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胶囊大厦——作为挽歌的序章
2022年4月12日,也就是今天,位于日本东京的中银胶囊大厦正式启动被拆除的工程。
至此,这座始建于1972年的建筑,终于结束了他长达半个世纪的生命。
这座建筑是位于日本东京银座区的集合住宅。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望去,它都呈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存在。同传统高楼大厦一层层楼的观感不同,这座建筑由总计140个颗粒状胶囊堆叠而成,这些胶囊以不同的角度绕着中心核旋转,总共有14层楼高。每一个单元仅靠四枚高张力螺钉安装在混凝土中心核结构上,这使得单元们可以被替换。每一个胶囊尺寸为4x2.5米,给一个人提供了足够舒适居住的空间。
可以说,作为网红建筑的鼻祖,胶囊大厦一直以来不缺乏存在感。不论是从刚刚落成的横空出世,还是到日后年久失修和再次活化的纠纷,再到最后不可避免的被拆除的命运。它一直在吸引着全世界人们的目光。
我们经常说,斯人已逝,而其精神将永存。那么对于这座胶囊大厦来说,这座建筑上承载的精神,不仅属于建筑师一个人,更属于整个时代。
它的诞生与消逝,究竟承载了怎样的思想?他的诞生浓缩了一个什么样时代的进步精神?而伴随着这座建筑物理上的消失,又有怎样的遗产留给我们现在的世界,或者开启未来的篇章?
让我们把时间从这座建筑的落成,稍微往后拉回。
1959年,世界现代建筑协会(CIAM)在荷兰举办了第11次会议。这个由现代主义建筑之父柯布西耶牵头成立的组织,也在这一次会议走到了它的尽头。
自1928年成立,CIAM创立的初衷是传播现代主义建筑的思想与理念。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新生代的建筑师们无法认同上一代现代主义建筑师们的诸多观点和理论。
在1959年的这次宣告协会解散的会议中,共有43位来自全球各地的建筑师参会,这其中有一位黄面孔的亚洲人长者,他的名字叫丹下健三。在这次会议中,他向参会者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巨型建构方案,将一整座城市装在一个300m高的塔状建筑中。并将其描述为可以新陈代谢的建筑(metabolism architecture)。
丹下建三(1913-2005)
在荷兰参会之后,丹下健三又漂洋过海,应麻省理工学院的邀请,在波士顿当了一个学期的客座教授,在这一短暂的执教过程中,丹下健三也与麻省理工学院的建筑系的学生一起,进一步探索了新陈代谢建筑的理念。他为学生们布置这样一个作业,波士顿南湾为25000人建造一座住宅社区。
次年,丹下健三回到日本东京。也正是在这一年,也就是1960年,“东京湾计划”横空出世。
在这一规划方案中,巨大的基础设施漂浮于东京湾之上,形成一个核心结构。这个核心结构又伸出了很多手臂,而这些手臂上则连接着一个个建筑物。在新陈代谢的理念中,城市中的建筑犹如生命体中的细胞是可以随着时间的变化不断地被更换替代。而城市的基础设施,则成为一个更为外显的巨构,也是整个城市的结构和空间基础。
这项规划的核心思想就在于,重新定义城市中建筑和基础设施的关系,通过基础设施的空间化和建筑的产品化,形成一种全新的空间形态。事实上,这一规划方案从开始就并不是为了实施而设计的。用丹下建三自己的话说,作为设计师,他认为有一种天生的内驱力使他从另一个维度去思考建筑与城市。
1960年代,正是日本经历了战后的浴火重生的腾飞年代,一切似乎都在欣欣向荣,蓬勃发展。在技术层面,汽车的普及、和工业化的进步,驱动着建筑师们创新的愿望和使命。在文化层面,与西方古典主义塑造“永恒”的建筑不同,在东方传统的建筑思想中,建筑会随着时间被自然更替。新陈代谢的理念,则成为将最先进的建筑技术、制造科技和东方传统建筑哲学相结合的最好产物。
在那个年代,年近天命的丹下建三无疑是日本建筑界的精神领袖。在他的拥簇者中,有一位年轻建筑师,他的名字叫黑川纪章,也就是日后胶囊大厦的设计者。
让我们回到东京胶囊大厦。
之所以将时间轴向前拉,是为了真正理解这座建筑。
就如同我们所感知到的,胶囊大厦的意义不在于其作为一个工程的物质化表象,更在于它所传达的一个关于城市、关于生活的理想。对胶囊大厦来说,它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楼宇,而是由一个属于城市的基础设施(核心筒)和属于使用者的产品(胶囊住宅)组合而成的城市新物种。
胶囊大厦中的每一个胶囊,就如东京湾计划中飘在水中的一座摩天大楼——他们都是工业化时代的建筑产品。胶囊大厦本身,则是“东京湾计划”坍缩后的一种空间形态,而这种形态仍保持着其延展性。在黑川纪章的理想中,未来的城市应该全部由这样一种新的建构模式完成:城市的基础设施成为建筑空间的一部分,而建筑的产品单元则会随着时间和潮流时尚的变化不断地被更新。
遗憾的是,建筑师所期待的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不仅如此,胶囊大厦上的胶囊一个也没有被更换过。一方面,因为胶囊的生产没有形成规模,所以单个胶囊的建造成本很高。另一方面,现有的城市基础设施使得单个胶囊的拆除和更换也变得非常困难。这座建筑不但没有实现新陈代谢,反而老化得尤其迅速。相比传统建筑,很多的缝隙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这座胶囊大厦反而更加不好打理。
无奈的现状,一些单元已经变成了垃圾箱
一直以来,都有人致力于胶囊大厦的保护,希望他免于被拆除的命运
早在十几年前,围绕着这座建筑是否应该被拆除的争议就没有停止过。从使用的角度,这座建筑成了城市中破败的“棚户区”。从学术的角度,这座建筑犹如一颗承载着思想的种子,播种在城市中——虽然它始终未能长成参天大树,但它的纪念意义要远超过其使用价值。
胶囊大厦是一座建筑,但里面装着一座城市。值得一提的是,黑川纪章在20世纪末来到中国,完成了惊世骇俗的郑东新区规划——两个超构尺度的环形,形成张扬的姿态,这其中似乎能看到一些1960年东京湾的影子。
黑川纪章在郑东新区的设计图纸前
郑东新区在规划刚刚完成时,经常遭到诟病。然而随着高铁的通车和富士康的进驻,郑州依然崛起,黑川纪章的规划成为了这座城市亮眼的一笔。今天的郑东新区,真的按着黑川当年的规划,一栋楼一栋楼的建设了出来。只不过,郑东新区虽然在形态上实现了基础设施的外显,但其建设的本质全部是传统的楼宇,并没有传承新城代谢建筑的任何理念。
中银大厦的拆除,似乎也标志着新陈代谢运动的寿终正寝。然而,这难道只是一个时代的挽歌吗?2022年,距离胶囊大厦落成正好50年,人类文明正在开启新的篇章。一个冷门的巧合:胶囊大厦落成的1972年,也正是美国阿波罗计划中止的一年——自那以后人们很久都没有再去过月球。而今天,我们又开始了新的空天计划,甚至要在2030年移民火星。
或许,地球的重力太大了,火星才是胶囊大厦最终的归宿。
作者钱坤,来自塔科玛(Tekuma Frenchman)城市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