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无：伟大的美德只遵从人类的共同价值和理想，而不是服从权力和地位

本文是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徐兴无在2015级本科新生开学典礼上的发言。

我们文学院本科生的开学典礼都是在晚上召开的，这符合原始人的社会组织，那时候的人成年之后，也要上学，编成一个一个的师，和你入学时一样，白天都要参加军训，只有晚上才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听族里的师长们讲故事，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部落成员。所以，今天是我们文学院这个部落的聚会，我们这些老师和校友们欢迎你们的到来。大学本来就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不同的院系就是一个一个的学术部落，如何在其中生活学习，当然有共同的要求和期望，我想陈骏校长在全校的新生开学典礼上都给大家讲了，我还要代表文学再讲讲。

进入南大文学院之后，你们当中有的人是梦想成真，有的人是理想幻灭，这都是因为你们或者你们的父母只知道看一个学校的地位与排名，并不理解或者不能理解你们将要面对的专业，因此还是门外汉，你们的满足与失望可能都是虚幻的。除非你原来不想学文学艺术，只要你愿意学，我们这个文学院应该算是比较好的，因为按照教育部的评估和学科地位，我们是中国最好的五个中文院系之一，也是南京大学文科甚至江苏省文科中唯一的国家一级重点学科，至少，我们的学科地位和南京大学的地位是相称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上百年的悠久历史和优良的学术传统，是我们敬业的老师们，当然，还有你们这样一年又一年到来的高考分、高智商的同学们。

可是我今天不想谈及这些内容，只想谈谈我们这个学科的特点。即使你将来不学文学艺术，转到其他专业，我下面讲的话都值得你们在大学生活中批判参考。汉语言文学、戏剧影视文学都不是科学，而是学科，甚至是软学科，意大利学者维柯将这一类人文学科归纳为“新科学”，其中大概只有语言学最接近自然科，因为它可以用公式来表示，就象中国古代的律诗，诗的美是不能用数字和公式分析的，但其中的平仄格律是可以用公式表示的。人文学科都是探讨人的问题的，所以都有双重性，既是客观的知识，又是每个学习这类知识的人内化的感受和经验，也就是说，你和你所学习的知识之间无法泾渭分明。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又说：“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人文学科的知识在本质上，或者说在最高层次上都不是客观的，都是与他人交朋友，都是最积极或最艰难的心灵对话。所以，这些对话的技巧是不可以简单地归纳或推演的，而是象学习雕琢玉器等手工艺一样慢慢地积累经验，在一些关键的时刻产生出灵感，有所发现。所以，你们既要认真接受学术训练，具备专业的理论和实践的能力，还要培养自己的感性经验，提高体验和想象的能力。

学习文学艺术除了要具备上述人文学科的素养之外，由于它是人类的审美实践，所以文学院的学生要多具备一些学术素养，其中有两样特别重要，一是让自己的情感丰富起来，要象林妹妹一样多愁善感。文学里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比如中国古代诗歌的基本情感之一就是“怨”，这就是一种很难体会的感情，所谓“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春秋公羊传》），林妹妹和贾宝玉之间的爱也表现为“怨”，男女之间的“怨”进而引发为君臣之间的“怨”，引发为对社会的批判、对生命短暂的“长恨”。二是要能写作，最好能创作。写作是我们的应有的生活方式，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培养创作的能力。总之，学好文学艺术要有学问、有才华、有见识。

在古代，无论中国还是古希腊、古罗马，文学、哲学这些知识只有贵族才有资格学习，至于计算、做生意、打官司、搞工程这些我们现在看起来很热门的商学、法学和工学的专业，都是交给奴隶们去学的。中国春秋时代的贵族，他们说话的辞令极其优美，可他们连写字都嫌麻烦，出去办事都要带上史官负责记录，所以《礼记》里面说：“士载言，史载笔”。但是不要忘了，古代除了文学艺术让贵族学习之外，学习武艺，参加战争，保家卫国也是贵族才具备的资格，奴隶和平民是没有资格获得这种荣誉的。斯巴达的勇士里面没有会下跪的奴隶，所以才那么勇敢。中国直到春秋时代都是靠“士”来打仗，在太庙里分发武器时，士人君子们都争着抢。儒家也以“仁、智、勇”为“三达德”，我们南京大学的校歌一开口就唱“大哉一诚兮天下动，如鼎三足兮，曰知、曰仁、曰勇。”这是南高师的校歌，这样的校歌决非1949年以后的中国大学的校歌能够唱得出来，所以是孔夫所说的“古之遗爱”。

上面的故事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古代的贵族承担的社会责任比别人大得多，他们实践的道德也比别人高大，他们必须具备仁爱、智慧、勇气三种伟大的美德，这样的美德远远超过忠、孝、诚信等世俗社会提倡的道德要求，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荀子说：“入孝出悌，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因此，伟大的美德只遵从人类的共同价值和理想，而不是服从权力和地位。

我说的这些话，决不是狂妄自大，决不是要侮辱其他专业和学问，更不是要忽悠你们迷信语言文学和戏剧影视艺术，而是要告诉你们一件非常严肃的事，那就是我们这些人将来不仅仅是掌握知识和技能的专业人士，还是知识分子，按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说法，你们现在是“士子”，将来是“士”或者“士大夫”，所以你们要引领这个世界，保护这个世界，因此你们必须比别人担负起更加重大的使命，这个使命既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使命，也是全人类的文化使命。无论世界变得好还是变得坏，无论今后是贫贱还是富贵，你们都不要忘记这一点，甚至要生命来承担。孔子在被人围困时，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曾子临终时还在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这个话题沉重了些，其实大学是同学们的天堂，因为这里有美丽的校园和浪慢的生活，也是我们这些老师的天堂，因为可以远离尘嚣，永远和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希望同学们在南京大学文学院这个天堂里生活得快乐，日新月异，收获知识，收获友谊，最好还能收获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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