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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写作历史悠久,不应在我们这一代中断 | 文言文写作指南

张三夕 程门问学 2021-06-12


近几年高考作文中有一些学生尝试写文言文并获得了满分,如2001年江苏的《赤兔之死》,2003年北京的《转折》,都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反响。作为一个古代思想文化的研究者,我对此深感欣慰。这一方面说明了文言文本身的魅力,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学生有写作文言文的愿望。然而现在有些人特别是我们有相当多的中学语文教师认为写文言文需要深厚的古典文化基础,所以不提倡学生把太多的精力花在这上面。如果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倒不敢苟同。因为无论是文言文还是现代文写作都必须要有一定的传统文化修养,传统文化的载体是文言文,文言文光会读而不会写,这种语言训练是有缺陷的。现代汉语是从古代汉语演变而来的,文言文写作能帮助我们体会母语的精深微妙。还有人怕学生邯郸学步,画虎不成反类犬,文言文写不好,现代文也写不好,搞得不文不白,不伦不类。其实这种担心也没必要,甚至是多余的。孩子们成天都在学英语,为什么我们不担心他们忘记汉语?不担心他们的写作不中不西?习得的语言总是需要在一定环境下使用。比较而言,港、台中学生的文言文写作水平高于大陆学生。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


就一般情况来讲,当下进行文言文写作,困难很大,它不是简单地在词句中加上几个“之乎者也”就行了。一是我们不再具有普遍使用古汉语的语境;二是在现行的教育体制下学生们古汉语语词的储备不多,古汉语句法、章法掌握不好。不过,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毕竟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所以,只要我们愿意努力,文言文的写作还是可以实现的。那么,如何学习文言文的写作呢?简要地说就是练好“读、背、摹、写”四字功。虽是老生常谈,舍此却别无捷径。


首先必须解决好语词的储备以及句法、章法的熟悉问题。这就好比做家具先要砍木头、烹佳肴先要选好菜蔬一样,要想写好文言文,非要大量阅读、记诵古汉语文字材料不可。关于这一点的重要性大家都谈得很多,无须赘言。但是怎样选择、选择什么却大有讲究。


古人很喜欢在一大堆诗人作家中分出个甲乙丙丁或上中下品来,搞所谓的“九品论人,七略裁士”,钟嵘的《诗品》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开篇即指出:“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姑且不论其观点正确与否,仅中华文明几千年的文化积累就汗牛充栋,但我们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取舍。何况“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能够从最好的作家作品入手,自然可以为文言文写作打下良好的根基。


我的看法是先从唐宋的作品读起,因为那个时期的文辞明白晓畅,好懂易学;再读汉魏古风,凝练词句;次读先秦散文,深味事理。同时,明清至近现代的文言作品也不能忽视。这样一番工夫下来,于各体都有所涉猎,眼界自不相同。“圆照之象,先务博观”就是这个意思。我的老师历史学家张舜徽先生尤其强调“宜多读长篇有力之文,以舒文气”,他曾把王安石、苏轼的万言书以及韩愈的长篇文字手抄成册,反复诵习,并用勤写日记的方式来练习作文。张先生做学问做得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文言文的读写训练。还有现代一些著名学者如黄侃、钱锺书等人,其文言文著述也是妙语连篇,字字珠玑,宜应经常翻阅,高声朗诵。


在阅读基础之上还要背诵,扩大积累,才能形成深厚的底蕴,在写作时候信手拈来,从容下笔,即所谓厚积薄发。背诵之功,初看似乎功效甚微,其实事半而功倍。因为一篇之中,语词、句法、章法常常结合一体,它是多方面的范本。且在背诵之时,不需要有意为之,学养的滋润已悄悄地注入心田。《文心雕龙》说“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就是这个意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道理,用在文言文写作上也是相通的。


摹写是一种有意义的模仿。摹写主要是为了强化文言句式的感觉。文言文在很大程度上是骈散俪偶、错落有致、长短相杂的句式。明白了这一点,再摹写一段时间,必定能够进行一般的文言文写作。如果要想再进一步,就得时时诵习,常常写作。积之既久,日起有功,下笔为文,自然顺畅。所谓“轮扁运斤”、“老翁酌油”,也不过是手熟而已。


