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中,刚刚 30 岁的演员蓝盈莹一直处在风口浪尖。在初舞台,她以 91 分的成绩拿到了 30 位姐姐中的第一名,超过了许多专业的唱跳歌手和前女团成员。同时,她努力、自律、不服输的性格,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第一次公演训练阶段,蓝盈莹送给每位队友的礼物是绑在手腕上的沙袋,最终,她所在的「得不到的爱情」团也战胜了另一支五人团,全员晋级。而到了第二次公演,蓝盈莹的「拼」却给她带来了争议。「蓝盈莹团」由于在第一次公演的「观众喜爱度」排名中相对靠后,只选到了一首现场效果不占优势的慢歌,因此,在排练过程中,她试图为歌曲融入更多元素,以弥补曲风上的劣势。而这,最终演变成了被网友反复咀嚼的片段:蓝盈莹想要玩女子乐团,她「建议」毫无乐器基础的吴昕在 10 天内学会弹贝斯。在《乘风破浪的姐姐》中,蓝盈莹因为「努力」人设引起不少争议。而在上周播出的节目中,蓝盈莹又因为在组内争取 Solo 表演机会的环节,再次引发争议。一些人认为她在「张雨绮团」的确实力拔群,为自己争取机会是理所应当的;另一些人则指出,同组的张含韵作为专业歌手,实力不输蓝盈莹,同时,在另外两组公认的「能力者」孟佳和王霏霏都没有主动「出头」的情况下,蓝盈莹舍我其谁的姿态显得不够得体。蓝盈莹在接受凤凰网娱乐采访时回应争议称,「一个人有野心不是可耻的事情」,并鼓励女性要正视自己的内心,「如果你是一个内心充满欲望的人,就应该勇敢地说出来。」长久以来,我们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的评价往往带有明显的性别刻板印象。有野心的男性被认为是有上进心、有竞争力、甚至是有个人魅力的,它符合社会对于男性气质的建构;而野心勃勃的女性则往往被视作自私、用力过猛和不讨人喜欢,它背离了温柔顺从的传统女性气质,也挑战了传统的性别分工:男主外、女主内;男性主导,女性辅助。
这种潜移默化的社会文化规约,的确使很多有能力的女性失去了本应属于她们的机会,也使得很多已经成功的女性(例如一些女企业家、女政客)受到厌女的攻击和污名。美国工作的歌剧导演周沫(网名「抓马坤」)在接受《人物》杂志采访的时候就谈到,任何行业里的女性,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标准,并且据理力争,就会被贴上「Bitch」或者「难搞」的标签,但她觉得没关系,「Bitch gets the job done」。周沫还分享了一个自己的亲身经历。在面试导演训练生的过程中,她发现履历非常漂亮的女性在回答「为什么要申请这个工作」时,会说自己还有很多不足,想要通过这个工作来学习、完善自己;而与她年龄相当但履历远不如她的男性,则会很自信地表示「你们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了」。
在周沫看来,这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今天的女性面临的现状,「女性总觉得自己只有准备了 120 分才有资格去要一个机会,但是男性可能只做了 60 分就说,我超级厉害。年轻一代的女性,不是缺乏技术,而是已经被训练成一个自我保护的表演体系,社会教我们,你不要太咄咄逼人,你要谦逊,不可骄傲打无准备之仗。」某种程度上,蓝盈莹的处境也反映了女性在职场中面临的「双重压力」。一方面,娱乐业不仅竞争异常激烈、淘汰率极高,而且存在着结构性的性别歧视。女性从业者在工作机会、片酬、商业代言等方面均处于劣势,这不仅是中国的现象,好莱坞女星也曾多次为同工同酬、包容性附加条款(Inclusion Rider)而鼓呼。
演员 Patricia Arquette 在 2015 年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为同工同酬发声。
在中国,「中年女演员的职业危机」在这一两年内被反复热议,也有不少女演员在公开场合就这一话题发声,向业内喊话;《乘风破浪的姐姐》这档节目的立意之一,便是想要打破对于 30 岁以上的姐姐们的年龄和性别歧视,给她们一个展现自己的舞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女艺人的确要付出比男艺人更多的努力,更加不放过每一个潜在的机会,才有可能突破职场给女性设置的玻璃天花板。另一方面,已经付出了 120 分努力的女性,还要时刻在意自己努力的姿态是否足够好看,是否符合社会对于女性的期待。
无论多么成功、多么有权力的女性,似乎都逃脱不了这种社会对于女性的「双标」。著名的「铁娘子」、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一方面要通过声音训练打造一副更接近男性的低沉嗓音,以便在公开演讲时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另一方面还要向公众分享自己下班回家给丈夫做饭的场景。曾发表过题为《我们都应该成为女权主义者》(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演讲的尼日利亚作家 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在接受《每日秀》(The Daily Show with Trevor Noah)采访时也谈到,希拉里的推特账号认证里的第一个词是「妻子」(Wife),而他的丈夫克林顿认证的第一个词是「创始人」(Founder),因为男人害怕成功、有权力的女性,而「无论她有多少其他的社会身份,她始终首先是个妻子」在某种程度上稀释了这种恐惧。