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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结:诗人·教师·学者——回忆父亲许永璋

许结 程门问学 2022-07-15

许永璋先生(1915—2005)

“桃李根蟠心地血,江山命托性天诗。”这是先父题乡先辈李光炯《晦庐遗稿》诗中的一联,如果回顾父亲人生历程,我感受最深的也恰是他歌咏的那种托性江山之诗情与凝聚生命的桃李心血。在我的眼中,父亲天生是一个诗人,毕生追求做一位好教师,而不经意中又成为闻名遐迩的学者。

父亲许永璋,字允臧,号我我主人,曾署其书室曰“玄斋“。安徽桐城人,1915年生。他的袓父许商彝(希白)为前清举人,父亲6岁即从其习句读辞章之学,7岁读唐诗,尤钟情杜诗,曾作《读杜子美集》诗云:“万卷书撑腹,一枝笔有神。相逢诗世界,千载益情亲。”时1924年,父亲9岁,此诗不仅为父亲今存诗集中最早的一首,而且由此可见其一生嗜诗,好唐诗,尤喜杜诗的渊源之久。

父亲十余岁时,祖父母、父母相继殂谢,他既无兄弟,又无姊妹,伶仃孤苦,孑然一身,负笈离乡,先往芜湖完成中学学业,继于1933年考入无锡国专。在国专学习期间,父亲习经于唐文治先生,知为学之道在有我与无我之间,既要有我学、我习、我悦之情,又当重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训,出入百家,方能豁然贯通。复从陈石遗先生学诗,知唐宋之界,非人为之界,乃行其所不得不行,止其所不得不止;于是沉潜诗学,上薄风骚,下该明清,渐得其朕,深明独创与依存之关系。

1936年国专毕业,父亲归皖从事国文教学,先任桐城中学等学校文史教员,旋受聘安徽师范学院中文系,任副教授。正是这一时期,父亲开始了他漫长的教学生涯。他爱讲堂,更爱学生,每授一课,每解一词,皆精心准备,一丝不苟,尽其所能,传授于人。任教未久,父亲因幼时孤苦,少长奔波,积劳成疾,患严重肺病,然坚持执教,常咯血讲台,群生为之大恸,父亲却淡然对之,曰:“教师教死于讲堂,是男儿得意收场。”适逢时局维艰,抗战军兴,国破家残(有两女死于抗战期间),父亲是位诗人,他爱学术,尤爱国家,他的挚爱与激情,使他不能自扼于沉寂的书斋,而是带领学生投身抗日救亡之爱国洪流,辗转奔波于大江南北,所以他最初的著述,就是两部反映抗战的诗集《抗建新咏》(1945年出版)、《从军乐》(1944年出版)。因时之变,父亲诗法老杜,得雄劲沉郁之风;而其诗学研究,亦由诗、骚、汉魏、六朝凝收于唐于杜,在“生命存亡等毫末,但求国保不求活”(《长江行》)的深层忧患中,以诗人的热忱与坚韧完成《杜诗集评》和《杜诗新话》,惜百余万字的初稿毁于战火,每念及此,父亲均喟叹不已。

抗建新咏


抗战胜利,大乱甫定,父亲于1947年举家迁居南京,任教于安徽中学(后合并为南京第六中学)。在繁忙的教学中,他拾掇旧稿,更制新篇。遗憾的是,在1947年至1957年的十年间,仅有一部小稿《诗词备课笔记》(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7年版)问世,其它手稿因接踵而来的政治风波,禁置匣中。1957年“反右”风起,父亲以赤诚与鲠直,首当其冲,他的教学生涯中断达22年之久。这期间,父亲在劳动改造中开山炸石,砸断腿骨,留下终身残疾,母亲亦忧忿逝去,遭此政治与人生的双重打击,“何堪”之情,唯寄于诗,其悼亡诗134韵的五古《花神篇》与百阕《望江南》之《三断集》(断弦、断腿、断肠),留下了那惨烈人生的印记。60年代初,父亲残身病体却焚膏继晷,完成了百万字巨帙《中华民族正气歌》,惜未待出版,又遭遇“文革”,旧稿新作,尽毁于“浩劫”。

