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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后」媒体从业者抽样调查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3-16


不时的,咪蒙本人及她所代表的符号总会扰动自媒体江湖。虽然她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却有无数大号、小号被视为咪蒙「遗志」的继承者们,争先恐后制造着后咪蒙时代的同类爆款。

 

追逐「10W+」的背后,隐藏在这些新媒体公众号后面的年轻人们正如何存在?他们如何看待咪蒙,又如何审视自我?他们身上是否延续着「咪蒙」爆款血统、又能否继续曾经「助理月薪五万」的神话?爆款如何被打造,而它的锻造者们是否信任自己输出的情绪,还是在单纯收割流量?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找到了林一,90 后,新媒体从业者,目前在某自媒体公众号平台任职。因其文风和引起的一些争议,这个公众号也被称为「咪蒙」遗志的继承。

 

与热闹的自媒体江湖相对,传统媒体从业者近年来输出的主要话题似乎是「出走」。手机碎片化阅读俨然时代潮流,那些做着传统新闻一线工作的人,该何去何从?面对新媒体的如火如荼,他们如何看待自身的价值和未来的发展方向?我们找到了两位曾在传统媒体做记者的年轻人 —— 赵然与李东,他们的故事似乎有所不同。

 

冬天花败,春暖花开,任何一个行业,总是有人离去,有人归来。而从这些去留的故事中,我们得以窥见一代人和一个行业的存在方式。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我是 1994 年生人,前年 6 月份毕业。现在在一个比较有名的自媒体公号任职,已经做了将近一年。这份工作,衡量你是否称职标准就是「爆款」。
 
为了成就「爆款」,我们有自己的方法论。主编要求我们在文章中表现出「KOL」的语感,要大家听你去说。「KOL」语感从模仿开始,要看别的号怎么写的,比如「毒舌电影」,那种文字一气呵成,从头读到尾,中间没有要跳出的欲望。还有作家刘瑜的《送你一颗子弹》,不一定汲取其中的观点,而是把握住它的语感。
 
我们的选题基本是社会事件,大家讨论比较多的社会事件,找到一个观点怎么去写,找出与大家不同的观点很重要,这既是让文章中脱颖而出的关键,也是选题上的技巧。
 


比如前一阵鲍某某的案件,从收集素材开始,相关的内容很丰富,看别人怎么写,找到问题矛盾在哪,抓住矛盾才有情绪上的对立,再拿常识去罗列。文章写之前,想好结构,可以是并列,也可以是情绪的递进。前面怎么铺垫,第一部分写经过;第二部分把矛盾、情绪对立写出来;最后一部分是升华。我们一直觉得结尾很重要,读者能不能转发到朋友圈,结尾能不能激发他的情绪是很关键的一点。一般会用到排比句,也许像小学生作文一样简单,但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这是比较实用的方法论,也是爆款得以复制的重要原因。
 
没有热点的时候,万变不离其宗 —— 女性话题。我们愿意写女性话题。这个时代,男性不值得被讨论。女性话题存在很多被诟病的点,可以作为备稿的常规选题。
 
另外一个可以作为常规选题的,是民族话题。这类题会刺激下沉市场,可能我们身处一线城市不会看,但很多三四线的人特别喜欢看这类。
 


我所在的公司被一些人说是「小粉红」,恶意收割流量。其实是因为公司内部有不同的号,分别有各自的主编,开选题会也不在一起,可能有的号比较民族主义,有的比较理性、客观。
 
前一段时间,我写了一个偏民族话题的稿子,引起很大争议。有新闻界前辈说写得有偏差、不够客观公正,舆论立场也开始讨伐我,很多人找到了我的微博,发私信骂我,有上万条。有些网络喷子话很难听,我偷偷删,但怎么也删不完。我本来想忍住不哭,但同事过来安慰我时,情绪就控制不住了,在工位哭了起来。后来我请了一天假,在出租屋里,拉上窗帘,手机关机,一天后就恢复了过来。
 
这篇稿子在公号上是有超过千万阅读量,公司按照「爆款」奖励机制,给我发了现金奖励。也是从那个话题之后,我们意识到民族话题是自带流量的,后来会有意识地往那个方向去写。在这个事情上,我也想把文章写得公正客观,但这容易左右互搏,无法引爆舆论。所有不够犀利的文章,最后也都会被改得很犀利。
 


我不能认可的是网络喷子的「扣帽子」行为,尤其是自媒体圈内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爱扣帽子,他们自己没写出爆款,就格外敌对爆款,我排斥的是这一点。
 
在产出文章的时候,我信任自己输出的价值观,但别人解读出来的东西,不是我的本意。在写文章的时候,大家立场相同,比如鲍某案,我们都站在相对正确的立场,只是因为语言过于犀利,不像传统媒体,就会容易被拿出来断章取义,指摘我们「恶意收割流量」。
 
