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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索金——愿天堂中仍有城市

钱坤 城市备忘录 2023-02-06

Urban design has reached a dead end. 

– Michael Sorkin, 2006

201711月,深秋的一个周末,第二届国际城市设计论坛在北京建筑大学举办。迈克尔·索金作为大会嘉宾之一,发表了演讲。当时我也坐在台下,看到他在台上慷慨激昂,讲一个FoodPrint的故事:大概思路是,把纽约一些可以利用的表面,包括街道、天台、建筑立面利用起来,进行都市农业种植,看看是否能养活纽约的八百万人口。
当时的第一印象,这个老头讲的东西怎么这么荒诞。

迈克尔·索金 Michael Sorkin 1948-2020

01



一支笔杀入建筑圈


有媒体在介绍索金的时候用“传奇建筑师”这个称谓,这其实有些不恰当。相对于建筑师,索金更是一个教育家、评论家和思想家。
1948年,索金出生于美国首都华盛顿。1969年获得芝加哥大学文学学士学位,毕业以后,先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了个文学硕士,然后1974年在MIT完成建筑学硕士。从这段求学经历可以看出,年轻的索金必定是一个文艺青年。完成MIT学业后,索金大概在各大建筑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可以感觉到,索金对于做设计画图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他的热情在文字。1980年,索金开始在一个叫The Village Voice的杂志担任建筑评论作家,从此索金一发不可收拾,开始了用笔杆子闯荡建筑圈的传奇一生。

1994年,索金出版了《Exquisite Corpse – Writing on Buildings》。Exquisite Corpse直译有点吓人:精美的尸体。然而实际上这是超现实主义的一个艺术上的术语,只是当时艺术家们玩的一种游戏,一个画家在一张纸上画一个东西,然后传个下一个画家,直到这张纸被画满,整张纸就变成了一个随机拼贴的作品。在索金看来,城市就是这么生成出来的。
从封面可以看出来,书的内容基本取材于纽约。事实上,纽约也是索金一生之写作的源泉。关于纽约,索金还写了《从零开始:重建纽约下城》(2003),《曼哈顿的二十分钟》(2009)和《遍布地图》(2011),都是以纽约这座城市为灵感的源泉,游走于通俗创作和学术批评之间,见微知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在《曼哈顿的二十分钟》这本书中,索金把自己每天从公寓楼走到公司的这20分钟的路写成了一本书,从下楼讲起,讲公寓楼的楼梯,再讲他所在的街区,最后讲到SohoCanal StreetTribeca,最后落笔办公楼的所在地。这20分钟的路成为一个大千世界的微小缩影,映射城市的一切。

另一本值得一提的书,是索金在1996年出版的《LocalCode: The Constitution of a City at 42 N Latitude》(本地规范:一个北纬42度城市上的宪法)。这本书与索金其他略带畅销书风格的作品不同,是由普林斯顿出版社出版的一本非常学术的著作,只有100多页,印数也很少,以至于现在这本书在亚马逊上已经买到了200美元一本(索金其他的书都是20美元以下)。北纬42度的城市到底是哪里?我们不得而知——总之不是纽约,纽约的纬度不到41度,42度更接近波士顿,但也不完全准确。北纬42度的城市,大致是索金描绘的一座不存在的、自治的理想城市。在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宪法,其内容也是一个法规和宪章的格式,对一座“理想城市”进行了描述,里面涉及到城市的方方面面。


Local Code: The Constitution of a City at 42 N Latitude 及其描述权利条款的内页(Bill of Rights)

这本书并不像索金的其他有很强的可读性的著作,更像是工具书,没有故事,每段话都是一个法条,却可以算作其城市思想的汇总。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城市空间形态和功能的思考、对建筑的思考、对交通的思考、对权力的思考,以及更重要的,对人的思考。新城市主义的代表之一伊丽莎白·齐伯克(Elizabeth Plater-Zyberk)这样赞扬本书:“本地规范是对健康城市的良方,描述了营造理想城市的一切规则——高度精确、技术和有指导意义”。
有趣的是,新城市主义对索金赞赏有加,索金却完全不待见。2006年,索金写作了一篇长文《The End(s) of Urban Design》(城市设计的终结),宣告城市设计已经“终结”的同时,将新城市主义批判得体无完肤,认为那是城市设计的死胡同之一。

02



手撕新城市主义


作为学文学出身的建筑评论家,索金对于城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得往往比很多建筑师、规划师更为通彻。索金一生深爱城市,但对建筑规划圈,基本持失望和嬉笑怒骂的态度。在《城市设计的终结》这篇文章中把从现代主义,到新城市主义再到库哈斯的城市设计思想和实现批的一无是处,并下了城市设计已经走入死胡同的结论。
在这里我们尤其可以关注一下索金对于后现代到新城市主义的批判。新城市主义(New Urbanism)及其理念近年来在我国甚为风行,可能因为名字起得比较酷炫,让人觉得它总是“新的”。连规划设计口的领导,都将“小街区,密路网”等原则挂在嘴边。然而在索金看来,新城市主义的提出和盛行,事实上将城市设计带进了一个死胡同。表面上,新城市主义承袭了简·雅各布斯等城市思想家对于现代主义、功能主义城市的批判,但实际上,新城市主义所崇尚的城市空间把我们的城市拉进了另外一个封闭的世界,一种怀旧、自我陶醉的“迪士尼乐园”。
迪士尼乐园——这是索金的原话,他认为迪士尼乐园这一典型的美式消费和娱乐的文化输出,成为了新城市主义理想乌托邦城市设计的原型。他还进一步列举了迪士尼乐园和新城市主义宪章所描述内容的相似性:鼓励步行和“所谓的公共交通”,建筑形式无限注重细节,并且被划分成彰显不同历史风貌的“街区”,伴随着对美国梦中对小镇主路(Main Street)的无限遐想。

