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煤消失的地方 | 深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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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祖一飞

编辑/ 李显峰 宋建华

△ “煤改气”在山东无棣铺开后，土灶、煤炉被弃用

在被环保部门告知整改后，徐惠娟的馒头店添置了一套蒸汽发生器。这件泛着白光、不锈钢制成的设备花了她四千多元，燃料由散煤换成了液化气。蒸一锅馒头，煤炭的价格是6块。改气之后，这个数字翻了近两倍。

由于成本增加，1.8元一斤的馒头只得上涨两毛钱。调价后的几天，馒头明显地“卖不动”。权衡之下，徐惠娟在原来的小数点后加了个“1”，一斤馒头1.9元。生意没那么好做了，但她理解这项政策，“从长远来看，环保对于每个人都是件好事”。

这条街的另一头，徐慧娟的一位同行则打算干到房租到期就改行。生意不好做，他宁愿出去打工。同样面临选择的还有洗浴行业，在山东无棣这座小城，浴池基本上全部与煤告别。一些小店因为难以投资整改而关停，稍有实力的则在数月前就已经改用天然气。

与城镇上的这场变革相对应，范围更广的农村地区也在进行一场能源大调整。按照环保部的统一规划，涉及北方地区“2+26”座城市的清洁取暖改造工作在2017年初就已定好任务，计划于今年10月底前初步完成。

规划实现之后，这些处在“禁煤区”里的乡村也将“不再冒烟”。

△ 北方“2+26”城市清洁取暖改造项目示意图

“煤改气”

用户室内购置安装燃气壁挂炉、散热设施的，财政奖补2000元/户，采暖季用气每立方米补贴1元

每户缴纳1400元，政府再补贴2000元，厂家附赠18柱暖气片一组。山东无棣县前牛村选择的是一款价格较低的壁挂炉，参考供暖面积为130平米。

9月底，银白色的管道支架在村里随处可见，它们在邻里间的房墙上一字排开，但上面少了标志性的黄色管道，天然气还未被输送到此。

根据当地政府工作方案，2017年10月底前，这个往年冬天主要依靠煤炉取暖的村子将完成天然气改造。燃气主管道从济青转沧淄线进入无棣，由国家燃气总网进行统一调配。

前牛村村口，几位安装管道支架的工人从74岁的杨守拙旁边走过。老人正忙于收拾晾晒好的玉米。脱粒之后，玉米棒子还可以用来烧火做饭。即使一个人住，她平时也会用锅台来做饭，并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方便，“随便捡点柴火烧就行”。

历年冬天，杨守拙都要靠炉子烧煤取暖。对于今年底就将入村的天然气，她没有兴趣。老人不识字，“电也通了几十年了，我还是不会用电磁炉”。实际上，她的土坯房也并不一定会通上天然气。

据无棣县住建局燃热股工作人员介绍，在“煤改气”改造实施前，设计单位会派人进行安全评估。有四种情况不会被通过：“1.危房2.孤寡老人3.厨房、卧室共处一室4.一屋存在双火源”。

一些老人居住的土结构建筑，通常会被认为不够坚固，燃气管道安全难以保证。另外，独居老人也容易留下操作上的隐患。其余两个问题则可以在短期内整改合规后照常安装。

但老一辈人对天然气的接受程度普遍不高，即使会用电做饭，他们中的多数也习惯烧火做饭，在冬天用土炕和煤炉取暖。

小阎家村的伍凤鸾老人今年83岁，身体硬朗，声音洪亮。她平常做饭主要靠一个电锅，蒸馒头的时候则会用大锅台烧柴。这种相对“原始”的做饭方式在60岁以下年龄段的人群中已不盛行。他们最常用的是液化气和电，对于天然气也多持欢迎态度。

有政府补贴，免收开口费，多数村民愿意把握住这次集中安装的机会。以前牛村为例，村里一共260多户，目前已经有250户交钱订购燃气壁挂炉。一旦错过这次政府牵头的改造行动，日后安装将享受不到财政补贴。

“剩下的都会安，不符合要求的也会在房屋前留个管道接口，以后整改好了或是想安了再安”，前牛村党支部书记李新友告诉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这次行动中他们村的安装率将会接近100%。

