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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伟:绕谿师的“藏”与“默”

张伯伟 程门问学 2021-06-11

编者按

管雄先生(1910-1998)生前为南京大学教授,出版有《隋唐诗歌史论》《魏晋南北朝文学史论》等著作。近日,由张伯伟教授整理的管雄先生遗集《三思斋文丛》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借此机会,重温这篇回忆文章,以为怀念。


▲管雄先生在家中书房


管雄先生,别号绕谿、微生,浙江省温州市人。1910年11月生。1934年毕业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历任国立厦门大学中文系讲师,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江西大学、江西井岗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1987年退休。1998年5月15日在南京逝世,享年89岁。

  

写下上面一段类似于简介的文字,猛然觉得,自绕谿师遽归道山,已有六年时光悄然流逝。六年来,在与同门见面或与同学交谈之际,在灯下独坐或在国外讲学之馀,常常会提到或想起绕谿师。有时,先师的音容笑貌还会在我的梦境或幻觉中浮现,但我却未有一字形于笔端。绕谿师生前最欣赏《二十四诗品》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真的,他若是看到了我的这篇文字,大概会用手指着它,眼睛微合作摇头状说:“丰干饶舌。”

  

绕谿师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就读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从学于汪东、黄侃、汪辟疆、吴梅诸先生之门。黄季刚(侃)先生曾书联相赠曰:“盖世功名棋一局,藏山文字纸千张。”功名富贵,乃人所追求者,其实不过如古人所云——“世事如棋局局新”,不可凭亦不足求。而“藏之名山”的著述,却能够保证学术文化的薪火相传,具有永恒的价值。古人又云:“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时代发展到今天,人多好表曝而不喜自藏,乐多言而不甘自默,回忆绕谿师的“藏”与“默”,不禁油然兴起太史公之叹:“有味哉!有味哉!”

  

绕谿师一生学术,以对《洛阳伽蓝记》和《汉书》的研究最为精深。前者曾是他大学毕业论文的研究课题,四十年代初在重庆中央大学授课,课馀即埋头整理《洛阳伽蓝记疏证》五卷稿,历时一年多,约得35万字。但当他把稿子写定的时候,却是长叹一声,怅然若有所失,甚至想立即将它烧毁。此稿是在满目昏霾的天地里,为之于举世不为之日,虽不比前线抗敌的战士,毕竟也是透过史实的考证,隐约倾吐其爱国的思绪,所以最终还是让它安稳地躺在书箧里。五十年代中,曾有出版社索稿并愿意付印,但绕谿师却漠然置之。而此稿终于在十年动乱的初期,绕谿师丧失人生自由的时候,被惊惶失措的师母付诸一炬,化为灰烬了。


民国以来治杨书者,最早有周延年万洁斋自刊本(1937),但注释极其简略。现在大陆流行的是范祥雍《校注》本和周祖谟《校释》本,港台地区则通行徐高阮的《重刊》本和杨勇的《校笺》本,成书都在绕谿师此稿之后,而先师此稿几乎无人知晓。禅宗云:“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但毕竟还是留下了踪影。绕谿师去世后,嗣昆师兄将先师所藏有关《洛阳伽蓝记》诸书举以畀我,在留有先师校语的明如隐堂本中夹一字条,乃陈延杰对此稿的评语:“是编疏证,体例最为完善,材料极富,并根据学理,非凿空者可比。”四十年代中期,先师曾以此稿作为晋升副教授的学术成果,沈尹默先生也曾有类似的评论。记得在1982年7月,我完成了硕士阶段的第一篇作业《锺嵘〈诗品〉谢灵运条疏证》,先师的评语是:“繁征博引,俱见匠心,非凿空者可比。”并且告诉我,他早年的《洛阳伽蓝记疏证》,就曾得到过前辈这样的评语,故转而赠我,令我感动得一时语塞。此外,在明如隐堂本的校语中,常有“见《疏证》”等省略之文。此稿踪影,大概仅限于这些了。前几年,曹虹教授译释《洛阳伽蓝记》,曾特意引用绕谿师的若干校记,实有略存师门学术之用心。

