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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独立先驱”还是屠夫罪人(上)

28rcm 秦川雁塔 2019-12-24

布拉迪斯拉发


【当代东欧的右翼民族主义评述系列】


与沃罗申形成对比的,是战前捷克斯洛伐克的另一个民族分离主义者约瑟夫. 蒂索。


沃罗申搞“喀尓巴阡乌克兰国”,蒂索搞斯洛伐克国,两人都是天主教神父,都投靠德国。但是沃罗申的“立国”一天就失败,蒂索的斯洛伐克国则维持了整个二战期间,得到27个国家的承认——要知道当时还没有全球性的非殖民化,世界上总共也只有约50个主权国家。除轴心国阵营外,苏联、英国、西班牙、瑞士和梵蒂冈教廷也曾经是它的“邦交国”。


沃罗申虽然对乌克兰人建国据说有“杰出贡献”——这是乌克兰政府授予他“乌克兰英雄”荣誉时的说法,但罗塞尼亚毕竟只是乌克兰民族聚居区的很小一隅,现在这里也没有一个后继国家。


而大乌克兰地区即便不算近代以前的历次盖特曼政权,在近代至少1918-1920年已经建国一次(从中央拉达到彼得留拉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现在的乌克兰就自认为是那个“第一共和国”而非喀乌国的后继者。而蒂索“建国”则确实是斯洛伐克人历史上的第一次,堪称前无古人,今天的斯洛伐克共和国与当年这个国家在地理幅员上也大体相当——尽管今天斯洛伐克与克罗地亚的政府基于“与法西斯划清界限”的道理,在法统上并不承认自己是当年那些个“伪政权”的后继者。


约瑟夫. 蒂索


总之,如果只讲“爱国”,那么今天斯洛伐克的爱国者似乎比乌克兰人肯定沃罗申要更有理由来肯定蒂索。如果要追究“站错队”,那沃罗申与蒂索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今天乌克兰从民间到官方基本都肯定沃罗申,只是有高调和低调之别。而斯洛伐克肯定蒂索的声音在言论自由的时代也存在,但在民间也始终是支流;至于官方,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执政,则从来没有给蒂索翻案。为什么?


还是因为在人道、人权和人类尊严这些普世原则方面,蒂索与沃罗申不可同日而语。


这里说的不是思想,而是行为。沃罗申有没有法西斯思想,今人有争议,笔者无从判断。但这个“一日总统”并没有实践过,或者没有机会搞过法西斯统治,尤其是没有杀过什么人。他建立的政治组织,从第一共和国时代的农业党、基督教人民党到自治后的乌克兰民族联盟,也都是议会体制下的一般右翼或民族主义政党,并没有搞恐怖政治,尤其是没有组建当时欧洲极权党派流行的“党属武装”,如冲锋队、党卫军、铁卫队、乌斯塔沙民兵和箭十字党民兵之类。“政党”拥有这种可用于“党同伐异”的暴力机器,是馅正民-主、议会政治和军队国家化原则不允许的,也是当时区分“正常的”左右派和法西斯-纳粹党派的重要标志,沃罗申不想搞或者没有机会搞这种东西,而蒂索就不然了。

 

“王莽谦恭未篡时”

 

约瑟夫· 蒂索(1887- 1947)出生于当时奥匈帝国匈牙利所属的斯洛伐克比提亚,从小受天主教学校教育。除了捷克和斯洛伐克语外,他还会希伯来语、德语等几种语言。他早年就成为神职人员,据说在教会帮助克服斯洛伐克家乡的贫困和酗酒等问题上有了最初的声誉。


然而,也有人指出他从这时开始就对犹太人有偏见——他觉得家乡人的贫困与犹太人“为富不仁”有关,而且犹太人开的酒馆应该对当地的酗酒恶习负责。但也有论者说这种偏见在当时很普遍,未必与他后来的道路有多大相关。


一战末期奥匈解体,斯洛伐克地区在混乱中一度成为各后继国家,主要是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争夺的对象。1918年12月8日,蒂索教堂所在的尼特拉县匈牙利国民议会授权他与捷克斯洛伐克军队进行谈判,捷军受邀“恢复和维持公共秩序”。而蒂索则被任命为新的斯洛伐克国民议会秘书,从此开始从政。

