可就在刚刚做过手术、伤口未愈的一个夜晚,医院忽然失火,祖棻在别人的搀扶下仓皇逃出,所有衣物悉被烧毁,仅人得以幸免。《宴清都》一词先历叙手术前“未了伤心语”、手术中“剪不断相思一缕”、手术后“甚更仗、寸寸情丝,殷勤为系魂住”的缠绵恩爱,而后着力描写“烟横锦榭,霞飞画栋,劫灰红舞”的肆虐,“谁扶病骨,愁认归路”、“翠油薄、难禁夜露”的狼狈与惊惶,直至末一句“喜晓窗,泪眼相看,搴帷乍遇”,将劫后悲喜交加之情一一写出。小序对这一句作了注脚,云:“奔命濒危,仅乃获免。千帆方由旅馆驰赴火场,四觅不获,迨晓始知余尚在。相见持泣,经过似梦,不可无词。”

在经历了这场劫难后,祖棻于6月重入四圣祠医院,7月出院后,随丈夫到乐山养病两年。在这段时间里,夫妻团聚,生活相对安定,心情比较愉快。特别是1941年6月迁居学地头后,与钱歌川、刘永济结邻,感受了乱战下相对恬静的山居生活,这在她流寓西蜀的十年间,应该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在词的创作上也获得了极大的成就。1942年夏,祖棻身体渐渐康复,于是和丈夫一起到成都金陵大学教书。1943年秋天,却因中文系的小事纠纷,受到排挤,“知事无可为,遂萌去志”,持着“浮云作态频离合,明月无心任去留”的态度。1944年春天,随着金陵大学当局乾没职工平价米一案的曝光,夫妇二人怒而揭发,在遭到各种迫害之后,是年夏天,终于被解聘。这一年间,沈祖棻夫妇与学校闹得极不愉快,但个人的纠纷还不足以掩饰对国事的悲慨,《一萼红》一词,以壮怀激烈的感情将抗日战士的浴血奋战和后方官僚歌舞升平进行了对比,以为“长歌当哭之意”,汪先生评为“千古一叹”。

经历了许多的坎坷和沧桑,经历了不尽的期望和等待,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顺江东下指日可待,江南旧地已近在咫尺,可是祖棻的喜悦只是在刹那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夫妻分离,欲归不能;而遥想东南,父亲和妹妹都已去世,旧居早已物人非,人去楼空;而内战的硝烟又起……十年的苦苦期待,忍耐,到头来一场欢喜后的,依旧是一切如故,甚至情况更差,情感的堤坝被冲垮,忍耐的限度被突破,十年来压抑的痛苦如同洪水般奔涌出来,绝望的苦痛被作者不加掩饰地倾泄入词中,于是有了《梦横塘》、《摸鱼子》、《倦寻芳》、《高阳台》、《齐天乐》这样很有感情力度与厚度的作品。如“谁知转首家园,甚霜晨月夜,雁影成只。白发高堂,空洒泪、纸灰寒食。但翻悔、兵尘万劫。枉换生还了无益。漫问南鸿,一天烟雾,更何时归得?”(《梦横塘》)“……百劫兵尘,三年病枕,留命人间何味?家园万里。况风木余哀,一抔谁祭?待挂归帆,去程重见乱烽起……悲欢漫理。剩铅泪银笺,相思空费。梦醒天涯,客游真倦矣。”(《齐天乐》)这些词悲苦不能自胜,沉痛哀怨之至。是这一时期作者恶劣心境的反映。

1947年,苏州女子沈祖棻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江南。物是人非,作客故乡,感慨万端。稍后,祖棻随丈夫在武汉大学养病,亲眼目睹了国民党的腐败政治,愤怒地写下了《浣溪沙》六首,有“凯歌凄咽鼓鼙中”、“千霄野哭痛千家”等极沉痛语。时代的不幸始终交织着个人的劫难,1947年12月,祖棻为庸医所误,剖腹生产时将手术巾缝入腹内。此后两年多,祖棻饱受病痛的折磨,不得不一直往来于上海、武汉做各种大大小小的手术。1948年,在汉口做了两次小手术,夏天又到沪,两度住进中美医院动大手术。1949年初出院,于秋天才回到武汉,一月后伤口又发炎,1950年再度赴上海中美医院作大手术。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敦厚的祖棻在她的词作中只留下了一首《水龙吟》:

十年留命兵间,画楼却作离魂地。冤凝碧血,瘢萦红缕,经秋憔悴。历劫刀圭,牵情襁褓,艰难一死。叹中兴不见,藐孤谁托?知多少,凄凉意。    争信余生至此,楚云深,问天无计。伤时倦侣,啼饥娇女,共挥酸泪。寄旅难归,家乡作客,悲辛人事。对茫茫来日,飘零药裏,病何时起?(《水龙吟)

艰难时世,娇女无托,家乡作客,前途未卜,病何时起,凡此种种,酸痛之至。而她作为一个具有强烈忧生忧世意识的知识分子,在病魔缠身的情况下,却仍不忘背负起历史的责任感,用笔忠实地记录下时代风运的变幻。《鹧鸪天》八首正是这样一组对时事进行讽喻的游仙词作。

1952年至1956年,沈祖棻回到向往已久的江南,先后在苏州江苏师范学院和南京师范学院任教。其间寄情故乡山水,与师友相处融洽,又有娇女承欢膝下,精神十分愉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程千帆仍远在武汉大学,两地分居,不免平添惆怅。1956年夏天,祖棻依依不舍地告别江南,告别诸友,调回武汉大学工作。可是很快就到了1957年,反右开始,程千帆被打成大右派,祖棻从此成为"罪人的妻子",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屈辱,处境十分困难,但她仍坚持教学,科研工作,并取得显著成绩。她还用那多病柔弱的躯体毅然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十年浩劫中,他们夫妇同遭迫害,备尝艰苦。她又用诗笔为自己和亲友在动乱中的生活、情感留下许多真挚动人的写照。在得到丈夫从下放的沙洋农场来信,信中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时,祖棻写了一首七律: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

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这首诗苦味深情,极为感人,可视为他们夫妇婚后近四十年生命流程的总结。

▲程千帆沈祖棻最后的合影(1977年6月)

她还用外祖母慈祥的爱心为她的外孙女写下长诗《早早》。许多著名文化人对此诗给予极高的赞誉,认为是“用童心的灯火照亮了苦难和屈辱的灵魂的暗隅”,“旧瓶新酒”,“深衷浅语”。应该说,近二十年生活、精神上的磨难没有压垮她,长年病痛的折磨也没有使她丧失生活的信心,她始终以惊人的毅力和坚韧的性格努力地生存下来。十分令人痛惜的是,她的生命热情、生命之火没有在困境中熄灭,却在时势刚逢好转,千帆摘帽,二人退休,同从上海探亲回到武汉的1977年6月27日,她竟遭遇车祸,不幸逝世。

沈祖棻享年68岁。她早年在新诗、旧体诗词、散文、小说等方面都有出色的成就,以后专门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研究和旧体诗词的写作,更是卓然成家,成为近代杰出的女词人,不少人将她比作当代的李清照、周邦彦。她的一生既饱经时代忧患,又历经种种个人的不幸,这些多舛的命运为她的词作提供了大量的感情体验,沉郁的思想感情又将其词作提升到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她的词作意象丰满,风格高华,典雅清丽,厚重深婉。大部分词作是她一生坎坷命运的写照,正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百凶”,对于个人自然是不幸的,但是却促成了她写出大量优秀的作品。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文中诗句俱引自《沈祖棻诗词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原载《百年潮》2000年第7期,作者为沈祖棻外孙女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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