新城市主义的代表作:Seaside
更重要的是,迪士尼乐园实际上体现的是权力的迁移(Displacement)。迪士尼乐园是个“享乐集中营”,是娱乐行业的乌托邦。它不是城市,却选取了的很多城市的介质,最终建造了一个强势引导人们选择、让一切参与商业化的场所。新城市主义的城市设计策略和作品,只不过把这种迪士尼式的体验放回到城市。

某迪士尼乐园设计图

在文章中,索金进一步指出,表面上新城市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反击,但实际上他们是一丘之貉:
现代主义和所谓新城市主义在意识形态上令人震惊的高度重合。二者都在提出一种普适的、“正确的”建筑形式;二者都极度排斥和和自身有区别的选择;二者和人的关系都极度局限,并对差异化完全没有耐心;二者都宣称可以解决城市的危机,并通过一种形式语言进行尝试;二者都尝试实现社会正义,却缺乏实质的解决方案;最后,二者都确信建筑本身可以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工具,成为制造好行为、幸福感的工厂。
最后,索金干脆给新城市主义取了个更毒舌的名字:星巴克城市主义(Starbucks Urbanism),攻击其服役于资本,成为创造千篇一律城市的罪魁祸首。
索金对新城市主义的攻击可谓尖酸刻薄,但也让人无可反驳,甚至心服口服。一方面,索金说得没错;另一方面,新城市主义理论本身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近年来,新城市主义将自身与TOD捆绑,大有渡劫升仙之势,这是后话。

03



理想中的自治城市


在索金的理论体系中,城市设计的发展经历了现代主义之后,发展出两个方向:一个是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而新城市主义就是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最典型代表,前文已经说过。另一个叫后城市主义(Post-urbanism),其代表人物是库哈斯——他的思路是把城市装到建筑里,用建筑的大(Bigness)去承载城市的内容,这样的作品反而能让人眼前一亮。索金对库哈斯的评论明显要好过新城市主义,但是认为这个方向还是过于局限,走到头仍然是死胡同——毕竟库萨斯这辈子也只做了几个精彩的大建筑。


索金城市主义的极简思维导图

索金将城市设计描述为“死胡同”,是因为他认为,现代城市设计之所以起源,是因为它试图帮助建筑恢复往昔的辉煌,并延续其权力承载者的传统角色。在他看来,这是城市设计在作茧自缚。
索金更想告诉大家的是:设计师不要自嗨了,别以为你们能改变世界,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是。在索金看来,城市如此多元,如此复杂,建筑能做得仅仅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这种思想其实也以写作的形式,表达在他的书里。
我更倾向于乐观地理解索金描述的“死胡同”,像前文所说,索金是一个深爱城市的城市思想家,他只是不满足于建筑师的局限性。在索金的眼中,城市中大千世界皆成文章,建筑师们,或者说城市设计这个学科,应该突破既有的空间和形式语言的桎梏,从更广义的层面来思考城市,设计城市。站在今天的角度,索金的这些论述,值得我们广大建筑和城市设计的从业人员们深思。
除了写作之外,索金名下也有一个工作室,近些年来,工作室做了大量的中国项目,还在2017年参与了雄安新区城市设计的咨询工作。索金虽然嘴上对建筑时有不屑,但自己总还是会通过实践项目有所表达。
索金工作室为雄安新区设计的方案(http://www.sorkinstudio.com/)
有一次被问到城市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索金回答,第一个出现在他脑中的是“房租控制”(Rent Control),在他看来,以纽约为代表,城市为资本所奴役。房租控制,限制每年城市中房租上涨幅度,是最有效维护城市多元化,促进城市活力的手段之一。在近年来,他在描述理想的社区的时候,经常使用的一个词汇是“自治”(Autonomy),这个词包容的含义很多,不光是自我治理,也包括自足,自成生态,人的一切需求,包括工作、生活,都能在步行的范围内解决。这也是为什么,近几年来,索金开始研究如何在社区中实现食物的自给自足。

索金畅想的自给自足的纽约(图片来源:terraform)
在我看来,这个思路有些剑走偏锋,过于理想化,可能也是一个死胡同。然而,索金先生可能更像通过这样一些激进的策略,提醒建筑师们,一定要跳开固有的专业范畴去看城市——去重新定义城市设计。这恐怕才是这个学科的涅槃之道。
在这个建筑行业不断被挤压的今天,索金的思想是闪烁着光芒的。

04



愿天堂中仍然有城市


202016日,我在深圳代表公司进行汇报,在一间酒店硕大的宴会厅里,专家评委离得很远,几乎看不清脸。汇报结束后,专家开始提问题,一个白发苍苍的外国老头第一个发言,一边讲话一遍手舞足蹈。我定睛一看,这不是索金么。
汇报这一天过了不过两周,COVID-19开始席卷——先在中国,随后全世界爆发。326日,忽然看到这则消息:“迈克尔·索金因为COVID-19去世”。有些吃惊,亲眼看到两个月前还生龙活虎的这么一个人,就忽然走了。
索金的离开让所有认识他的人感到伤痛。我与索金虽有谋面,但不敢称相识,不能妄谈悲伤。或许通过文字,尽量准确的理解他的思想,并帮助更多的人认识他的思想,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
忽然想到索金两年前的演讲,他在畅想一个人们可以在屋顶种菜、在后院种粮食的自给自足的社区,这不就是人们在疫情下所期待的生活状态么。
愿天堂中仍然有城市。


图片来源:http://www.sorkinstudi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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