1930年捷克斯洛伐克各种语言分布地图


此时他加入了新建立的斯洛伐克人民党,投身于民族主义运动。该党创始人赫林卡去世后,他于1938年成为斯洛伐克人民党的领导人。该党初创时支持议会民主,捍卫斯洛伐克天主教选民的利益,并在捷克斯洛伐克统一国家框架内寻求斯洛伐克自治。


蒂索受过精英教育,精力旺盛,传教经历使他善于与民众沟通,又能讲多种语言,很快成为该党的知名演讲者和新闻记者。1925年,蒂索当选第一共和国国会议员,直到1938年一直是国会中的专职代议士。同时他仍然保留教会身份,但1920年代起,由于他的民族主义言行日益激进,两次被法院判处煽动罪并曾被短暂拘禁。教会因此解除其神职,但保留其神学教授身份。


1927-29年间蒂索曾担任第一共和国的卫生与体育部长,据说他为改善公共卫生所做的努力颇受好评。除政绩以外他还积累了道德名声:当时他到布拉格上任时谢绝了政府提供的部长高级公寓,一直住在布拉格一所修道院里,于是又有了廉洁的声誉。


除了政绩和德行,他此时的立场也被认为是各方都能接受的——这个时期他被认为是一位温和的政治家,善于与各党达成妥协,参加联合政府,同时与党内极端派(下文提到的图卡等人)保持距离。而且有颇长一段时间,他不再出现早年做神父时的那种反犹太言论……


然而这只是“王莽谦恭未篡时”,到他成为党魁后,这一切都变了。而谈到他思想的发展,就不能不提及他的前任、政治教父和斯洛伐克民族主义的重要人物赫林卡,以及斯洛伐克民族主义的由来。

 

教父赫林卡

 

斯洛伐克人民党的创党领袖安德烈. 赫林卡(1864-1938)是近代斯洛伐克民族主义的导师,他也是比蒂索辈分高一代的天主教神父,曾被罗马教皇授予枢密法官职衔,是斯洛伐克罗马天主教会当时地位最高的人物之一。


安德烈. 赫林卡


斯洛伐克人与捷克人都源出古代斯拉夫人的西支,近代本来受奥匈帝国统治。在奥匈帝国时代,斯洛伐克民族主义是以摆脱“马扎尔化”和匈牙利统治为特征,并主张与“斯拉夫兄弟”的捷克人联合的——正如那时的许多克罗地亚民族主义者也主张与塞尔维亚联合一样。


在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时期,斯洛伐克民族主义的对手逐渐转向了捷克人,但直到1938年赫林卡去世,他争取的也是捷克斯洛伐克一国之内的斯洛伐克自治,尽管这方面的主张越来越激进,但从来没有明确提出过斯洛伐克独立建国的主张。


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是近代中东欧第二波民主化相对而言最成功的国家,宪政民主一直维持到1938年慕尼黑悲剧时。当时的第一共和国与周边国家相比,尤其与各奥匈后继国家、包括原来的宗主奥地利和匈牙利相比,堪称经济发达,生活富裕,政治自由,人权标准也高于周边各国。


主流捷克人对斯洛伐克民族的制度性歧视基本不存在,斯洛伐克公民的基本权利和国家福利,与捷克人理论上是平等的。民族主义最初主要就是一个文化认同问题。但正如北爱尔兰、加泰罗尼亚等案例显示的:陷正民-主虽能有效消除民族间的政治压迫,却恰恰不太擅长于处理文化认同问题。

 

捷-斯矛盾的由来

 

本来捷克人与斯洛伐克人同属西斯拉夫人,语言相近,传统上都以天主教徒为主,又长期共处于奥匈帝国中,同为德意志-匈牙利二元统治民族之下的从属民族,建国前有反对奥匈的共同传统。这些都是第一共和国建立国族认同的有利条件。


但是,捷斯第一共和国与“第一南斯拉夫”类似,都是凡尔赛体系下主要由外部决定建立的新国家,缺乏本土各族自由联合的基础。捷斯两族文化虽比较接近(至少没有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那种宗教对立),历史上差异还是不小:首先在奥匈二元帝国中,两族长期各自分属奥地利和匈牙利那一元。捷克受德国文化影响很深,一战前的布拉格基本上是个德语城市,当时的“捷克作家”如卡夫卡等人大都用德语写作。而斯洛伐克一方面受匈牙利影响,包括早年的蒂索在内都接受匈牙利教育,另一方面斯拉夫传统也比捷克保留多一些。