表达观点要极端,这是「爆款」的方法论。我也想写得公正,但越那么写,越没有效果。爆款会被指摘,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是爆款的代价。像之前我写的那篇争议文章,朋友安慰我,把这个事情安在任何一个自媒体上,都求之不得,大家谁都想火。圈子就这样,大家都以文人自称,但没有傲骨,互相埋汰,互相泼脏水。
                   


在这边,我一个月要写 6 篇稿子,基本是 3000 字以上的长稿。KPI 没有很强的压力,对我来说比较好完成。因为写作技巧已经被锻炼出来了,热点的选题本身也很丰富。但最开始非常不顺利,刚来的头两个月没发出文章,因为这种「爆款」要求和之前写东西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后来慢慢摸索适应了。


做这个行业很辛苦,正常是晚上 8 点下班,但永远不可能 8 点走,一般都要搞到晚上 10 到 11 点。对我来说,这份工作的收获很多,作为刚毕业的应届生,在北京没有过得很惨,得到多少,承受多少。这都是公平的。
 
我入圈的时候,咪蒙已经消失了。我以前没有看过她太多文章。这个圈子很奇怪,大家一边骂咪蒙,一边学人家,分析人家的标题和爆款套路。我在这边差不多月薪一万,之前传的「咪蒙助理月薪五万」离我们很远。
 


未来,我不会长久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流量的走向,封号的风险,很多方面太不稳定。出去之后,我不会再做公众号,大家都一个德行,没什么劲,高频的产出对我压力很大,摄入很多负面新闻,产出负能量。可能再做两年公号我就退出,自媒体不仅局限于公众号,也许我会去短视频行业。
 
很多时候,我想去一线,这就是新媒体、自媒体的弊端吧,我们只能在后方,但如果真的让我去传统媒体,可能他们也看不上我。而且传统媒体很辛苦,挣得又少,每天到处跑,要面对挖不到料等困难。
 
我很佩服疫情期间,身在一线的记者们,当天采访当天出稿,这才是职业新闻人的素养。跟他们比,我真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是 2015 年毕业的,学新闻科班出身的,但专业是被调剂的,并不是本身对新闻有什么兴趣。
 
本来没啥新闻理想,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在老家地方党报实习,可以转正。想稳定下来,本来还打算考考公务员。恰好那时候看到澎湃写的天津大爆炸,觉得写得很厉害,就想当记者,去一线。
 
毕业后在老家的一个地方媒体工作,主要是电话采访。没几个月,来到北京,到了某知名都市报。
 
当时部门里大家都很年轻,都是同龄人,92、93、94,基本都是 90 后,很多个跑完突发的夜晚,我们畅饮开怀。部门领导会替我们想,给我们筹划,给每个人写篇长报道的机会,让我们看到方向,那是我职业生涯里最迷糊也最快乐的时光。回头去看,觉得当时大家都挺懵逼的,对自己的职业都想有所成就,但没找到方向,报社是集体氛围强的地方,有种灌迷魂汤的感觉。
 


在传统媒体很容易找到一个坐标,那时候我的坐标就是我的编辑。这种坐标也会带来职业上的安全感,能看到方向,希望以后我也能像他一样写出那些东西来。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意,我崇拜的人在他从业的第几年写出了什么,而我没有,这时候就会焦虑。写不出来的主要原因是水平不行,有好的选题轮不到自己。
 
收入而言,刚进去的时候,最让人开心,那时候活儿也很多,版面多,机会也多,第一个月还是第二个月,稿费打完折还是 9000 元,后来发现拿到那个收入太难了。大环境来看,整个媒体都在走下坡路。后来只有一个记者能拿到不错的收入,他很灵活,什么过时的新闻都能拿来写。
 
渐渐地,我发现自我实现很难。想写深度报道,但没有机会,整体环境就是做热点。我不想做突发新闻,写一个和一百个都一样,对我自己的成长价值是趋同的,于是就想离开那里,换个地方写长报道。
 
后来到了另一家传统媒体,主要看重当时那里的编辑,觉得业务水平高,有「传、帮、带」作用。传统媒体就是这样,前辈在我们年轻人这里往往扮演着某种江湖「师父」的角色。但其实现况和想象不一样,受限于舆论环境,有一些东西不能兑现,完全在消耗时间。那我为什么要被消耗?可以不要钱,可以裸辞。
 


不久前又找了另一家传统媒体,但因为疫情缩编了,去不了。相比于当下热门的互联网大厂,传统媒体更倚赖个人交情,也挺碰运气。
 
不要总对期待的事抱有太美好的希望,因为最后都是现实的考量,这是我最深刻的领悟。以后的规划中,还是看机会,如果有不错的平台,那我还是愿意接受传统媒体的。心里还有一点小火苗,属于新闻理想。
 
纯职业考量的话,再去传统媒体可能是不划算的,因为得到的职业成长依旧是单一的。爸妈劝我别干媒体,30 岁之后干媒体老在北京漂着没有优势。我在老家买了房子,也有离开的打算。暂时没考虑过市面上讨论的那种新媒体、自媒体,觉得那种情绪输出不太能达成自我实现的愿望。


