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旅行」是如何一步步成为科幻文学的母题的?这要从人类对「别处」的迷恋说起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2-04


当儒勒 · 凡尔纳把自己全部创作的总题,标定为「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里漫游」的一刻,他少年时被父亲粗暴打断的行旅梦想,正在获得充分的餍足。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11 岁的少年凡尔纳悄悄在由法国南特(Nantes)航向印度的远洋海船上谋了份工作,但在起航之前就被父亲揪回了老家,并且勒令以后只在「想象中」进行远航。这个源自凡尔纳侄女口述的故事,纯然是虚构的「名人逸事」。但当凡尔纳闯荡成名后,对乘船旅行 —— 不论是在作品中还是现实中 —— 的狂热,反过来令人相信有某种持久且激烈的梦想和激情存在于他内心深处了。


实际上,凡尔纳最开始真正想要创作的,是所谓的「地理小说」。他的老师大仲马长于书写历史题材,凡尔纳觉得自己在这个领域已然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另辟蹊径。当他从手记、新闻、广告,以及博物学家和人类学家的报告中汲取远在地球另一面的素材之时,悄然间勾连起的,是科幻文类漫长的行旅传统。



无论你将世界科幻的源头指认为玛丽 · 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还是天文学家开普勒的《梦》,这些作品都把对自然界的探索放在了故事的重要位置。而为了发现自然界的真相和规律,旅行便必不可少。在开普勒的故事中,登月之旅是为了一路展现天体的奥秘。这些奥秘显然直接来自作者本人的计算和推演 —— 作为「星空立法者」,开普勒的事业本就建立在他的肉身所无法抵达的远方。而对雪莱而言,想要发掘科学的真理,要么乘船出海,前往最极端也最纯粹的极地环境,寻找外部世界的规律;要么剖解身躯,向内部探索生命的奥秘。当然,她也有意让两条线索相遇在接近北极的艰苦征程当中,一路上各自伴随着救赎、牺牲与和解。


科学的探索和技术的发展,总是迫使人们离开舒适且习惯的旧地。这样的过程往往平缓,但当这种演进快速且集中地呈现为工业文明后,现代人类社会就逐渐将永恒的变动不居视为生活的某种缺省配置,并予以接纳。这个过程的发生并不轻松,而这个时代也恰是浪漫主义的诗人们最为活跃的时候。当他们面对冒着黑烟从瓦尔登湖畔呼啸而过的火车时,也许是惶惑、无措的,但也明知无处可去。其中最敏感的灵魂,自然而然开始想象那些尚未抵达,或者至少存在现实与理性之可能的未来景象。科幻由此诞生。



我们也许需要把科幻中的「幻想」,与「想象的共同体」中的「想象」等量齐观。在这个意义上,「想象」这种神秘的人类思维,实现的是把非我之物,纳入我所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前往、抵达某个陌生的别处,而后再从那里返回的过程,几乎必然地成为了这种「想象」的故事载体。开普勒是这么做的,雪莱的内部逻辑也与之仿佛,到了爱伦 · 坡、凡尔纳和 Herbert George Wells 的手里,这些旅行就已经变成科幻作品中最常用也最顺手的故事套路了。


当科幻尝试以想象抵达「别处」之时,它实际上是在促使读者重新理解可能为人类智慧所理解的世界。在最近两百多年间,世界各地科幻的演变发展,几乎总是与旅行相关。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科幻同样不断地重新定义关于旅行的一切可能与想象。



有时科幻的漫游指向旅途的终点,亦即真正的「别处」。从海底到星空,从中空的地球到平行的宇宙,从「很久很久之前」到「八十万年以后」。在这些邈远的幻想空间中,自由成为了最具辨识性的特征:这种自由建立在绝对不自由的「科学」逻辑之上,但除了这些基本设定以外,无论是文明形态、种族特征,还是历史演变、科技走向,甚或饮食、习俗、美学、道德,都擎于作者一人之手。实际上,在更多情况下,所谓的「科学」不过是临时借用的名头,仅在文本提供某种关于真相和理性的保证。甚至这些保证也往往只有形式上的功能,以求在纯然虚构的陌生世界里,给不期然误入的读者一点点抓手。


真正发生的事情,往往只是作者从身旁一丁点「what if」式的因由出发,敷衍出宏大而富有趣味的旅程终点。这个过程有时也被称作「思想实验」,被讨论的,往往是最为有趣和叛逆,也恰好显得重要的话题。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提供了这类故事的模板。在当时看来,无论是大西洋还是太平洋,海底并不比火星来得更近,凡尔纳却给出这样一种可能:海底是可以抵达的,甚至能够成为未来人类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讲,卡梅隆之所以将大量精力耗费在电影《阿凡达》中诸多注定无法全然呈现的异星草木鱼虫,恐怕正是在享受「想象中的旅行」。



当然,在对异界的想象中,最令人着迷的也许并非星球环境和奇异种族,而是许多与我们截然二致的生死观念和审美习俗。Orson Scott Card 的《死者代言人》是其中较有趣的一个故事,小说中的外星人在「死去」之后,尸体会重新长成一棵大树,并给活着的外星人提供生活所需的种种工具。这类故事特别适合采取冒险与推理的写法,而「揭秘」的高潮,几乎总是人类最终与这样的陌生之物达成理解。


更进一步,在科幻作家着意刻画的这些新奇世界中,当人们的接受、认同、乃至熟视无睹的时候,更有趣的事情往往就此发生:读者在此时似乎非但超越了现实人类身份的逼仄与局限,更毫无障碍地接纳了种种非人类乃至于反人类的幻想。而好奇心是无法被满足的,那些幻想世界里的无聊生灵,会对什么表示好奇呢?如果它们将要踏上旅途,新的目的地将被放在何处?