1988 年,撒切尔夫人发表著名的「布鲁日演说」(Bruges Speech)。蓝盈莹被网友诟病的另一点,是她对于队友和其他姐姐的情绪缺乏察觉和共情能力。在上周的节目中她也表示,希望自己在保持「狼性」的同时,能够更多地关注到他人的感受。有趣的是,「狼性」这个听起来颇有些年代感的词,反复出现在姐姐们的采访中。除了蓝盈莹之外,张萌在接受易立竞采访时也谈到自己是个很有「狼性」的人,团队里的年轻女孩也都很有「狼性」;金晨在接受腾讯娱乐采访时,说自己性格中「狼性」不足,不适合做演员等等。「狼性」这个词最早通过 2004 年出版的畅销书《狼图腾》进入大众文化。这本书曾 160 余次再版,创下了 500 万册的正版发行量,盗版更是不计其数。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陈子丰在《旧事重提:文化转折点上的〈狼图腾〉》一文中指出,《狼图腾》的主题并不新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知青文学和寻根文学中也很常见,就是一个从少数民族地区异于主流的民风民俗中,寻找纯粹朴实的精神品格和「原始」生命力的故事。
而「狼」作为一个在游牧民族和西方文化中更为常见的动物图腾,也被用来反思和批判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汉族士大夫文化,以及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所谓的「国民性」。在《狼图腾》的小说文本中,这种不同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上的先后序列,以及作为所谓「落后文明」的赶超焦虑也是相当可见的。陈子丰在文中就引用了小说主人公陈阵的一段话:「其实现在世界上先进的民族,大多是游牧民族的后代 …… 原始游牧是西方民族的童年,咱们现在看原始游牧民族,就像看到了西方民族的 3 岁和 7 岁,等于补上了这一课,就能更深刻懂得西方民族为什么后来居上。」从《狼图腾》中发展出的一套「狼性文化」—— 即一种崇尚进取、竞争、扩张、弱肉强食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 —— 后来被管理学所吸收,成为了在以互联网公司为代表的的中国民营 / 民族资本中,盛行一时的企业文化。
电影《狼图腾》剧照。
作为一种处于边缘地位的少数民族文化,「狼性文化」最早被汉文化收编,从一种对他者的想象,成为了一种自我的文化认同;随后它被资本逻辑所收编,成为了一种企业文化和管理技术;后来又被所谓的「战狼文化」所收编,彻底甩掉了「落后文明」的帽子,从「师夷长技以制夷」进化到「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而在《乘风破浪的姐姐》这档节目中,我们似乎又看到了它被女权话语收编的可能性,「姐姐的狼性」是不是一种中国版的「Lean In」?《向前一步》(Lean In: Women, Work, and the Will to Lead)的作者 Sheryl Sandberg 在书中鼓吹的是一种「内化革命」(Internalizing the Revolution)的策略,它旨在缩小并最终消除男性和女性在野心上的差距,认为只要女性充满信心、打足鸡血,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们在职业道路上不断晋升,跻身领导层。《向前一步》的作者 Sheryl Sandberg 是 Facebook 的首席运营官和第一位女性董事会成员。这套话术有两个明显的漏洞。首先,它将革命的场域从公共空间撤回到每个人的内心,把社会革命变成了情感革命,是一种阿 Q 精神胜利式的女权实践;其次,它将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矮化为狭隘的个人野心和权力欲,将复杂的结构性不平等简化为女性在领导层中的缺席。而正是在个人主义、意志胜利和赢者通吃的意义上,「Lean In 文化」与「狼性文化」不谋而合。「狼性」话语在女性解放和男女平等的语境下,呈现出一种滞后性与进步性并存的状态。随着经济高速发展的红利期渐渐退去,效率和公平的天平也在悄悄发生着倾斜,就连曾经处于狼性文化核心圈层的互联网大厂,都不得不直面「996」和过劳死,用新的「佛性」话术(「『996』是福报」),替代了过去的「狼性」口号。在年轻人中间,「社畜文化」和「废柴文化」,远远比「狼性文化」更有市场。但另一方面,这套话语在女性身上依然有冲破性别刻板印象和职场玻璃天花板的正面意涵,对于很多女性来说,它是一种切实的鼓励和鞭策。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也许我们不应该苛责女性身上展现出的所谓「狼性」,但同时也需要警惕两点。第一,这种个人奋斗的叙事不应该扭曲为对弱者的轻视甚至践踏,个人通过努力冲破结构性障碍没问题,但同时也要理解有人无法冲破,即便无法冲破也不代表她们活该被歧视,被抛下。其次,争取性别平等不应该止步于个体层面上的自立自强,还需要制度性的保障,文化上的变革。这首先需要有人指出问题 —— 无论是针对一个行业,还是针对一个社会,而不是将问题掩盖在「是你不够努力」或者「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战胜它」的说辞之下。这或许也是《乘风破浪的姐姐》稍许令人遗憾的地方 —— 它展现了 30 位姐姐的努力和实力,却一直绕着那个房间里的大象打转 —— 为什么她们如此优秀却仍然缺少机会?这不是她们自身的「狼性」能够解答的问题,这个问题应该提给行业和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