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唐音阁吟稿序 | 沉痛悼念霍松林先生
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文艺理论家、诗人、书法家、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霍松林先生，于2017年2月1日中午逝世，享年97岁。
程千帆先生与霍松林先生同出汪辟疆先生门下，二人私交甚笃。程先生曾为《唐音阁吟稿》作序，并亲书“唐音阁”斋名匾额，至今仍悬挂在霍先生家中。
今将程千帆先生《唐音阁吟稿序》一文发出，并附霍松林先生诗词数首于后，以志哀悼。
▲程千帆先生正在书写“唐音阁”
唐音阁吟稿序
庚午仲春，卧疴小斋，适同门友霍松林以所撰唐音阁吟稿见寄，余虽数读松林诗，而今乃见其全。颇恨夙昔相知之未尽，因作笺称之。君复书以为溢美，且戏曰：“吾固乐闻。屈子不云乎：高余冠之岌岌兮，亦余心之所善也。诚如是，子盍为我序之？”余大笑，因忆数十年前，彭泽汪方湖先生以诗律教授南雍。及门者以千百数，松林与余实从之游，虽年次有后先，而刻意竞病，盖未始有别。先生深通流略之学，转以其法治诗，故于历祀作家，莫不尚论其流派，剖析其同异，而于文心之曲折，风格之迁变，尤三致意焉。诸生既信受师说，粗解吟咏，每出其稿以求诲迪。先生则博隆雅教，总领众流，各依其才性之所宜，授以则效前人之道。初不欲其类己。故门下诸子渊源虽一，致力乃殊其方，宋雅唐风，皆斐然卓然有以自树立。松林之为诗，兼备古今之体，才雄而格峻，绪密而思清，至其得意处，即事长吟，发扬蹈厉，殆不暇斤斤于一字一句之工拙。或者遂以为与先师异趣，不知此正其善体先生之意，善承先生之教也。余以心脏病废学有年，何敢妄论松林之诗，今独取其不学即所以学先师之微旨，发明数语，庶几世之读君诗者，亦知方湖家法固如是云。四月初吉，学弟程千帆谨序。
唐音阁诗词选
哀平津，哭佟赵二将军（1937年）
失桥夺桥战正酣，撤军军令重如山。
妄说和平未绝望，欲将仁义化凶顽。
元戎已订约，将士仍喋血。
敌酋暗指挥，贼兵大集结。
一夜鞞鼓渔阳震，虏骑长躯风雷迅。
疲兵再战勇绝伦，十荡十决挥白刃。
滚滚贼头落如驶，纷纷贼众来不止。
孤军力尽可奈何，白虹贯日将军死！
将军战死举国哭，平津沦陷何时复？
玉池金水污虾腥，琼殿瑶宫变贼窟！
将军者谁赵与佟，名悬日月警愚蒙。
呜呼！安得军民四亿尽学将军勇，一举歼敌清亚东！
闻平型关大捷，喜赋（1937年）
平津即陷寇氛张，欲使中国三月亡。
速战速决纵侵略，虏骑所至烧杀奸淫抢掠何疯狂！
夺我南口复夺张家口，长城防线大半落敌手。
坂垣率兵掠晋北，千村万落无鸡狗。
直闯横冲扑太原，中途入我伏击圈。
平型关上军号响，健儿突起搏魍魉。
机关枪扫子弹飞，杀声震天地摇晃。
人仰车翻敌阵乱，我军乃作白刃战。
追奔逐北若迅风，刀起刀落如闪电。
一举歼敌过一千，捷报传来万众欢。
转败为胜时已到，地无南北人无老幼奋起杀敌还我好江山！
移竹（1938年）
曾无千章万章松，摩空拏日判鸿蒙。
安得千竿万竿竹，拂云浮天接地轴。
我家门迎渭川开，畴昔千亩安在哉①？
化龙之笋没榛莽，栖凤之条埋苍苔。
那有劲竿射豺狼，更无长枝扫旗枪。
愁雾漫漫塞四极，碧血浩浩染八荒。
我今移得两瘦根，霜枝欹斜护儿孙。
星寒月苦凄迷夜，为报平安到柴门②。
注：①旧有“渭川千亩竹”之说。②《酉阳杂俎》有“竹报平安”故事。
中央大学柏溪宿舍以竹竿稻草为主要建筑材料，共四座，每座容三四百人，其少陵所谓“广厦”者非欤？戏为一律（1945年）
突然见此屋，矗立蜀江隈。
烽火燃不到，烟尘锁又开。