那么,文言文有没有写作技巧呢?我以为写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就应当考虑这个问题。文章学理论家刘勰曾感叹:“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可见,即使头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很充足的语词储藏库,心里有了千丝万缕的感想,但要想很好地表达出来,也还有个构思与措辞的问题。即所想与所写有很大的距离。所以,刘勰提出“三准”,即首先“设情位体”,审题立意,选取恰当的体裁;然后“酌事取类”,采集相关的事例材料;最后“撮词举要”,考虑警策句的位置,突显主旨。这的确是写作尤其是文言文写作的三个必要的程序。因为文言文的各种体裁要求迥异,搞不好就会闹笑话。清代桐城派的古文就特别注重辞章,起承转合都有讲究。可见,那些古文功底颇深的古代大家们在写作时都如此谨慎,而对于古文修养很差的今人来说写作文言文时就更应该考虑周详了。当然,也不可过于雕琢,为文造情,矫情做作,这些都是要不得的,还是“一语天然万古新”的好。


以上谈的是文言文篇章结构方面的常识。事实上,在实际文言文写作中我们可能会更多地注意一些细节上的表达技巧


首先是文言虚词的运用。古人写文章,本无标点,文章的语气都是通过虚词得以体现。别看只有几个字,它们的组合却是千变万化,表达的语气更是丰富多彩。毫不夸张地说,正是虚词的巧妙运用,才赋予了文言文独特的韵味。古人读书摇头晃脑,自得其乐,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虚词的奇妙作用的结果。


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唐代有一个人写信向大文学家柳宗元请教如何作文,但信中连文言虚词也不会区别应用,柳宗元就回信劝导他,信里专门谈到文言虚词用法的重要性:“但见生用助词,不当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已、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见《答杜温夫书》,又称《复杜温夫所用乎欤耶哉已耳焉也八字书》)柳宗元谈到的还只是部分虚词,具体到每一个虚词都有很复杂的不同用法。就说“乎”字吧,它既可作语气词,又可作介词和助词。而仅作语气词就有很多种情况,例如:


①汝识之?——《石钟山记》(表疑问);

②执御?执射?——《论语》(表选择);

③公岂敢入?一一《项羽本纪》(表反问);

④日饮食得无衰?——《战国策·赵策》(表揣测);

⑤时时,不再来。一一《淮阴侯列传》(表感叹);

⑥生由是,死由是。——《荀子·劝学》(表停顿)。


即使同样表感叹,用不同的虚词给人的感觉也不同。如“吾往矣”与“吾往也”的语气就不一样。如何准确地使用文言虚词,要靠我们细细体会,并根据具体语境来判断。


其次,实词的选择也十分重要。我们都知道,古汉语中实词的构成很有意思,像“骨肉”、“腹心”、“虎狼”,或“瓜分”、“蚕食”、“瓦解”、“云集”等用比喻法构成的词,形象直观而富有生气。贾谊的《过秦论》对秦始皇建功立业的那段铺排连用“席卷”、“包举”、“囊括”、“并吞”几个词,都是这一类。


另外,要想把文言文写得古雅,还必须熟悉古人用语含蓄、不用俗字的特点。《世说新语·规箴》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王夷甫崇尚玄远,很讨厌妻子的贪婪俗气。自己平常从来不说“钱”字。他的妻子想试试他,就命令丫鬟把钱堆在床的四周,挡住去路。第二天早上王夷甫起来,发现钱妨碍了自己的行动,就招呼丫鬟说:“举却阿堵物。”王夷甫不说钱而说“阿堵物”,就是为了避免用俗字。当然这些魏晋名士有些过于自命清高,不值得效仿,但也可见古人连说话用什么样的词都是很讲究的,更何况是写文章。曹丕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杜甫也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见,古人作诗写文章特别爱推敲,讲炼字。“文不加点”固然是快事,“一句三年得”也同样是佳话。


