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大国之间的民族
2008年,纽约街头游行的美籍波兰人
中欧国家的地缘政治(一)
横亘在西欧与俄罗斯之间的近二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居住着几十个民族、近2亿人口、现在有21个国家的这一片区域,二战后这里属于苏联主导的所谓“社会主义阵营”,简称“阵营国家”或者“卫星国”。
其中东边6国过去和俄罗斯结合成“苏联”,西边过去是8个国家的土地现在形成了14个国家(不含已分治10多年并单方面宣布独立的科索沃),还有东德则与过去属于敌对阵营的同胞合并成了统一的国家。
本来作为地理概念的“东欧”传统上是指东欧平原,相当于今天俄罗斯乌拉尔山以西的欧洲部分,但二战后随着“阵营”的出现,“东欧”变成一个政治概念,指政治隶属“阵营”但地理概念并不在东欧的阿、保、波、匈、捷、罗、南和民主德国这8个国家。“剧变”以后,“东欧”这一政治地理概念已趋于消失。今天人们习惯于按照自然地理和传统观念把她们划分为“中欧”国家和“巴尔干国家”。
文化与政治意义上的中欧版图
在这块被称为地缘政治的“断层带”上,世界上的几大宗教——天主教、东正教、基督新教、犹太教、伊斯兰教都曾打下深深的印记,各种混杂在一起的文化竞相发展,拼凑出的一幅五彩斑斓的图画。
这个区域既是一个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空间,也是“各种主义的实验室”和政治对抗的角逐场,几大势力在这片土地上的争夺从未停止过,俄罗斯帝国、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都曾先后在这里称雄一时。
在这块群雄逐鹿的对峙前沿地带,小国的地理位置和夹缝中成长的独特历史使这片土地上的民族具有身不由己的强烈悲剧情怀,欧洲的政治格局没有给东欧人留下选择的余地。这些国家的人都知道,“在强权面前小国是没有发言权的”。
就像波兰思想家米沃什所说的,小国家具有它的一些优点,“能出生在一个小国家是很好的,那儿本性非常人道,因为它以人为本,几个世纪来多种语言和宗教都能够共存”。而且“小”并不意味着狭隘,甚至有比大国的人更有宽容接纳精神,更有国际性。小国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反对狂热狭隘的民族主义,偏执民族主义无一例外的具有自我膨胀感,民族主义“是近代最可怕的怪物”。
切斯瓦夫·米沃什
他们认为自己的历史角色命中注定就是承受苦难,先是保护西方免受来自东方的蒙古人、俄罗斯人、土耳其人的进攻,后来又成为“用铁荆棘围着社会主义阵营”(铁托语)的成员而丧失了自我选择的权利,不断地经历着被入侵、被奴役、毁灭、再重建和复兴的循环,但这并没有磨损掉他们面对未来的勇气,反而激发出这些民族对历史记忆沉淀后的思考。
以二战为例,在中国,抗日战争主题似乎已经完全文学作品化,甚至喜剧化到了离谱的地步,已经与现时当下的状态相当隔膜了。中国的电视观众都知道,不论这方面的故事编排得多么惊心动魄,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邪不压正的大获全胜。只有在这片被大国“拉锯”的土地上,才能深深体会到战争在人们心灵上留下的伤痕有多么沉重和深刻。
70多年过去了,战争仍然就像发生在昨天。二次世界大战让这些民族支离破碎,到处都留下了让人心灵震撼的哀思之地,成为这片土地上民族记忆中抹不去的伤痛,使他们成为生活在历史中的民族。
“恐俄亲美”的历史来源
当美驻欧司令部进驻波兰,受到了意想不到欢迎,波兰人称,你们怎么才来呀,等得我们心都碎了。波兰人表示,愿意为美永久军事提供20亿美元的资金。2015年参加军事演习的美国轮式装甲车经过捷克,民众打出的标语是:“你们晚来了70年”。