有些时候,科幻作家将目光投向的是「旅行」本身 —— 现实中人类的车马与躯壳都实在局促,科技则能赋予人类前往从未意识到其存在的「别处」的自由,以及无往不在的枷锁。但凡尔纳们的科技幻想绝不止于对器物本身的想象,《海底两万里》在描绘潜水艇时,也营造了一个全球化的物流系统;《从地球到月球》中不但有登月大炮,也有四处集资、游说、承建的军工复合体。科幻作家乐于凸显路途的外部环境、载具的工作原理,以及旅行的真实意义:故事中,关于它们的想象总是呈现出某种本质化的还原倾向。有趣的是,这些尚不存在,或许也无机会实现的「可能性」—— 或曰「不可能性」—— 由人类现代文明两百年来,最卓越的头脑所架构的庞大科学知识系统,为这些假设和推演的合理性提供了保证。


最典型的例子是时间旅行。这一类型肇始于 Wells 的《时间机器》,他在大学时创作的初稿中,曾将标题拟为《时间中的鹦鹉螺号》——「鹦鹉螺号」就是凡尔纳笔下那艘著名潜艇的名字。创作之初,作家未必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了然于胸,但将时间视为某种可以加减乘除、回滚加速的标量,从而让人类在期间来往穿梭漫游,这就确实极富穿透力了:现代科学其实否认了这种想法的现实可能性,但它毕竟曾经被提出过。Wells 站在了现代科学的边沿,而人类漫游的想象维度,由此得到解放。



这也是为什么时间旅行是科幻的一种,而当它被固定为「穿越」这类套路时就失之远甚:科幻迷怎么可能不对使人穿越的机制、背后庞大的目的和逻辑感兴趣呢?与它们相比,看似陌生实则熟悉的意淫世界自然显得黯淡无光。科幻作家为之兴奋的,是可能性与可能性之间的碰撞。从「外祖父悖论」到「蝴蝶效应」,作者和读者一样,都沉迷于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的逻辑推演。有时人们从这当中获得的快感,近于某种纯粹的「脑筋操」,此时情节和人物都让位于这些蕴藏于冰冷方程式中的绝大美感。在这方面,玩得最上头的,Robert A. Heinlein 的《你们这些还魂尸》。小说中对时间顺序、历史走向和因果联系的满不在乎的挑衅,使得主人公成了搅乱时间线的怪物。这个怪物本身并不疯狂,但光是理顺具体事情发展的流程,就已经足够烧脑 —— 然后你才会终于触碰到这个故事最最疯狂的核心设定。当然,就情节的复杂程度而言,国内新兴科幻作家顾适的《赌脑》,也在某种意义上展现出了强大的竞争力:读这样的故事,确乎需要赌上你的全部脑力。


科幻对于旅行本身的关注和设想,在呼唤极大自由的同时,往往也呈现出一种必须先接受其设定 / 幻想的钻牛角尖式的愉悦。这并非像是在计算那种光题面就要写上一黑板的卷末大题 —— 审题本身就是解答。关键在于,作者要先把这些题目出好,然后才能慢慢算给读者看。敢问什么样的旅行,能够与之相比拟?



与前述徘徊在令人心生厌恶和报以爱怜边缘的幻想家不同,还有一些科幻作家关注的,是旅程的开端,是与远方相对的当下和此处。韩松早年在他的《第一句话》中写道:「我们在宇宙空间走得再远,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地球上的你们」。科幻旅行即便达于时间和空间的另一个端点,这些作家的目光却仍旧聚焦在我们的身旁。郑文光可能是刘慈欣之前中国科幻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他看来,科幻具有一种绝无仅有的强大力量,他称之为「折光镜」。现实存在规律吗?无序和混沌之下,人类的行为,社会的演化可以预测吗?科幻提供的,恰是聚焦、抽绎、推演现实生活的理想空间。我们正是在一万零一种极端变迁或终极形态的「别处」映照之下,重新发现现实中被我们误认为是永恒的细节。


刘慈欣的短篇《乡村教师》讲述的正是这样的故事。小说的「别处」,是一场发生在碳基和硅基生命之间,绵延整个银河系的宏大战争;而「此处」,则是贫困乡村的病痛教师、死记硬背的鲁迅和牛顿定律、以及用蜡烛指代老师的陈旧比喻。刘慈欣把两者以一种浪漫的方式联结在了一起,关乎文明命运和人类存亡的冲突,与小小村落、小小教室之中的希望碰撞出令人心悸的火花。但这些并非刘慈欣故事的终点。当读者和作者一起经历了出发、远行和回返之后,即便是最亘古不变的起点,也必然不得不呈现出别样的面目。站在难以捉摸的宇宙图景之下,《乡村教师》逼迫我们去重新看待和理解似乎再熟悉不过的「教师」—— 他们在小说中被指认为「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生活仍旧是那样的生活,教师也仍旧是那样的教师,但科幻凭借着对科学的丰富运用,成功地找到了一个站在远方眺望当下的立足点;被这样的眼光所揭示的现实,当然仍旧是一种虚构 —— 可此前我们习以为常的现实生活,在此后将变得截然不同。



科幻总是在前往别处。此时读者在幻想的旅行中所获得的体验,「更加接近于一种准宗教式的狂喜,而非冷静的理智胜利」。而想象则意味着把非我融入我的世界,把另一处地方、另一条路径、另一种视角接纳进我的生活。「我」在此之后便充分地扩大。身陷此地,心通寰宇。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