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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 | 往事如风——回忆父亲程千帆

程丽则 程门问学 2024-02-05

▲程丽则与父亲程千帆(1999)


风度翩翩儒雅博学,白发苍苍严谨睿智,是作为学者的父亲留给世人的普遍印象。可是他也曾经青春年少,曾经是一个活泼顽皮、莽莽撞撞的少年郎。


父亲幼年丧母,他的童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外公车赓曾在军阀时期做过知县,后来赋闲在家。当时家中屋后有一座柴山,门前有两口鱼塘,每逢冬天,就抽水捕鱼,制成大量的腌鱼。父亲每日都在园中玩耍,跑来跑去。有一年夏天,他穿了一身新做的白绸褂裤,在风中衣衫飘飘,感到十分得意,特地站在园中的月亮门下吹了一下午的风,结果晚上就发烧了。十岁以后,他随父辈迁居到武昌城里生活了五年。有一年发大水,不少低洼之处积水很深,父亲和堂兄弟们却乐在其中,坐着木澡盆、大脚盆漂在水上,划“船”比赛、打水仗,甚至还能捉到洪水带来的小鱼,不玩到天发黑、衣衫湿透是不肯回家的。


1928年的秋天,十五岁的父亲来到举目无亲的古都南京城。考入金陵大学附属中学初三年级,由私塾教育转入了现代教育。


在新式的教会学校里父亲如鱼得水,足球成为他喜好的运动,不仅为他带来快乐有时还能解决问题。当时祖父长年失业,父亲的生活得不到保障,最困难的时候,一个冬天衣衫单薄,没有袜子穿,冷得坐不住了就只好去操场猛踢一阵足球借以取暖,再回到宿舍接着看书。父亲在学生时代不仅爱踢足球,而且自行车技颇为高超。常常与同学一起从车行租车出游,他不仅能脱把快骑,还能从车的右侧上下,甚至将车向前推出,然后飞身上车。有时他们玩得忘乎所以,直到天黑才回到宿舍。


中学毕业后父亲很想报考中央大学,可是受到数理成绩的限制,只能被保送到金陵大学。由于在中学化学学得不错,他又想读化学系,可是一看学费要125元,当时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而中文系的学费却只要50元,他就报了中文系。之后,父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去找金中校长张仿担保,学费在半年内还清,张校长签了字,他高兴得骑车飞奔,结果乐极生悲,一不小心将左侧脸颊上靠近鼻翼的地方撞出一个洞,鲜血直流伤口很深,留下了长久的伤疤。


在高中和大学,父亲一度又迷上了网球,常常足蹬白鞋手握球拍,跳跃在网球场上,几十年后还在老同学孙望的回忆中被誉为“一只轻盈的小燕子”。可是由于经济贫困,当时是买不起一只球拍的,父亲在后来的日子里常有这样的感慨,因为当球拍的价格不成问题时,早已时过境迁,青春不再。南京大学斗鸡闸外宾接待处原是何应钦的昔日公馆,当时与金大的网球场一墙之隔,有一次父亲带着外孙女在校园散步,还指着斗鸡闸说起他们那时经常不小心将网球打到何公馆的院子里,公馆里的人都很客气,每次将球及时归还,从不抱怨。


▲金陵大学时期的程千帆(1936)


父亲在金大期间,才华横溢引人注目,却仍然不改调皮玩闹。有两件趣事让作为同学的陶芸阿姨到老还津津乐道。一次是在全校学生选修的生物大课上,讲到人类进化现象时,老师说:“动物的耳朵可以动,我们人类就丧失了这一功能……”岂料,父亲立即站了起来,“报告老师,我的耳朵就可以动”,一边说一边调皮地动起了耳朵,引起哄堂大笑。还有一次上课时间已过,教师迟迟未到,同学们正议论纷纷,只见父亲跑上讲台,拿起一只粉笔在黑板上大书洋泾浜英语:“Yes no yes,Today no class?”这种故意的“捣蛋”自然又让教会大学的学生们乐不可支。


年轻的父亲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积极参加学校社团活动。在金中读书时,他曾任校刊编委秘书。在金大时,他又与孙望、汪铭竹、常任侠、滕刚等组织“土星笔会”,诗屋设在南京鸡鹅巷汪铭竹居所,大家定期聚会,谈诗论文。并于1934年9月1日自费创办、出版了设计精致的《诗帆》半月刊,创作新诗,发表论文,吸引了不少志趣相投的同学积极投稿,刊物发行也收到良好的反响。