中欧国家中普遍存在的“亲美因素”是有历史原因的:由于二战前仇犹排犹等原因,大量的东欧犹太人移居美国,更早时在俄德奥等列强压迫下抗争出走的也有大量中欧各国主体民族,加上其他原因的移民,他们共同构成了数量庞大的新大陆美籍中欧人。
在新大陆这个“移民天堂和民族-文化大熔炉”里,他们既接受了普世价值和“美国梦”,也仍然保留着对祖籍的民族感情和文化认同,从而成为中欧国家与美国间的牢固纽带。所以,今天民-主制下波捷等国的所谓亲美,在政府间关系的表象下其实有强大的民意基础。
以波兰为例,现在有1千万美国人具有波兰血统。波兰人经常喜欢要外人猜一个谜:问“除了华沙以外,哪个城市的波兰人最多?”答“罗兹、克拉科夫、波兹南”都不对,正确答案是——芝加哥。
芝加哥市内的波兰食品店
每每看到猜谜者惊愕的时候,出谜语者都会狡黠的大笑。所以波兰人把美国人看成是自己人有原因的,说“每个波兰人有一个美国堂兄”有点夸张,但几乎很多家庭都有与美国有扯不断的关联的确是事实。
1917年1月22日,曾得到300万张美籍波裔选票的美国总统威尔逊在给参议院的咨文中提出了“应当建立统一、独立和自主波兰”的主张。
上世纪20年代, 底特律,美籍波兰人开的杂货铺
威尔逊在其颁布的“14点计划”中指出:“应建立一个独立的波兰国,它的领域包括所有无可置疑的波兰人所居住的领土,并应保证波兰获得自由安全的出海通道,而波兰的政治及经济独立和领土完整,则应由国际公约予以保证。
这一建议使得在1918年的凡尔赛协议上波兰的重新建国有了依据。应该说,波兰在亡国123年后再次立国与美国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恐俄亲美”是波兰的历史传统,1812年在进攻俄国的拿破仑军团中有10万波兰人,它与美国的渊源之深超过世界上的很多其他国家。即便在共产党统治时期当局也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1957年MZD与哥穆尔卡谈话时,哥穆尔卡就表示,他不赞成各国共产党代表大会的宣言——《莫斯科宣言》中多处点名谴责“美帝国主义”。他说,这样的措辞波兰人民接受不了,因为在美国有很多波兰人,还有更多的是美国国籍的波兰后裔,说美国是世界反动中心,以及用“掘墓人”这样的词,在波兰会引起反感,波兰人的抵触情绪很容易导致逆反心理。
在波兰人心目中的三大历史事件:反俄起义、华沙起义和卡廷森林惨案殉难者中都有美籍波兰人的身影。在波兰危急时刻美国也愿意伸手相助。1990年3月21日,剧变以后美国总统布什在首次访问波兰时强调“保证支持波兰人有权在现有边界内安全生活的权利”,并称在影响波兰命运的任何决定中,波兰必须有发言权。此话一出,波兰举国欢呼,波兰人对美国感激之情是整个民族发自内心的。
纪念在1920年在苏波战争中做出贡献的美籍波兰人
90年代初期,我在波兰,波兰人对我国新闻报道中指责波兰是“美国插进欧洲的特洛伊木马”这一说法很有意见,认为这是缺乏历史背景知识的表现,也容易挫伤波兰人的情感。这与希特勒所说的,波兰是“西方民主国家的小哈叭狗”有什么区别。
其他中欧各国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类似情况。捷克的移民多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斯洛伐克的移民多在克里夫兰,战前战后斯洛伐克大约有1/4的人口——70万人移民到美国。据统计每3个斯洛伐克人就有一人在美国有亲戚。捷克与斯洛伐克这两个20年前才分手的国家,在人际网络上总是无法切割的,但即便如此,谁都知道,“捷克人在斯洛伐克人中的亲戚还不如斯洛伐克在美国人的亲戚多”。
历史上的捷克斯洛伐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凡尔赛体系”造就的国家,这个地方过去在奥匈帝国版图内就是个左派和社会主义运动的活跃中心,但这里的左派在反奥匈的同时却很亲美。捷克斯洛伐克首任总统、国父马萨里克是社会民主党元老,与美国有很深的渊源,他曾侨居美国,妻子也是美国人。笔者在芝加哥大学校园里看到最大的一座雕像就是马萨里克像。