1978年的春季,是中国政治驱寒还暖的季节,父亲与诸多受尽磨难的知识分子一起,迎来了他们“迟暮”的春天。正是这一年,父亲受聘南京大学,先后开设了“大学语文”、“古典诗词格律”、“杜诗选讲”等课程,受到学生的欢迎。被迫离开讲台22年的父亲,对突如其来的教学没有丝毫的陌生,只有更大的热情,因为他长久的隐忍期待,正是在“金针度人”的教学中体现其作为良师风范的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所以在1978年至1988年这10年的教学过程中,父亲虽也在国内外学术期刊发表颇有新见的论文数十篇,但他的主要精力皆投放于课堂以及批改分内和大量分外的作业,因为他为能够满足莘莘学子的求知欲而自得、自足、自豪。特别是“杜诗选讲”课程,父亲潜心研究,建构起“分合勾连串讲”、“启发争鸣质疑”和“鼓励创作,亲身体验‘诗中三昧’”的系列教学方法,引起了学生的共鸣,使古老的诗歌艺术焕发出新的光彩。1980年,父亲获得南京大学优秀教学质量奖一等奖。1987年,他的杜诗讲稿经整理结集为《杜诗名篇新析》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1991年台湾天工书局重印此书,引起海外学者的关注与反响。1988年以后,父亲退休居家,始重新汇总研习心得,相继出版《老子诗学宇宙》(黄山书社1992年版)、《许永璋唐诗论文选》(南京出版社1993年版)、《古史诗鍼注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等论著多种。1990年5月,江苏省政府骋父亲为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同时还兼任纽约四海诗社顾问、桐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等职。

《许永璋唐诗论文选》

父亲的学术成就,主要在唐诗研究领域,于中亦可略窥其学术个性。

首先,父亲治唐诗,明示出一条从实践到理论的过程。我国以辉煌的诗学矗立于世界文学之林,而先哲对诗学的理解,自《虞书》“诗言志”始,即无不抚循时代之脉搏、人类生命之律动。父亲的诗歌创作和唐诗研究,正是于先哲对“诗”的理解中,汲取了那种“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谢榛《四溟诗话》卷二)的最直切的生命意识和最超越的哲理精神,而显其丰神意韵的。他作于30年代的《去无家》,是以自身处于“寇盗汹汹势正狂,转徙前途亦渺茫”战乱中的切实感受写诗,故简劲直质,可是在简直之间,又能写实而超实,于“白云东西任风翔,子规声声愁断肠”的现实与心灵的情感交织中,道破“天乎地乎何时了?幻耶真耶徒自伤”的宇宙人生哲理,从而使诗心情志得到无限的推扩。将此创作精神涵融于理论思想,是父亲唐诗研究能够披文入情、感会契深的重要原因。

如对李白诗歌的研究,昔人在思想上偏重其仙道观,在艺术风格上偏重其“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赵翼评语);父亲《论李白诗歌的时代价值》文则返虚就实,通过时代坐标和人格坐标的双重测试,得出了李诗是那个盛衰激变的特殊时代产物的结论。论证中,他对李白《古风》第一首中儒学思想的发掘,对《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诗涵融“三教”的分析,尤其是对李、杜两类“登高”诗的比较研究,形象地阐发了李、杜诗同时异趣的“正”“变”风貌,以驳正李、杜优劣论的偏颇,均是兼得诗人之睿智和学者之思考而达到的融通境界。这种知人论世、论世辨诗的理论精神,同样贯穿于作者对唐代李世民、王维、杜甫、许浑、李商隐诸诗人的研究中,使人们感受到唐诗创作中时代精神的流动和超越时代历史的艺术魅力。