他们还曾将刊物寄给了当时的日本大学者——东京帝国大学的汉学家铃木虎雄,没想到他和孙望居然分别收到了回信并得到赞许和鼓励,这件事对他今后的教师生涯有很大影响。


读书期间,父亲还曾与孙望等组织“春风文艺社”,借报纸副刊的篇幅编了《春风文艺》周刊,并以此为阵地,孙以“盖郁金”、“河上雄”为笔名,父亲以“左式金”作笔名,跟自封为“青年的文学导师”的王平陵打了一段时期的笔墨官司。父亲之前曾取笔名“平帆”,就是因为不愿与王平陵有一字相同,遂改为“千帆”,以示对其的藐视。


父亲在1995年12月26日致函昔日金大同学王伊同时还提到此事:“束发纵横翰藻场,春风诗笔共评量。当年结社浑如梦,此日相思讵可忘。”“程翁晚作秦淮客,徐老栖迟西海头。苏叟闭门孙叟死,更于何处续风流。”诗中徐国屏、苏恕诚、孙望皆当日春风社同人,此时徐在美国,苏在台北已恃轮椅而行,孙则于1990年去世矣。


金大高年级的本科生可以选修研究生的课程,父亲在校学习十分努力,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因此,他认识了包括我母亲沈祖棻在内的国学特别研究班的同学。


▲漫步在玄武湖畔的程千帆与沈祖棻(1936)


研究班里有一位女同学游寿,福建人。游寿人很瘦,思维敏捷、亦狂亦狷,伶牙俐齿,最喜欢与人辩论,故被同学戏称为“游猴子”。而她的强大对手非我父亲莫属,两人一见面就斗嘴,天文地理、文学历史,无不成为他们的辩题,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成为同学生活中的一大乐趣。游寿长于考古,犹擅金文,精于书道,她的性格、学问皆堪称女中豪杰。我母亲晚年有诗回忆:“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


研究班的另一位同学高文,也和我父母友谊甚笃,据说还曾与父亲是室友。高文家住南京七里洲,筑有深柳读书堂,经常是同窗好友一起论艺衡文,聚会唱和、饮酒争睹之地。父母非常怀念当年的友谊和生活,我母亲也有诗词为证:“白袷衫轻,青螺眉妩,相逢年少承平侣。惊人诗句语谁工,当筵酒盏狂争睹。”“早筑诗城号受降,长怀深柳读书堂。夷门老作抛家客,七里洲头草树荒。”


父亲在学习之余也与同学结伴游览金陵城的古迹名胜,最常去的大概就是玄武湖了,玄武湖又名后湖、北湖。当年的后湖远没有现在的热闹和人工化,比较荒野。有一次,父亲和同学钻进芦苇的深处玩耍,遇见一条蛇捉了回来,在生物老师的指导下将其制成了标本。他们也喜欢荡舟湖面,父亲一直记得有一位美丽的船姑夏五娘,估计他们当年常常乘坐这位夏姑娘的小船。父亲有诗道:“五十年前侧帽郎,北湖千顷踏秋光。重来一事供惆怅,不见风流夏五娘。”


1937年秋冬,抗战流亡中父母由屯溪先后来到长沙相聚,一度栖身天鹅塘孙望家。期间,田汉在长沙主办《抗战日报》,廖沫沙任副刊主编,特邀孙望、常任侠、力扬给报纸编周刊《诗歌战线》。孙望等人的这项业余工作活跃了当时长沙的诗歌空气,吸引了许多爱国的文化青年热情参与创作、研讨。常常聚会的有诗人孙望、吕耕亮、力扬、常任侠、汪铭竹、吴白鹤、程千帆、沈祖棻,还有画家张安治、孙多慈、卢鸿基、陆其清等。


对于这段光阴,母亲有诗回忆:


“屈贾当时并逐臣,有情湘水集流人。狂朋怪侣今何在?喜见江山貌已新。”


“狂歌痛哭正青春,酒有深悲笔有神。岳麓山前当夜月,流辉曾照乱离人。”


