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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聚焦】被遗忘的精神病人 死亡是离开的唯一方式

2017-08-02 深一度 深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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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郑林 覃钰钰

编辑/刘汨 宋建华

△北京安定医院有近800名住院病人,其中2成是长期住院,时间最长超过20年


6月21日凌晨,北京安定医院病房区,86岁的李凤英闭上了眼睛。直到去世,她没能再见女儿和老伴最后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很早以前就被家人“放弃”了。李凤英的家人此前曾多次明确告知医院:如果需要抢救,不可以使用气管插管,除颤等这些有创的急救措施。

 

如果家人同意,安定医院本可以将李凤英转到临近的综合医院抢救,但是家人也拒绝了。在相关责任书上,家人一次次写上“拒绝转院,承担所有后果”。

 

事实上,早在上一次肺炎危及生命的时候,李凤英的家属已经和安定医院周边的丧葬用品店联系好了一切。

 

因为精神分裂症,李凤英2003年住进安定医院,这一住就是14年,直到死去,她再也没能“回家看看”。凌晨三点左右,李凤英宣告死亡,丧葬用品店工作人员带了寿衣过来。随后,她的遗体被运往积水潭医院太平间。

 

李凤英的去世不是孤例。在安定医院的病房区,将近800名住院病人,约有2成是长期住院的老病人,时间最长超过20年。根据医护人员的观察,他们中的很多人早已满足出院的条件,却像是被家人“遗忘”了一样,只能在病房等待生命的终结。

 

对于李凤英这样被遗留在精神病院的病人来说,生命终结或许是离开医院的唯一方式;对于这些病人的家属,死亡或许更多的意味着解脱。

△数据显示,中国各类精神病患者人数已经超过一亿


精神病


不同于其他疾病,精神病仍是一个极具标签化、令人恐慌的病症。

 

中国疾控中心精神卫生中心数据显示:中国各类精神病患者人数已超过1亿,其中,精神分裂症患者人数超过640万。

 

作为治疗精神疾病的专科医院之一,北京安定医院日均门诊量约有1500人。

 

没有人能够轻易接受自己有精神问题。 7月14日,在安定医院门口,一位丈夫抱着他身穿红色上衣的妻子,几乎用拖拽的方式将她带入医院的门诊大厅。妻子情绪异常激动:“我不是精神病,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在丈夫挂号的空隙,女子快步走出医院,丈夫只能转身追上去,用身体保护她“别做傻事”。

 

妻子不理解丈夫的行为,耍赖式的瘫坐地上,喊着、叫着....

 

在北京安定医院,这样的一幕每天都在上演。安定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姜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每周三天的门诊,他的对面坐着各种各样的精神障碍患者。经过诊断评估,符合条件的患者会被安排住院治疗。

 

精神病专科医院的病房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出于安全考虑,对外的窗户只能打开几公分。从病房通往外面的世界,不到50米的距离,要经过两道门。医务人员小心翼翼地保管着钥匙,任何人进出都得锁门。

 

在这个精神病人生活的小世界里,每天的时间以吃药开始,又以吃药结束。闹钟指向七点,病人坐在病床上,等待着护士到床边去发药。晚上八点,护士按照医嘱,最后一次发药,吃完药洗漱睡觉,一天结束。有的病人一天要吃六次药。

 

医生介绍说,这些精神障碍患者经过治疗以后,一般病情稳定,不具有社会危害性,“不是所有的精神障碍患者都具有暴力倾向,大约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左右,”相反,长期住院,缺乏康复训练,对病人健康状况不利。

 

“精神病人的康复问题缺乏足够支持”,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姜涛认为,因为我们国家的社区康复和家庭支持都不够,这些精神病人反复住院。各地的精神卫生防治所,应当承担起这个任务,但他们往往缺乏资金,也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问题。

 

家属的放弃、社会的歧视等诸多因素,一些病人最终留在医院度过余生。死亡,成了离开医院的最后方式。

△精神障碍患者经过治疗后,一般病情稳定,长期住院,反而对健康不利


消失的亲人

 

八病区的病人刘志成不会知道李凤英去世的消息。李凤英的病区在二层,八病区在四层,虽然相隔不远,但在这里,两个人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交集。

 

刘志成今年47岁。他在八病区呆的时间足够长了,差不多有10年。他有些驼背,走起路来松松垮垮,没什么精神。

 