 

▲管雄先生与学生张伯伟

 

《汉书》是黄季刚先生笃好的九部古书之一,曾先后点读了三遍。但发而为文,不过《略论汉书纲领》和《史通论汉书语抄撮》而已。绕谿师对《汉书》的研究,即本于其师门渊源。1944年他在重庆中央大学时曾讲授《汉书》,并撰写若干论稿。四十年代末曾在《学原》发表《汉书古字论例》一文,从古字入手,强调“必须洞明字例,精心考校,而后才得古书之真”。黄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章句第三十四》云:“一切文辞学术,皆以章句为始基。” 绕谿师此作,正得师门之精髓。另外一篇力作,乃《唐以前诸家汉书注考》近三万言,资料丰富,精义纷呈。此文曾作为教材在重庆和南京的国立中央大学油印两次,却并未公开发表。直到1984年,为了纪念黄季刚先生诞辰一百周年、逝世五十周年,需要召开纪念会,出版论文集,乃命我抄录一过,油印传阅。“后记”中回忆数十年来社会学术之变迁云:“时易境移,学海翻腾。宿学老生,抱古书而远窜;异才旧士,逃批判而不谈。微言垂绝,大义飘零。……来年值先生诞辰一百周年、逝世五十周年纪念,同门诸子,征稿于予。予卧疴空林,累月不起,腕痺踝痛,握笔踟躇,爰将旧稿付印,求教于世之贤达君子,亦以存师门学术流别之盛也。”而纪念论文集终因经费不足,未曾出版。此文之问世,是作为先师《魏晋南北朝文学史论》的附录,迟到1998年绕谿师辞世两周后才正式出版。距离最初之写成,已有54年。

  

绕谿师自少年时便工于吟咏,善作大字。我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因为就招了一个学生,总是每周到先师家中交谈。一次,绕谿师拿出了一册《泉山诗稿》对我说,早年在福州高级中学任教时,有人想要晋升职称,苦于没有成果,就将先师24岁以前的作品汇为一编,印成此稿,并冒充己作,混一头衔。但当我提出想借回细读时,却遭到先师的婉拒。他不仅不愿意出版,甚至都不愿意示人。

  

先师不仅惜墨如金,而且也惜“言”如金,他的话总是不多的。读硕士阶段,每周一次师徒对坐两小时。每次去时,绕谿师就已经坐在那里。我进去后,师母总是再端一杯茶给我,然后把门掩上。我虽然比较喜欢讲话,但在老师面前总应该多听少讲,因而常常是默默地相对无言。先师如老僧入定,沉默无语乃本色当行。我呢,则如三日新妇,在这种情形下难免局促不安。好不容易让我想到一话题,打破了沉默,先师三言两语答毕,又回归沉默。


▲“沉默”的管雄先生

  

绕谿师总是这样,即便在非要讲话的时候,他也总是尽量简约,或以动作代言语。一次,我问何以从明代开始锺嵘《诗品》大受欢迎?先师答曰:“与评点有关。”我想了解得更详细一些,乃以目询之,但绕谿师已眼帘微垂,作“予欲无言”状了。后来,自己读书渐广,对于《诗品》与评点的关系有所了悟,更加钦佩先师的提示堪称要言不烦。也是在这样的锻炼下,逐步养成了我凡事多自己钻研的习惯,受益无穷。


又一次,先师指着某先生的一篇文章,讲谢灵运《登永嘉绿嶂山》“怀迟上幽室”句中“‘怀迟’二字是表示对于绿嶂山久有一份怀慕钦迟的感情”,乃作摇头状曰:“望文生义。”因为这是一个连绵词,与逶迤、逶随等词相通。南秀学长曾告诉我,有次她去绕谿师家,桌上正放着两篇学生的作业,先师用手指着一篇说:“这一篇,嗯(平调)……”作点头状。又用手指着另一篇说:“这一篇,嗯(上声)……”作摇头状。即便在改作业的时候,他也只是在有问题处用红笔划线,让学生自己领悟。学生若轻易看过,往往不能领略其中的意味,这是很可惜的。