宏嵌百页户，大庇万国才。
秋雨秋风夜，鼾声起众雷。
乘慢车过关中（1946年）
百感中来不可宣，凭窗日夜望秦川。
五陵佳气诚何似？三辅繁华已渺然。
零落秦宫余断瓦，萧疏灞柳剩孤蝉。
怀人吊古瞻前路，海日初明远树边。
摸鱼子·上巳访方湖师不值（1948年）
一番番李婚桃嫁，东风催换人世。踏青挑菜都孤负，谁识倦游滋味。春雨细，见说道、野花开遍溪头荠。年华似水！任夹岸垂杨，万丝风袅，惹怨入眉翠。
流觞处，漫忆承平旧事。南朝风景如此！白云更比黄河近，帆影误认天际。无限意。待挈榼追陪，拚取无何醉。重门又闭！不见接䍠归，回鞭怅断，鸦背夕阳翳。
水调歌头·中秋偕友人泛北湖（1948年）
霞脚散罗绮，一雨洗秋容。晴霄万里如拭，倒映碧湖中。喜共蓬莱仙伯，稳泛扁舟一页，直上广寒宫。顾盼有于乐，谈笑起长风。
簸南箕，挹北斗，戏鱼龙。乾坤坐领，为问人海竟谁雄。八斗长才安用，百岁良宵能几，忍放白螺空！月桂未须斫，清影正无穷。
随于右任先生自沪飞穗，机中作（1949年）
海运风旋事亦奇，图南何处是天池。
投怀星斗撩新梦，入望云山惹故悲。
有限乾坤仍逐鹿，无边烽火正燃萁！
凌霄欲洒银河水，遍洗疮痍待曙曦。
南泉书怀示主佑五首选二（1949年）
一
凤泊鸾飘未肯驯，花溪邂逅亦前因。
一窗灯火能消夜，万卷诗书岂误身。
浩气由来塞天地，高标那许混风尘？
林泉小住愿非隐，尺蠖逢时亦自伸。
三
夥川墨与端溪砚，壮志华年两见磨。
岂有长绳拴日月，空将大笔泻江河。
千村健妇朝于耜，百队强兵夜枕戈。
辟地开天宁袖手，试濡血汗谱铙歌。
庚寅年癸未月庚辰日寅时得子并序（1950年）
己丑孟冬，余与主佑结婚于重庆迤南之小温泉，时同任教于南林学院中文系，住小泉行馆。婚后即孕，预名小泉，志地也。已而学院停办，生徒星散。门兰当除，盘蓿既竭。奔走衣食，遂无宁日。今夏附舟出峡，由汉口北上至郑州，转陇海路西归。露宿风餐，间关万里，极人世之苦。今者鹏翼犹垂，鹩枝安在，而小泉呱呱坠地矣！深宵不寐，记之以诗。
即是明珠亦暗投，年来苦为稻梁忧。
龙争虎斗真三国，凤泊鸾飘欲九州。
初惧啼声惊里巷，旋疑骨相类王侯。
黎民愿作升平犬，敢望生儿似仲谋。
回乡偶书三首（1960年）
一
声声跃进火烧油，上任新官办法稠。
鸟道也须车子化，窗框门板一时休。
二
钢帅威风孰可当，高炉日夜吐霞光。
刀勺锅铲都熔铸，敞开肚子上食堂。
三
报产八千未表扬，公粮交够剩空仓。
引洮欲上高山顶，干劲冲天饿断肠。
“文革”中登大雁塔二首（1967年）
一
打砸狂飙势日增，灵霄雁塔尚崚嶒。
幽囚未觉精神减，放眼须攀最上层。
二
盘空磴道出尘嚣，四望三秦万卉凋。
奋臂倘能回斗柄，洪河清渭起春潮。
庚午狗年除夕（1971年）
牛棚除夜拨寒灰，半百年华唤不回。
囊内钱空辞狗去，肠中脂尽盼猪来。
恶攻罪大犹添谤，劳改期长未换胎。
明日饿羊何处放？谁施春雨润枯荄！
春节回天水，与恩培、尚如夜话，兼怀无怠、无逸（1977年）
回首同窗几少年，劫余重见各华颠。
围炉话尽苦寒夜，开户迎来初霁天。
未有微功伤往日，犹存壮志写新篇。
冰消花放前程好，衰病仍须共着鞭。
题《黄河诗词》（1984年）
嵩岳参天翠霭浮，八方文物萃中州。
新诗一卷闲批揽，浩荡黄河掌上流。
柳永纪念堂三首（2001年）
一
悲歌煮海悯盐丁，小试牛刀有政声。
底事秦楼消永日，忍将低唱换浮名。
二
敢于词史辟新天，长调铺排意境宽。
恨别悲秋怨行役，动人情景扣心弦。
三
奇峰六六竞春妆，故里新修纪念堂。
谱曲填词歌盛世，丹山碧水焕文章。
腊八赏雪（2008年）
好雨深宵浥旱尘，连朝飞絮尚纷纷。
推窗细味儿时乐，笑看群童塑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