午饭过后,刘志成端着清理菜渣的塑料盆,走过窗边,没有多看一眼,他熟悉窗外的一切,一路之隔,是十三病区的四层楼房,更远处,能看见红色外墙的住宅楼。住宅楼很高,挡住了视线,再远,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10年来,负责照顾他的责任医生换了一拨又一拨。很多新来的医护人员需要翻看病历,才能找到他住院的原因。至于病情早已稳定的他,为什么没有被家人接走,病历中难以找到。

 

每天早晨,病房上的挂钟,时针指向7点,意味着吃药的时间到了。值班护士带着药品挨个房间照顾病人服药。大多情况下,刘志成早就起床了。他接过药片,没有任何迟疑,甚至不会仔细看上一眼,便倒进嘴里。10年了,护士也无需向“关照”新病人一样,确认他是否真的咽了下去。

 

因为精神分裂症,刘志成被送来进来,他依稀记得被当时的情景,一开始比较轻微,慢慢严重了,一个星期都睡不着觉,又吃安眠药,又喝白酒。“到了第五天还是第六天,我把姐姐和姐夫打了”。

 

他不记得把表姐打成了什么样子。生病之前,他在机械修理厂工作,结过婚。生病之后,夫妻散了,没有孩子。

 

好心的姑姑将他从天津接来北京照顾,但姑姑很快过世了,唯一的亲属只剩下被打破头的表姐。在他被送进医院以后,表姐很快也“消失”了。

 

“我不乐意住,但是家里头也有好多事情不好说。我父母、大爷、姑姑,上一辈都没有了,剩下的都平辈了,这年月谁管谁啊,谁也不管谁。”入伏前一天,空调呼呼吹着凉风,但病区里还是有些热,刘志成低声说着,明天就入伏了,天儿还得热。

 

“有时也想家”,刘志成的病友老谢在这里住得更久,已经14年了。老谢今年52岁,记忆力特别好。如果问他,他会清楚地告诉你,“我是2003年2月11号进来的。”

 

来这里之前,他曾是中建一局的员工,“央企”,他特别加重了语气,透着一股神气的感觉。

 

老谢没有比刘志成幸运多少。他最后一次见到家人是2011年,之后再也没人来,费用由单位缴纳。过年的时候,他还会打电话回家给自己的母亲,他知道姐姐的孩子已经三十多岁了。

 

70岁的老姚基本属于被遗弃的状态。老姚身上穿的用的,都是医护人员给凑得,或是其他病人留下的。

 

主管医生张磊接手七八年来,从来没有家属来看望过。“基本属于失联的状态,我从没见过家人,留给医院的三个电话,都是不通的,没有任何联系。”

 

老姚的全部住院费用由单位承担,单位也联系不上他的家人,不过,单位给予的一部分补助和津贴,家属还会定期取走。

△出于安全考虑,精神病患者一年里能外出活动的机会很少


回不去的家

 

病房内似乎并不缺乏亲情。每个周二和周日的下午,家属可以带着生活用品过来,和病人呆上一个多小时。

 

那些来探望的家属,焦虑的表情被印刻在玻璃上。一个燥热的下午,母亲从门口递给孩子酸奶和熟食。一位患者的母亲,几乎每天都会来,在门外站上一会;一位年轻女子,才刚刚进门,还未见到自己的亲人,就泪流满面。

 

7月19日,上午8点,病区主任带着值班医生巡护病房。张老太侧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躯体像干枯的柴火,被单包裹着只有很小的一块。她看起来太老了,不得不在护工的帮助下,颤颤巍巍的坐起来,问刘主任:“你怎么不让我回家?”。

 

问她住了多久,她会回答:“住了七八百年了”。老人只有一个女儿,老伴已去世多年。她的记忆已经混沌,总是把一位女性病人认作自己的老伴。

 

张老太是逝者李凤英的病友。2012年两人一起从老年病房转到这个病区。未来,张老太或许将面临着和李凤英一样的结局。

 

女儿仍然定期会来看望她。只是,回家是不可能的答案。刘主任很无奈,她曾多次和张老太的女儿商量,他女儿坦诚知道这些问题,但就是“没办法接回去。”

 

无法照顾,是长期住院病人家属最常用的说法。李强,在八病区住了二十多年,今年60岁,他戴着眼镜,喜欢读报纸。八病区还有王海住了15年,冯敏住了15年,严文之住13年......