奥匈的专制与美国的民主,德国的社会主义思潮都给马萨里克深刻的印象。但马萨里克对俄罗斯也很熟悉。十月革命的时候,马萨里克就在俄国,他对布尔什维克背信弃义废除立宪会议的做法深感震惊和愤慨,对十月革命持敌视态度,致使他的社会民主党的立场大大的右倾化。而他对美国的感觉非常良好,对美国模式中张显的建国理念:教育、自由、道德、法律称赞有加。
马萨里克在他就职演说中说,我接受美国的原则,这些原则将一直是我的政府和我的生活所采用的原则。宗教改革的殉难者胡斯(1371-1415年)与马萨里克现在被誉为是捷克的象征,他们的价值取向对捷克民族发展具有指导意义。哈维尔任总统宣誓的时候就说:“我毫无保留的认同马萨里克提出的这一价值,并在捷克共和国予以实施”。
与波兰类似,捷克人历史上受俄德奥等列强之害很深,但与波兰人对英国,尤其是对法国的好感不同,捷克人对英法出卖自己的慕尼黑悲剧记忆深刻,对“老欧洲”的疑虑比波兰人明显。但这却更使他们倾向于美国。
剧变后捷克首任总统哈维尔和总理克劳斯政见不合,前者强调道德精神,不喜欢太世俗的“资本主义”,后者反对唱高调,坦言就是要建设“资本主义”。前者对欧洲联合充满理想主义的热情与期待,后者则基于捷克民族主义,对“入欧”不甚积极。
后来的捷克社会民主党人泽曼与克劳斯也有类似的“左右”之别。然而他们的共同点是,前者“亲欧”更亲美,后者不那么亲欧却也同样亲美,所以捷克亲美也是有深厚土壤的。
因此,美国人同中欧人、或者准确地说与“维谢格拉德集团”国家打交道具有一定的优势,在于美国长期以来积累的历史好感和商业口碑。美国在一战结束后这块地区就扮演了重要角色。
二战中东欧移民大量涌入美国,被北美文化所接纳,既丰富了美国文化,同时也解决了东欧移民漂泊的困境。剧变后东欧裔的美国人和他们的社团以各种NGO到东欧寻根溯源、或投资办企业,或积极参与东欧国家的政治生活,他们在美国和原母体国家之间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传送带作用。
当年,来自西里西亚的移民从这里进入德克萨斯
布热津斯基,奥尔布赖特等曾活跃在美国政坛的人物都具有东欧血统,现在美国第一夫人 是前南斯洛文尼亚人。
2005年美国总统布什在里加举行的纪念二战60周年的活动中对雅尔塔议会对波兰人民造成的伤害正式道歉,承认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重大错误。76%的波兰人都希望普京就当年苏联对波兰政策道歉。俄美比较,波兰民族情感的“倾斜度”倒向“亲美”是再自然不过了。因此波兰在外交策略中,把美国定为欧洲之外最重要的伙伴是不乏历史因素考虑的。
当然,美国政府积极介入东欧是有它的现实政治考虑的,这是另一个话题。我们在这里要说的是,历史积淀下来的情感纽带不像政治、经济那样说得清道得明,但是往往会成为价值判断的一个重要基点。
中国直到2012年才全面进入这一区域,虽然是中欧五大力量(其余四大势力是西欧、美国、俄罗斯、德国)中的新兵,但是也有它的优势。中国从来没有和中欧国家发生过冲突和对立,相反,传统的贸易和文化交流伴随着浓浓的情意和真诚的支持。
1956年波匈事件时,赫鲁晓夫对MZD说,苏联对波兰不太好讲话,波兰同志对你们比较信任。波兹南事件时,波兰打出“MZD支持我们!”这样的大幅标语,认为在社会主义阵营中,中国同志比较公道。能站在兄弟党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中美大使级的136次谈判都是在华沙举行的,中波轮船公司是中国第一家各占50%股份的合资公司。
我们要善于利用这些资源,而不必对他们选择“亲美”站队耿耿于怀,因为历史感情是割不断的,越武断越会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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