七十多年前,这些年轻人的青春、友谊、热血、悲情都跃然纸上。


父亲在1944年曾写有一首诗,名为《醉后与人辩斗长街,戏记以诗》,诗中写道:“长醒不能狂,大醉乃有我。街东穿街西,蓝衫飘婀娜。螳臂竟挡车,决偕忽冒火。老拳挥一怒,群儿噪幺幺。……终息蜗角争,幸免马革裹。举步犹循墙,归车任扬簸。……”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不喝酒的,当然也没有酒量,只是偶尔喝一点红酒。那是一次怎样的经过呢?是因为特别的高兴,还是因为特别的郁闷呢?再没有人能够知道。但是细读诗中的记述却给人鲜活的场景重现,一介少有拘束、随性所致的年轻书生形象跃然纸上。


和许多文人学者一样,父亲也喜好美食,每逢想起他与食物有关的林林总总,记忆也变得有滋有味。


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里,他是那么宠爱我。“文革”中物质匮乏,供应紧张,有一次,他从汉口冠生园(来回路程要四个小时)买回一包叉烧,没等到吃晚饭,我就空口吃掉了半碗,他非但没有责备,反而赠我一句“贵人吃贵物”。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位老人最爱吃,他的几个媳妇轮流为他做饭菜,用尽了办法,伤透了脑筋,老人总是不满意。于是媳妇们聚在一起,群策群力终于制成一道佳肴,老人吃得很开心,媳妇们心想这回可以受到夸奖了,结果老人吃完后不满地质问:“何不早献?”从此,“贵人吃贵物”和“何不早献”就成了我和父亲几十年间彼此常用的玩笑典故。


从小父亲就喜欢带我上餐馆,汉口有名的西餐厅邦可和冠生园三楼,都留下过我们反复的足印。我的一位好友至今记得,他们夫妇在冠生园三楼西餐厅碰见我们,正是1978年8月的一天,我们陪送父亲从汉口乘船到南京大学赴任的前夕。1992年,南京夫子庙进驻了江苏第一家“肯德基”,大家都很好奇,一个星期天,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前往准备品尝,没想到门前的队伍长达二十多米,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只好望洋兴叹,退而求其次,拐进了“老正兴”。又有一次,见报上宣传,说是夫子庙开了一家湖北豆皮小店,过了些日子我们兴致勃勃找到小店,结果说是不合南京人口味已经不做了。


▲程千帆:“好吃!”(1998)


上世纪70年代父亲长期在武大沙洋分校农场劳动,临近春节回到家中,他总是很热情地张罗过年的饭菜,除了和我一起一次又一次地拿着各式各样的票证去排长队采买之外,回家还要洗洗切切。常常他一个人管两只炉子,一只是蜂窝煤炉,一只是烧煤球的小泥炉。记得有一年除夕,我们煨了两大罐不同的汤,由于那年气温比较高,没过两天,一罐还没有动过的鸭子汤居然就坏了,只好倒掉,真是可惜呢。


冬天,父亲托在农村的亲戚买肉,我则向同事收集票券买回酱油,他自己动手试做广东腊肉。先用酱油、盐、糖、白酒、生姜浸泡几天,然后取出,一条条穿上细麻绳挂在冬天的阳光下晒干,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在沙洋分校劳动时,父亲的主要任务是放牛,利用业余时间自己也养了几只母鸡,过年时带回鸡和蛋。并向张月超伯伯学习了制作风鸡的方法,回来后就和我爱人一起做。制作风鸡要选择五、六斤重的阉鸡,个大肉嫩,公鸡肉老母鸡个小都不适合。杀鸡放血后,在翅膀下开一个小口,迅速将炒热的花椒盐塞入腹腔内涂抹,并在鸡全身涂抹,然后将鸡头塞入小口内,翅膀、鸡脚理顺,用细麻绳将鸡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挂在通风无阳光处风干一月,即可除毛、洗净,蒸而食用。父亲的制作每一次都成功,肉质极其鲜嫩,令人回味无穷,偶尔有我的中学同学尝过,一直念念不忘。记得到了南京后还做过一次,后来因为南京买不到阉鸡,物质也渐渐丰富,风鸡就淡出了我们家。父亲还做过多次湖南腊八豆,先要用大锅将黄豆浸泡煮烂,在木质大澡盆里放上一层厚厚的稻草,铺上一层干净的布,将黄豆滤干水后倒入,再盖上干净的布和棉絮保温等它长霉,霉得好会生出厚厚的白毛。霉好的豆子拌上生姜、盐、少许白酒,放入带荷叶边的坛子,盖好盖子,荷叶边里放上水隔绝空气。荷叶边里的水一两天要换一次,半个月就可以吃了,淋上小麻油或者用油反复煸炒,味道绝对鲜美。