其次在宗教方面,斯洛伐克与匈牙利一样,天主教历来占绝对优势。捷克历史上却经历过胡斯的新教改革,胡斯失败后天主教虽然重新占了上风,但胡斯以后捷克人的不满变为世俗化倾向,左派、无神论思想和号称“波西米亚风格”的自由世俗主义盛行,天主教色彩远较斯洛伐克为淡。


这些差异造成的矛盾又因第一共和国对苏台德德意志人的政策而被放大。原来,在第一共和国时期捷克部分的日耳曼民族——所谓苏台德德意志人数量较多,甚至超过斯洛伐克人而成为第一共和国境内的第二大族群。捷克人为主的第一共和国政府面对这样的国民构成,为了增加“主体民族”的优势,就把“捷克斯洛伐克人”整体定义为一个民族来与德意志少数民族相对。这就在实际上否认了斯洛伐克民族的存在。


尽管官方认为作为公民的斯洛伐克人与捷克人在个人权利方面并没有什么不平等,但斯洛伐克人的“文化自尊”显然受到伤害。“捷克斯洛伐克语”其实就是捷克语,斯洛伐克语只能被视为方言,很多斯洛伐克人为此不满。赫林卡就是他们的代表。


货币上的赫林卡


与后来的蒂索不同,赫林卡承认统一的捷克斯洛伐克国家,但否认“捷克斯洛伐克族”,要求斯洛伐克族自治。他也没有明显的反犹倾向。与当时流行的“天主教对犹偏见”相比,赫林卡有时甚至算是开明的。他曾明确反对宗教排犹,表示作为天主教神父,他了解犹太教遗产“对所有文明人类,特别是基督教的巨大道德,宗教和历史意义。”他去世时,斯洛伐克的犹太报纸甚至发表纪念文章称“他与犹太人之间的关系是真诚而亲切的。他重视自己的犹太同胞,并作为神父宣布宗教宽容。”


但另一方面,他作为天主教神父在反对世俗主义方面表现极端。他由宗教保守主义而教权主义,对无神论、左派和共产主义,乃至世俗自由主义的流行抨击甚力。据说他早年与同样反对奥匈帝国的贝拉.库恩(后来的匈牙利苏维埃领导人)交往,留下恶劣印象。后来第一共和国时期捷克人中的波西米亚世俗之风和社会民主党执政更使他深恶痛绝。他曾声称:“我将每天24小时奋斗,直到红色的斯洛伐克变成白色的基督教斯洛伐克。”


到了后期,他的这种教权主义已经发展为反对共和民-主的专制倾向,他个人的独裁意志也不断强化。1925年他的党就冠上他的名号称“赫林卡斯洛伐克人民党”。1936年,已被他培养为接班人的蒂索在该党代表大会上更公然提出了“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著名口号。这句话并不出自赫林卡,但赫林卡并未表示异议。他在这次大会两年后才去世,但此前身体已经很不好。党的工作基本上是委托蒂索领导。蒂索在党的大会上提出这个目标,赫林卡当然也要负责任。


显然这个党已经在向法西斯方向发展。而赫林卡也成为斯洛伐克民族主义法西斯化倾向的始作俑者。他倡导的民族主义至此也已经远远不仅是斯洛伐克人向捷克人提出“本族文化认同”诉求,而是专制政治向民主政治挑战了。


但是直到1938年赫林卡去世,他并没有掌权的机会,所谓“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也不过是意淫而已。由于思想并不能代替行为作为判罪依据,而他对斯洛伐克民族自觉的形成又确实有作用,所以尽管二战后按苏联式体制重建的捷克斯洛伐克全盘否定赫林卡,当代斯洛伐克独立建国后,无论民间还是官方对赫林卡都是有褒有贬,不过今天的斯洛伐克境内有几处赫林卡的塑像,都是官方许可的。国家银行发行的货币上也有他的形象,显然,他在今天斯洛伐克的形象不算差。


 赫林卡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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