 

病区主任姜涛列出的这一串名单很长,这些病人的病情已经满足出院条件,家属也会来定期探望。“但让他们给病人办出院转院根本不理,基本可以断定会住到生命的最后。”

 

因为医保可以报销,医疗条件也比养老院好很多,有些家属等于把病人放在这里养老了。

 

有些病人回不了家,只是因为家属和另一方的纠纷没有结束,被赌气式的扔在医院。荒谬的诉求,阻断了回家的路。

 

经过两年多的治疗,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王翠梅已经恢复的很好,完全可以出院了。


王翠梅想走了,但是她出不去。医生询问她,是否愿意出院,她说“我愿意走,但是得由妈妈来接。”

 

她的母亲是上访人员,在北京上访了10多年,一直要求某个央企石油公司给母女俩分房。王翠梅和母亲一直在北京上访,由于没有固定吃药,症状恶化,很多时间不吃饭,被救助站的人员送到医院抢救。

 

从2015年住进来,王翠梅只是在入院那天缴纳了一万二,后面一直拖欠着费用,后来单位答应帮忙交钱,条件是让她母亲接出院,但是偏执的老太太必须“等他们给我们找到住的地方我就接出去。”至于拖欠的费用,也是让“让那个单位给出钱。”

 

30岁的王章涛也被裹挟在类似的”纠纷“里,他在这里已经住了15年,现在基本不提回家的事情,也不愿意和人交流了。但刚住院的时候,他经常和医生说,“让家里人接我出院,让家人给我带本书。”

 

他是河北唐山人,2002年由家属和当地政府送来医院。家属把所有责任推给政府,拒绝缴纳住院费用,也拒绝接回家,“他家人认为病人的住院,是政府有责任,在当地发病之后,相关部门的处理造成这个病人的病情加重。”

 

平均三四个月,家人会来看望一次,王章涛有时还会问,家人就糊弄着说,“政府没给解决,你不能出去。”

△社区康复匮乏、家庭支持不足等因素使得精神病人被“遗弃”在了医院


死亡与解脱

 

死亡成了这些病人,离开医院的唯一路径。

 

李凤英去世前两天,已经有发热感染的症状,医院通知家属建议转院治疗,否则可能危及生命,但家属给的回复是:“不转院,就在这治疗,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李凤英是河北人,只有一个女儿,老伴九十多岁了。住院的十多年里,大多数时间不能自理,医生反复给李凤英的女儿做思想工作,但她始终不愿把母亲接走。她有自己的苦衷,自己要上班,还得照顾父亲,再也无力照顾母亲。“接回家去,肯定活不了多久。”

 

自2013年以来,李凤英出现至少三次肺炎,“经过我们的治疗,好歹还救过来了。慢慢感染控制了,就不烧了。”刘主任说,每次家属都不同意转院,承诺所有责任他们自己承担。医院没有办法,只能遵从家属的意见,和家属签署责任协议,“不知道签了多少次”。他们还要求,医院不得使用插管、除颤等可能有创的抢救措施。


一年前,李凤英的女儿提前联系好了寿衣店,把寿衣的钱都交了。她给医院的说法是“就是死在这,也不可能转走。”

 

6月21日李凤英去世,她的死没在病人中掀起什么波澜,病友以为她转院了,或者接回家了。

 

一些的人离去甚至比李凤英更加痛苦、更加缺少尊严。

 

徐风泽是被“活活疼死的”。他在安定医院住了12年,如果不是因为癌症,他也许会住更长时间。

 

被阴茎癌折磨了一年左右,2012年9月,徐风泽“如愿”走了。“大夫,难受,疼,不想在这么活下去了,”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下,徐风泽多次表达生命早点结束的想法。他的体重从患癌症前170斤,下降到110斤,面部的明显得缩腮。

 

癌症使得徐风泽整个泌尿功能都受到影响,肿块将泌尿系统遮住,下体腐烂,反复流脓,浑身散发着恶臭。即使天天擦拭,也清除不了。

 

为了照顾他,病区给他专门安置了一个病房,主管医生和护理人员轮流给他去擦洗换尿,进行化脓处理。一旦紧急情况,还会联系积水潭医院的大夫来查看病情。

 

徐风泽刚刚患上阴茎癌时,家属带他去综合医院看过,但是没有选择积极的治疗方法,反而又送回安定医院,像是“选择性放弃了这个病人。”

 

患病期间,几个家属开始互相推诿。主管医生张磊记得,曾经有几个月时间,家属拒绝接听医院电话,医院不得不向家属施加压力,告诉他们,这是遗弃病人,要负法律责任。家属迫于压力,才不得不来。

 