父亲还会做“冲菜”,冲得你鼻痒泪奔,刺激的力度丝毫不逊于如今流行的芥末酱。鸭蛋腌得黄油十足。八宝鸭、八宝饭能做出地道的江南风味,自制热干面、豆皮(可惜只能用面皮替代)来缓解我们对武汉小吃的极度思念。父亲泡的四川泡菜酸咸适中,香脆可口,尤其适合空口白吃吃个过瘾。泡的时间不能太久,要及时食用。所以,父亲总是及时分给儿孙各家,还常常让我带到办公室给同事作为休闲小吃。


去年夏天,我和几位同事小聚畅饮,席间就有人回忆起当年程老做的泡菜,尤其是第一次吃到用花菜做的泡菜,印象特别深。这位当年的小伙子很感慨地说:还吃过程老烧的菜呢。一句话勾起二十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1992年10月24日,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六,中文系的一帮同事结伴秋游,骑自行车先到燕子矶,再到八卦洲。八卦洲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遍布菜地,芦花飞白,柳林藏绿,大家在江畔沙滩上快乐烧烤、野餐。每个人都自带一份菜肴,我拿出的菜名为“横扫千军如卷席”。这个菜名几天前公布在黑板上已经让众人颇费猜测,得知是程老亲自烹饪更加意外。原来八十高龄的父亲听说我们的郊游计划后饶有兴趣,表示虽不能参加却愿意积极参与,他买来豆腐皮泡软,浸润调料层层叠放,卷成一个个圆筒(仿佛卷放的草席)先蒸后炸,加调料水收干,切段装盘,淋上麻油撒上芝麻,“素烧鹅”大功告成。品尝之后人人夸赞色香味俱全。


父亲为人行事的风格体现在生活的细节,包括吃吃喝喝之中。


父亲平时少吃鱼虾,更不愿吃螃蟹,一方面跟他是湖南人的饮食习惯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如他所说:“太浪费时间”。抗战时期他在成都、乐山待了五、六年,都没有游览过峨眉山、青城山、都江堰,不仅仅是因为没钱更重要的是舍不得时间。


我母亲是江南人,偏爱河鲜,可是在珞珈山上有十几年都吃不到螃蟹,这使她感到十分遗憾。有一次,我爱人兴致勃勃地从菜场买回几只腌螃蟹来孝敬母亲,我们都嗤之以鼻,我爱人因为不懂而坚持,父亲表示理解并支持他用自己的方式制作,我爱人就烧了一锅汤,结果可想而知,又咸又腥,螃蟹也没肉,只好倒掉。事后父亲说不要强行反对,让他试一试,不行他下次就不会再买了,我爱人因此也很服气。


▲程千帆与女婿张威克扳手腕(1983)


父亲做的凉拌菜特别好吃,因为他舍得放作料,1993年以前,油粮都是定量供应,小麻油更是稀罕物,我们拌菜只是滴上几滴,父亲却会放上一勺,糖醋也放得多多。也正因为舍得用力气花时间不计钱财,所以父亲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得出色。


大女儿早早读小学时,有一次到外公家里玩耍,正好遇上吃饺子,她很高兴,吃完后,外公让她端一碗回去给妈妈,小孩好玩不想马上回家,结果被外公批评为不懂孝顺,早早至今还记得外公的教训。小女儿小燕初中时,外公主动教她学习做几个简单的菜,凉拌豆角、凉拌茄子、炒苋菜等等,还特别交待:炒苋菜的诀窍是一要油多、二要煮烂。不久,小燕子就现学现卖,请同学们来家里吃饭,端上了自己做的菜肴。


无论苦难还是欢乐都已远去,往事点点滴滴零零星星,只是父亲学者生涯中短暂的片段,但是却如同一粒粒钻石镶嵌在我脑海的深处,熠熠发光不曾黯淡。


又是清明时节,今夜窗外春雨如丝。


2013年4月6日


>原载《想念程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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