在个案研究中,父亲由诗歌的感性认识上升于诗学之理性高度。他的治诗经历,总体上有三个层次:一是通读诗人编年诗集,选其优者,摹仿揣测,先取其形,后得其神;他不仅对杜诗如此,即如《全唐诗》,也是逐一仿作,积稿成堆(均焚于战乱)。二是进行诗集的整理、笺注工作,如完成后被毁的《杜诗集评》、《中华民族正气歌》等,均属此类。三是在前此的基础上进行的理论研究,其发表的论著可见其意。缘此,父亲的唐诗研究不仅以自己的诗心遥翕前贤,以体悟诗灵妙趣,而且善于从唐人的诗歌创作中发现其诗论精义,以避免由理论到理论,由概念到概念的皮相貌取。

许永璋先生墨迹

其二,以作品印证理论,于作品中提摄理论,是父亲受旧学真传而扬古绝学的一贯主张。中国诗美之创造,寓象而超象,以聪慧活泼自然允贴见长,以通方空灵化物融心取胜,父亲以诗人气质治诗学,正能静虑凝心,“目击其物,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治文意》)。然落实于以文字解构唐人诗心、诗意,父亲又无不从实际批评着手,如收录于《许永璋唐诗论文选》中的《王维诗品新议》一文,他不仅于王维家世、唐代宗教意识进行了精细的考辨,而且将王诗分成“朝省应制”、“田园山水”、“朝市林泉”、“禅定禅悦”、“诗画混成”五类,作出由文字、音韵、句法到风格、意境的解剖,从而在理论上总结出王诗在唐诗史上的“高品”地位。

又如《杜甫“吾祖诗冠古”的时代意义》一文,他于逐条驳正前人之“非议”后,历举“律化之经营”、“五律臻于精工宏丽”、“七律建成之首功”、“排律巨制之冠时”、“七言绝句之示范”五个方面阐述了我国诗歌艺术形式发展到初唐阶段的特殊情形和杜审言于诗歌律化的卓绝贡献,从而得出“从表象上看,一句诗,几句话,乃微不足道之细节;但实质上,关系到对人品之高下、艺术之真伪、时代之特征的鉴衡”的结论。

与此相近,他的《唐代律诗研究五题》通过唐代诗歌律化过程中李世民、杜审言、杜甫、许浑、李商隐五位诗人创作特征的具体入微的研究,既勾画出唐代律诗艺术发展轨迹,又发现了有唐三百年“律中鬼神惊”的诗史生命。该文在理论上绾合方回“文之精者为诗,诗之精者为律”(《瀛奎律髓•序》)和胡应麟“屈、宋、唐、景,鹊起于先,故一变为汉,而古体千秋独擅。曹、刘、陆、谢,蝉连于后,故一变为唐,而近体百代攸宗”(《诗薮》)二说重建新议,既真切,又超越,是由实际批评到理论批评的范例。

父亲研究唐诗,既能以文献学、历史学、语文学诸方法排除研究障碍,又善于在诗歌特殊艺术创造中有所发明,以补前贤之阙。比如他在《略评〈钱注杜诗〉》文中对杜公《朱凤行》特殊寓意与价值的发掘,直与钱谦益《洗兵马》笺意、胡小石《北征》小笺后先辉映,并受到日本文部省关于“唐诗研究现状”之报告的高度重视。

其三,父亲的唐诗研究,杜诗研究比重最大,这固然与个人之专精有关,但从杜诗在唐诗之卓绝地位来看,含化“杜诗艺术”,阐扬“杜诗精神”,以集大成之杜诗为主干,羽翼百家,综会探讨,发微阐幽,恰是他为提挈唐诗之纲领,贯通唐诗之脉络的一种方法。父亲治学,以杜诗为主,论述唐诗,其理论建构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曰辨别源流,重在唐诗本体研究;二曰宏彰艺术,重在唐诗学史研究。