△ 在无棣乡村，燃气管道铺设入户 

冬季取暖

2017年10月底前，燃煤禁燃区要全面实现以集中供暖、气代煤、电代煤为主的清洁取暖

靠近县城中心的两个村子并未参与到“煤改气”的改造项目中，天然气没有在这里入户。由于靠近城区，有供热管道碰巧从旁边经过，他们就近采用了集中供暖的方式。而其余绝大多数村子走上的是“煤改气”这条路。当地为此出台了“气化无棣”、“镇镇通、户户通”工程。“煤改电”的比例相对来说则少了很多。

按照山东省滨州市的统一方案，结合大气污染防治要求和各种清洁取暖方式的特点，全市被划分为三类区域：核心区、燃煤禁燃区和一般地区。核心区以集中供暖为主，“煤改气”、“煤改电”为辅，燃煤禁燃区则相反，一般地区结合现状实际可采取各类清洁取暖方式。

无棣作为滨州市所属的县级市，需要完成清洁取暖改造任务13472户。对禁煤区（县城规划区）范围内的101个村全部实现“煤改气”或“煤改电”。全县共设立了32个试点村，试点村内，通气户数规定不少于总户数的80%。

这场牵涉范围广泛的改造工作在无棣小城影响了社会阶层的上上下下。当地基层干部坦言：“环保算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方向，压力很大”。记者采访当日，就有山东省领导下来督查。据当地一名官员透露，环保部巡视组近期也在执行暗访。

而在网上，有关清洁能源改造的多种讨论同样在进行。深一度记者在查阅相关资料时，发现全国多地网民曾抱怨“不让用火灶土炕，扒掉一个补XX钱”。走访无棣县小阎家村时，也有部分村民反映听到过类似传言。

对于这一说法，无棣县住建局燃热股负责人王兆峰对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表示：“扒锅台扒炕一说只是群众猜测。除非一屋有两处火源需要整改，否则没有理由要人家去拆东西。虽然有覆盖率要求，但绝对不是强制安装。这本来就是一件利民的事，绝大多数老百姓都是自愿安装”。

至于是否会禁止烧柴等，记者未在文件中发现相关规定。当地街道一工作人员认为“用上天然气之后，也就没人愿意再去烧柴，都用方便的”。深一度记者在多个村中走访时发现柴垛确实很少见，一些家庭表示：“地都不种了，没有柴火可以烧。”

另一方面，对于散煤的复燃可以说是“零容忍”。改造方案中明确规定：“已实施清洁取暖改造的居民，在核发补助资金前须签订承诺书，保证不再使用散煤取暖。仍使用散煤的，取消各类补贴。”

而伍凤鸾这样的老人到了冬天就离不开炕，她每年用来买煤的钱得一千多元，但这钱她舍得花，“不烧炕，我的腿就疼得不行”。

同村她的一位亲戚则要花费两千多买煤钱。他们用的都是散煤块，而非打好孔的煤球，因为前者更耐烧。最近，村子里也有传言“要扒锅台扒炕”，但老人们并没听说有哪家真的被拆了，他们希望还能在冬天像往常一样取暖。

△ 较少有像伍凤鸾一样的老人，还在延续过去的取暖方式 

“2+26”城市

环保部对“2+26”城市空气质量改善情况实施按月排名，按季度考核，考核和排名结果作为对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综合考核评价的重要依据

在“大气十条”第一阶段的收官之年，环保督查力度明显加大。为了应对往年冬天准时到来的连续性重污染天气，一场能源上的主动调整在2017年初即由环保部牵头展开。如今，改革所引发的变化在这里更明显地反映出来。

距离无棣县中心不远的几个乡镇，天然气管道正在加紧铺设中。与北方地区划定的另外二十几座城市一样，他们同处在京津冀大气污染传输通道上。这个通道上的空气状况将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北京及其周边地区。

环保部发布的相关文件解释，“2+26”城是指京津冀大气污染传输通道所覆盖的城市，包括北京，天津，河北省石家庄、唐山、廊坊、保定、沧州、衡水、邢台、邯郸，山西省太原、阳泉、长治、晋城，山东省济南、淄博、济宁、德州、聊城、滨州、菏泽，河南省郑州、开封、安阳、鹤壁、新乡、焦作、濮阳。