  

绕谿师为人淡泊名利,寡言少语,其实,他又是一个感情极为浓烈的人,只是不作轻易的表露。一次,我照例去先师家谈话,进门后发现他的表情很黯然。坐下后,先师对我说,他的老友夏鼐先生去世了,“今天我们不要谈了”。我就陪着绕谿师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那天他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能够从这沉默中感受到其心潮的起伏。


▲1985年11月26日南大中文系沙龙,前排左起:程千帆、王气中、陈瀛、管雄。后排左起:钱南秀、吴翠芬、郭维森、周勋初、杨子坚、王立兴、吴新雷、周一展、莫砺锋、张伯伟。背后墙上“文艺沙龙”四字为程千帆所书。


先师与沈祖棻先生是同学,有数十年的友谊。沈先生不幸去世后,闲堂师整理其遗稿,在1980年出版了《宋词赏析》。此书以讲析之精微深受读者欢迎。但某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晏几道《临江仙》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出于五代翁宏,是由他最早发现,对《宋词赏析》中谈到这两句时未加说明大为不满。其实,《宋词赏析》只是根据沈先生的备课笔记整理而成,赏析所采用的是“寸铁杀人”的手段,且其文之好处,本不在点明这两句出于翁宏,而在于说明何以在翁作中不出色,而经小晏借用后就成为名句,并有一妙喻云:“就好象临邛的卓文君,只有再嫁司马相如,才能扬名于后世一样。”绕谿师对某先生行文之语气刻薄深不以为然,乃评论道:“他独具只眼。”沉默片刻,又说:“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这是我所听到的绕谿师臧否人物最有感情色彩的一次了。先师在“文革”中受到迫害,而表达其愤怒和郁闷的,只是在牛棚里作皮里阳秋、嗤之以鼻状。其感情的表达法,也往往是“藏”与“默”集于一身的。

  

从前章太炎对其弟子黄季刚说:“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绕谿师是否继承了季刚先生的“吝”呢?看着绕谿师留在诸本《洛阳伽蓝记》上的校语和点读,不难想到,与“吝”于著述发表相联系的,正是勤于读书。“十年磨一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有人说现在是“十年磨十剑”,但愿不要“发展”到“一年磨十剑”。此刻重温绕谿师的“藏”与“默”,不知能否为今日燥热的学术界提供一帖清凉剂呢?


二〇〇四年七月四日

写于南京城西龙江寓所


目录


第一辑

训诂略论[一]

训诂略论[二]

――黄季刚先生论小学十书

略论《汉书》纲领


第二辑

读章炳麟救学弊论

文字学的功用

唐以前诸家《汉书》注考

汉书古字论例

《史通》论《史记》语抄撮

如隐堂本《洛阳伽蓝记》校记


第三辑

离骚剩义

说“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谢灵运山水诗专论之一

说“兴会标举”

――谢灵运山水诗专论之二

说“芙蓉出水”和“吐言天拔”

――谢灵运山水诗专论之三

声律论的发生和发展及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影响

论“文”与“道”的关系

――读《文心雕龙·原道》札记

错误百出之《人境庐诗草》的重印本

附录:

古直与管雄论《人境庐诗草》重印本诠释之正误

论黄季刚先生的诗


第四辑

复华室日札


第五辑

泉山诗稿

集外诗联


第六辑

回忆

回忆创建初期的江宁县中

纪念金嵘轩先生


附录

管雄简谱

管雄先生小传

忆父亲二三事

追忆管雄先生

绕谿师的“藏”与“默”

藏山文字纸千张

――记管雄先生

《隋唐诗歌史论》读后


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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