杜诗讲义


对唐诗源流之辨析,父亲虽然没有以专著形式作全面铺叙,但他对杜诗的重点研究,却能以“点”带“面”,举一反三。如《诗世界的开拓者——杜甫》一文,从“童年素养”、“情圣丹心”、“诗圣垂芳”三方面辨析,即以“杜诗”为个例,深刻地解剖了唐诗整体中社会、思想、文学之渊源。而由“杜诗”为核心作辐射状研究,对李世民诗于唐诗繁荣之奠基作用(详《论李世民诗在唐诗中的奠基作用》)、李白诗歌创作的时代精神(详《李白诗歌的时代价值》)、张籍乐府诗的特殊贡献(详《乐府传正声——略论张籍乐府诗的成就与作用》)等问题的探讨,既深入于具相,对各位诗人之特定成就评价切中肯綮;又含茹吐弃,分合勾连,以明示唐诗的整体演进轨辙。

唐诗流变,前人或称五种体式(如严羽),或称“四唐”(如高棅),或断为“二期”,或分为“八段”,沿袭嗤嗤,小异而大同。父亲唐诗研究无意于此,而是偏嗜具体而微的探求,如一则从杜诗之沉郁风格入手,兼及“李翰林之飘逸”、“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高棅《唐诗品汇•总叙》),组成之“盛唐”气象,上下勾合,汇为整体;二则通过“诗体”研究展示唐诗之流变、成就(如《唐代律诗研究五题》),攫住“唐律”精华,由经及纬,远绍旁通,自成系统。

在宏彰唐诗艺术方面,父亲亦于杜诗研究最为精辟,他的著作《杜诗名篇新析》堪称典范。而他发表于《文学评论》等刊物上的系列杜学论文,诸如《说杜诗〈望岳〉》、《杜诗〈登兖州城褛〉新说》、《论晚期杜诗的人生思考——以两首〈返照〉诗为中心》、《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论杜甫〈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的卓绝成就》等,对艺术的把握,无不新颖独到,探骊得珠。当然,父亲在推崇杜诗成就时也不隐其微疵,如其《“村夫子”小议》一文之“翻案”,实属深思远虑的理论建树。同样,对素为文学史家轻视的许浑律诗创作,父亲特撰《晚唐之杰作——略论许浑诗在唐诗发展中的地位》(香港《抖擞》54期)文,确立其为唐诗发展中的“白圭”,亦为立足诗史的推源求真之论。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生与诗为伴,尤其是在平凡的生活中,他总是用诗的灵性激发我们乐观向上的精神。我记得幼时,全家菜金只有两毛钱,青菜与豆腐卤就是餐桌上的主菜。面对日复一日的青菜,我们常食不下咽,父亲却作诗云“一样菜,两碗装,茎炒干丝叶做汤”,以诗灵启迪我们的心灵,在不经意中将艰难困苦的生计转换为安贫乐道的愉悦。父亲的诗教,伴随着我们的成长,我们每犯错误,父亲则以诗鉴戒,我们每有成绩,父亲给予的奖励就是诗。长兄执教兰州高校,编著教材《桥渡设计》,书成之日父亲有诗赞曰:“江淮河汉任纵横,桥渡精心设计成。桃李薪传无尽火,一年一度出金城。”二兄擅长篆刻艺术,曾被日本《朝日新闻》称为“篆刻巨匠”,父亲感而有诗:“成名宿愿果成名,陟彼高冈望远程。艺术精微穿溟涬,试持心镜照飞旌。”小兄第一部著作《杜诗学发微》问世,父亲题诗云:“杜密从何觅,杜诗学发微。千秋撑瘦骨,一卷耀春晖。今古成知己,江山共研几。姑苏曾夜话,此愿已无违。”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登南京大学讲坛,父亲感于家庭前后四代从教,作诗勉励:“讲席生涯四代传,而今气象更新鲜。春风苏皖连齐鲁,不钓虚名种福田。”父亲人生的坎坷,缘于诗人的诚挚,他的情怀,充溢着诗的纯真,他以诗教我们为人治学,去追寻那“不钓虚名种福田”的人生真谛。

>原题《诗人·教师·学者——许永璋先生传略》,载《古典文学知识》1998年第2期,署名解之。本次刊发,据作者为《许永璋先生说诗》所作序言略有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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