要了解古汉语是怎样形成含蓄的语言特点的,那么就要重点了解古汉语常用的修辞方法。比如用典借代两种方法。要想熟练用典而又没有掉书袋之嫌,就需要熟悉典故的内涵并能够准确精炼地概括它,才能用得恰到好处。辛弃疾、陆游都善于用典,宋代还有很多人也喜欢用,不过不能像辛弃疾、陆游那样“点石成金”。当然,这其实还是个积累的问题。


借代法很普遍。例如不说“富贵人家”说“朱门”,不说“花花公子”说“纨绔、膏粱”,不说“皇上”说“万乘”、“陛下”,不说“酒”说“杜康”,不说“信使”说“青鸟”,不说“乐器”说“丝竹”,不说“是非”说“黑白”等等,都是运用的借代。平常我们应经常翻翻古代为人作文提供语词的类书如《艺文类聚》之类,多储备一些这样的词语,以便使自己写的文言文更有美感。但是用词也不能过火。古代有个人,在一首写月亮的七言律诗中把他能想到的月亮的代称都用进去了,结果会怎样,我不说大家也想象得到。


文言文的写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音律。通俗地说,就是要押韵。汉语文学作品与音乐有紧密关系,早在《尚书》中就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六朝时期对文言写作与音乐的结合作出了很深入的探索,尤其是对骈文或韵文的考究。唐诗、宋词、元曲都是和乐而歌的。这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特点,使得文言文本身非常强化它的音韵美。别看韩愈、柳宗元等倡导古文运动反对齐梁文风,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一味排斥声律之学。读他们的散文我们一样可以感受到汉语那种脆玉鸣环般的灵动。所以,我们写完一篇文言文,不妨自己先多读几遍,看看有没有拗口或不自然的感觉。如果自己读起来都不顺口,那就说明还要再修改。


当然,还有笔法的问题。我之所以要放在虚词、实词之后来讲,是因为这是第二步的工夫,刘勰称之为:“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但是自己不动手写,看得再多也无益,所以,这应当是进行了一定数量的文言文写作之后的事。


古人写文章十分重视笔法。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胡怀琛先生编了一本《古文笔法百篇》,里面就选了上百篇文言文片段,附有清进士林西仲的评语;还按笔法把它们分成二十二类,如“事理辩驳法”、“一字立骨法”、“虚境实写法”等。还有很多总集或选集的编写者,都喜欢在文章中附上古人的一些精当的评点。我们平常可以经常翻翻这类书籍,就好像时常有一个高明的老师在旁边点拨,帮助我们去领略美文的巧妙,也能帮助我们领会各类文言文文体的写法。


以上我粗略地谈了些文言文写作需注意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写好现代文肯定也是有促进作用的。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全文的意境上,练习文言文写作都会使我们在写现代文时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戴望舒、卞之琳、闻一多、余光中等诗人的创作不都是从古代诗文中吸取了丰富的养分吗?


因此,在这里,我向同学们推荐一种对比写作法。也就是选择几篇自己最喜爱的文言散文,先反复诵读,直到自己感觉把其中的意蕴都了然于胸了,再丢开文章,用现代汉语并且用自己的话尽量把它的意境表达出来,之后再用文言文写一篇同样题材的文章,最后将三者进行比较、玩味,这样必然可以更深地体味其中的差别。另外,平时还可以经常把一些常用的句子或表达进行文、白对译或互译。给亲友写信也可以尝试用文言文格式来写。我相信,如果经过这样一番扎扎实实的工作,文言文和现代文的写作水平就会大有长进。


当然,学习文言文写作不是为了回到古代,不是为了在高考作文中炫耀自己,而是为了把汉语的优点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更是为了在当今知识传授迅猛而高速、快餐文化充斥眼耳的社会里,保存中国智慧的诗性特征,使我们能在物欲喧嚣中拥有些许心灵的静谧与历史的厚重感,使我们的写作更为丰富多彩。


文言文写作有悠久的历史,不应在我们这一代中断。今天,选择文言文写作,是选择另一种表达方式,它既是对传统的尊重,也是对母语的热爱。


>原题《选择另一种表达方式——文言文写作漫谈》,载《写作:中学版》200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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