我是从传统媒体跳槽去互联网大厂的。大学学的新闻系,18 岁的时候,对新闻的理解就是中央电视台的出镜记者。白岩松、康辉那样的,还有一些突发灾害前线记者出镜连线,觉得比较光鲜。
 
大学学了中国新闻史,明白了这个行业的重要性,它是一种第三权,能帮助社会做出改变,意识到这个东西的不一样。可能我从小有点爱打抱不平,见不得不公正的事,出身穷人家,关注底层,有天然的亲近感。
 
大二第一份实习,在地方的一个小媒体,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东西在报纸上发表,还是很开心的。初步接触了这个行业,包括地方媒体做的那些不好的勾当,都有看到。但并没有因此失望,因为那里不是行业的顶端,想去北京,看看行业的顶端。心里对未来做新闻的期待还是热血的。

大三在北京的一家新闻单位实习,住丰台区角门西的地下室,门口写着地下防空洞,别人走进去都是上楼,我是直奔地下,类似于地下停车场,我叫它「蚂蚁窝」「棺材房」,床和墙之间的距离,连一个脸盆都摆不下,要斜着放,一个月房租 450 块。
 


大四快毕业一整年都在北京的一家新闻单位实习,传统媒体,做采编,可以出差独立操作选题。曾经独自去外省做一个矿厂的选题,报道刊发后反响很大,当地政府说李克强总理批示了,环保督导组也下到了地方,能够实际地解决一些社会问题。对于年轻的我们来说,那种职业荣誉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报社的氛围特别好,很有人情味儿,前辈老师把他们的饭卡给我们实习生,让我们能去食堂吃饭。我们私下管那儿叫「黄埔军校」,那种归属感特别重要,尤其对实习生。
 
毕业后想留在这家新闻单位,业务部门的领导也认可我的能力。但因为编制问题,等了几个月都没等下来。后来辗转去了另一家传统媒体,是一个偏向写正面报道的平台。有同学问我,「现在怎么写这种了?」我只能回答,「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活儿」
 
当时觉得不会在那里很久,还会回归新闻专业主义,做一些监督性报道。但那里确实是做新闻的地方,编辑部三审三校,很严格的流程。喜欢那种老牌的模式,学到很多东西。那时候觉得会在媒体这个行业干很久。当时就有报社的前辈说,20 年前工资是这些,10 年后还是这些,1 万多。那时候我的薪水每月几千块,剩不下什么钱,生活压力比较大。
 

没过多久,跳槽去了另一家传统媒体,还是做新闻,收入会高一点。选题方面,从一开始就是偏社会的方向,传统媒体以公共价值为标尺来进行新闻报道,写作方面也是严肃的文风。我记得有一次去采访,需要接近一艘发生事故的船只拍摄,但有很多当地消防、公安在看管,难以接近。那天下着雨,只能从一个直角的平台跳过去,一米左右的距离,下面是海水,稍有不慎可能会掉下去,最后心一横,还是跳过去了。当时穿了条李维斯的牛仔裤,800 块买的,沾了一裤子的机油。虽然很苦,很累,但那就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新闻专业主义,是自己曾经向往过的新闻前线,算是甘之如饴吧。
 
后期,稿子发不出来的次数多了,相应的稿费就少,有的是政策原因,有的是选题和内容方面达不成一致,导致烂尾。感觉一个个选题做过去,在采访能力上的确有进步,但文字方面好像没有质的提升,更多是重复。后期,我越写越痛苦,总觉得消耗太多,输入太少,没有时间也静不下心来看书,这不是一种健康可持续的状态。像割韭菜,一茬又一茬,在短时间内记者个人消耗太多,所以整个报社能保持一种冲劲,但对个人发展来讲是不友善的。
 
几个月前,我离开了那家传统媒体,目前在一个互联网大厂做内容运营。离开的原因,一方面是业务上觉得难以提升,另外就是钱的因素。在北京,租小房间不如大房间好,要跟人抢着洗澡,现实逼着我们现实。去互联网大厂,有更稳定的环境和收入,能把钱省下来,一个月攒一万多都很容易。之前的收入不稳定,最多一个月攒几千块,基本攒不下钱。
 


曾经很向往新闻前线,现在反倒喜欢这种规律的生活。以前哪怕在家里也要刷手机找题,很焦虑。现在坐班,工作日清,下班后可以自由自在,不会说心里悬着一根线,现在终于不用熬夜了。
 
新旧媒体的争论很多,对我而言,新媒体中咪蒙那类文章我很讨厌,太垃圾了,完全是情绪输出。如果是媒体的话,我欣赏传统媒体,因为比较怀旧。像李海鹏、林姗姗,看他们的非虚构作品,我非常欣赏,他们都是传统媒体出身。
 

未来的规划中,不确定会不会回归传统媒体。反正我不留北京,以后可能去成都,很大可能去媒体,如果是东部,就互联网或者大厂。我会在选择生活的基础上,选择行业。


文中人物林一、赵然、李东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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