行动方案发出之后，名单中的各个城市积极响应。媒体报道中经常可见负责相关工作的省委、市委领导下基层调研工作进展。但这其中也存在着反馈情况不实、虚报进展等问题。

9月8日，环保部督查组随机抽查了173个上报已完成清洁取暖及燃煤替代具体点位，发现17个点位存在虚报进展情况的问题。其中，“上报已完成清洁取暖及燃煤替代的山东省滨州市博兴县锦秋街道、城东街道等乡（镇、街道），正在铺设主管道或正在架设入户管道支架（支管道），燃气均尚未入户”。

同处在山东省滨州市的无棣县曾发出一份紧急通知，要求相关单位进一步加快冬季清洁取暖改造工作。文件中指出：“部分镇（街道）、部门还存在思想重视程度不高、组织机构不全、工作落实不力、推进速度不快等问题，影响了整体工作进度”。

对于是否会在冬季到来之前按时完工，无棣县前牛村的部分村民也表示出担忧：目前只是安装了管道支架，采暖季到来前是否会有管道打通，壁挂炉能否按时安装还不能确定。

深一度记者联系到一家壁挂炉供应企业负责人，对方回应称近期正在组织工作人员进行安装培训，将在10月初入村安装。住建局负责该项工作的王兆峰则表示：“既然规划已经下来，我们就会严格按照它的要求来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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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视频：北方冬季取暖划出28城“禁煤区”

蓝天保卫战

京津冀及周边地区大气污染防治秋冬季攻坚行动是第一次针对秋冬季专门制定的方案

这场针对大气污染的防治并没有停止发力。8月21日，环保部牵头印发《京津冀及周边地区2017-2018年秋冬季大气污染综合治理攻坚行动方案》。

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针对记者提问“此次行动的特殊性”作出回应：近年来环保部采取了多项大气污染防控措施，而这次则是第一次针对秋冬季制定的防治方案，以往的都是年度方案。

与之对应的《大气重污染成因与治理攻关方案》则明确提出，要对“2+26”城市实行“包产到户”的跟踪研究机制，成立28个跟踪研究专家团队，对“2+26”城市进行驻点指导，掌握防治工作的第一手资料，提出“一市一策”的大气污染综合解决方案。

多部门协同行动的机制产生出重重压力，也在众多党政一把手的思想上产生触动，进而一级一级传导到下层单位。“问责机制”的捆绑让此次行动在执行力上更显高效。

以河北省为例，由副厅级领导带队抽调180人开展大气污染综合治理驻点督察，在今年共组织1100多人开展交叉执法、巡回执法，查处2635个环境违法问题。今年1至8月，河北共清理发现治霾措施不力问题37321个，对直接责任人追责8312人，其中对领导干部问责200人。

重压之下，联合治理的效果也逐步显现。一些地方环境改善速度已经创造出历史记录。在北京市，以往只能于重大节点短暂存在的阅兵蓝、APEC蓝不再“昙花一现”。

8月份的北京，在没有召开重大会议的情况下同样出现了蓝天。细颗粒物PM2.5月均浓度同比下降了19.1%，回落到每立方米38微克。月均浓度则是近年来首次低于每立方米40微克，达到了历史最低。

环保部部长李干杰在先期指明：“此次攻坚行动的重点区域就是京津冀大气污染传输通道“2+26”城市；重点时段就是秋冬季、采暖期；重点领域就是“两散”，即散煤和“散乱污”企业治理，同时兼顾机动车、扬尘、矿山开发治理等”。

不久前，无棣县对当地41个砖瓦厂进行了环保督查，令其全部采用电能生产，生产场地也均由地上改为地下。“你到这儿来还能看到烟囱吗”？当地官员颇为自信地问记者。

背后的另一面是，当地存在时间不短的这一行业面临生死关头。完全按照环保要求改造下来需要一千多万，多数砖瓦厂没有能力继续投入下去。不仅仅是这个行业，更多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原来的生产模式必须要变了。

广袤的北方，在无棣这样的小城，散煤始终在走向消失的过程中。

此前，它们由地底被挖出、经由各类交通工具运输至此，继而在大大小小的煤炉中由黑变红，在摇曳的火光中一点一点地向空气中增加各类排放物，直至最后化为灰烬。

如今，这些蕴含着能量的黑色物质依然在这里走向消失。不同的是，从此以往省略了燃烧的环节。慢慢地，它将不会在千家万户中出现。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徐慧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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