“如果通过手术的话,是可以延长他的寿命的”。张磊回忆说,后期的半年时间,基本上没有有效的治疗措施,在医院处于临终关怀的状态。病人基本躺在床上,也动不了,在痛苦中离去。

 

死亡本不应该在安定医院出现,它是北京市为数不多的没有太平间的医院。通常情况下,病人出现其他疾病或者需要抢救的话,由家属同意转往其他综合医院。

 

“不是直系亲属或者监护人,你签的字无效,我们转过去人家医院也不敢收,只能在这等死了。”姜涛看着天花板,有些无奈地说。

 

△作为北京市为数不多没有太平间的医院,死亡本不该出现在安定医院里


“出不去”与“进不来”

 

如果能及早接回家治疗康复,不敢说能够恢复正常,但是要比现在好很多。张磊觉得,长期住院实际会对部分病人的康复不利。

 

照顾了王章涛八年,张磊发现,因为长期住院,和别人缺乏交流,王章涛对于正常的社会道德观念在减弱,原本人该持有的尊严开始缺失,会捡、要、偷别人的东西。

 

“这些不是精神病症状。首先病人拿东西是出于他自己的本能,有吃好东西的意愿,但是他自己的东西匮乏,没有,那么他可能会想其他的办法。”

 

很多家属将病人放在医院养老,但作为治疗性医院,环境其实并不适合养老。安定医院自身的条件有限,没有多少康复设备,出于安全考虑,病人出去活动的机会很少,一年四季不怎么见阳光。

 

社区康复匮乏、家庭支持不足等因素使得精神病人被视作累赘,“遗弃”在了医院。按照《全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2015—2020年)》,对于救治难的问题,推行“病重治疗在医院、康复管理在社区”的服务模式。

 

不过,目前社区康复体系还没建立起来或没有完善,无法让患者在院外得到有效管理,并通过康复训练逐步恢复生活技能、社会技能,从而回归家庭、回归社会。

 

姜涛举例说,国外分裂症的病人,出院后不直接回家,社区有康复机构。家属每天领那儿像上班一样,做些康复训练,做手工、学一些乐器。

 

另一方面,病人长期住院影响医院床位的流转。安定医院定位的职能是急重疑难病人,由于这些老病人不出院,其他的急重危难的病人就得不到治疗,流窜到社会可能更危险。

 

几十年来,一直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姜涛对此表现出忧虑,“很多病人就去了其他的营利性医院,还有莆田系的医院,三天十几万的扔那儿,也不见得有太好的效果。”

 

△每次的探视时间,是很多病人最盼望的


“可怜,当然可怜”

 

这些年来,医院一直在做家属的思想工作,寻找那些失联的家属,帮助这些病人回归家庭和社会。

 

2009年,安定医院的医生按地址找到病人刘志成的表姐家,从下午六点等到晚上十一点,五个多小时,她死活不开门。有一次电话打通了,他表姐说“我们就没这个亲戚。”

 

医院去过天津,带他到户籍所在地。当地派出所查询发现,刘志成的户口已经迁出,但没有迁入地。这意味着他户口也被注销了。“如果还有户口,也许能送入当地民政部门的精神病院。”

 

病人归家的路很长,崎岖难行。姜涛陪同病人去过遥远的农村、闭塞的山区,最远到了宁夏。当地派出所、民政部门都不配合,基本都是怎么送去的怎么送回来。“上次送我们区那病人,村主任叫整个村的把我们给围了,病人你带走,千万不能留。”

 

王章涛曾在医生的陪同下回到河北老家,站在熟悉的屋外,他最终没能喊开那道关着的家门。家人不愿开门,当地政府也不愿协调,反而带了几个工作人员,督促医生把王章涛带回。

 

姜涛无奈地说,“因为我们要对病人负责,肯定不能把他扔自那里,那样对病人和其他人都有风险。”

 

每年,医院都会集中清理,病区上报给医务处,医务处去联系,每次都没什么动静。“现在每年还在做这个工作,但是已经成为一个程序了,结果不重要了。”

 

“可怜,当然可怜。”在这里工作了31年的杨护士,像是刘志成、老谢的家人,她很同情他们长期被困在这封闭的环境里。”他们也需要去逛商场出去玩,他们有这种欲望。”


杨护士记得,以前带病人去十三病区附近的小商店逛一圈,他们高兴的像个孩子。

 

而在每个周二和周日的下午,回家的渴望会被刻在门上。探视还没开始,病人们早早的趴在那里,向外面张望。 

 

(除医务人员外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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