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仅在笑声中化解种种困苦,也渴望得到对失却欢乐的补偿。作为一种复杂的情绪输出,「笑」有如一个令人得以短暂地脱离生活共情的空间:选择进入,选择屏蔽苦难或丑陋,然后拿回一点被剥夺的东西。它称不上一种人格武器,但又确实帮助我们解构了最难以启齿的问题之一 —— 我的笑是被允许的吗?万幸,目前来看,答案是肯定的。但这种肯定又可能随时被撤销。
你即将阅读的是四位青年作家 —— 班宇、叶扬、甫跃辉和张玲玲基于「笑」的文学延展。他们都选择了虚构写作,这并不让人意外。
「诗歌,诗歌,这种语言音乐 —— 并不是一种声学现象,无关于元音与辅音的谐声,与腓尼基字母的形态学也相去甚远,其本质是语句的意义与其声响之间的隐秘联系。」在破折号之前,帕斯捷尔纳克压低嗓音,半垂着头颅,以仿效马雅可夫斯基的神秘、庄重,他甚至想到自己在诗作里与宗教文本的对峙时刻,「我的心脏悲痛万分,你们要和我一起警醒」;而在后半句,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又落入日常谈话时的琐屑、匆忙与反复,宣言被不断消解、重构,像是在急切地辩护,为了一种不应展示的观念,一种纯粹而无序的空想,它并非诞于哲学之石,而是机械、运动、几何学、狂想精神与空中之路。也许因为嗓音条件天生不够出色,端坐在侧位的赫列勃尼科夫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陈旧、落伍,更直白一点,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集会结束后,赫列勃尼科夫迫不及待地回到书房,或者说,他的实验室与洞穴,如对待化学元素一般勘测、调校:先是铲除标点符号,接着破裂句法与韵律,最后重造词语。将元音视作空间与时间,辅音则是间奏与变奏,作为指挥家,他如组装音符一般严密操纵,将字母视为一把弯弓,一丛根脉,并由此出发,或长或短,最终形成箭矢一般的语词,意义含糊,发音诡谲,从中心四散,射向所有的边界与心灵,在消逝过后展现永存的可能性。必须要说明的是,这种工作方式并非他所发明,而是其友人克鲁切赫,后者为之赋予了一个新的名字 —— 宙姆诗。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向着未来无限敞开的语言,一种不断生成的警报,缜密复杂的时间晶体,克鲁切赫以此成功地预言了自己的死亡,藏在他的一首诗中:敌军祈求晚餐 / 人在腹中,空虚,空虚 / 除非那是一九〇七年,灵魂位于波斯 / 而我站在拆散的词里 / 每个人都年轻,年轻,年轻。正是那一年,克鲁切赫在返回俄国途中,搭乘的火车在桥上脱轨,两节车厢悬于半空,其余则没入盐湖,像一截被闪电击碎的长词,字符四散,诞出天空、弧线与喷泉,他在腹中,也在词里,以此趋近于年轻的未来。赫列勃尼科夫认为,这就是宙姆诗的本质,关于咒语的回声,一个新词便是一团星云,半为气体,半为尘埃,聚合又离散,密度不均,永恒变化,人们在命运的最深处与之共同震颤。到此时为止,赫列勃尼科夫的相关研究已有三年之久,几乎无人认可,尤其在今日的集会上,当他试着阐述自己的这些理论时,迎来的是不绝的嗤笑,回音刺耳,像起伏不散的雾气,环绕在彼得堡的上空,讲到一半时,他便已心灰意冷,随后草草结束。赫列勃尼科夫为此精心准备许久,如果继续说下去,那么将是一场深刻的预言:宙姆诗虽以斯拉夫语发声,却不囿于任何文化与民族,它像是一张花纹繁密的地毯,被朗诵出来时,也即在无垠的大地上肆意铺展,所有的图景就此显现,而收束音调之时,地毯被重新卷起,一切也随之消逝,没有踪迹。这种展开与收束并非无据可循,赫列勃尼科夫认为,这与历史编年法密不可分,全部时代可以重构为被 2 与 3 整除的区域,战争、瘟疫与饥荒等均可投射至相应象限,他甚至撰写了一篇世界大战即将爆发以及无产阶级革命最终取得胜利的简短文章,用词严谨,解析清晰,不过在这个夜晚,被他彻底放弃。赫列勃尼科夫意识到,必须要以更简洁、充沛、自由的方式,在所有人的耳畔喊叫,往复回环。比起个体的失落,他更担忧世界的失序与沉沦,烈火四起,在旷野中受难,最终被死亡所离弃。但此时此刻,他的头脑中只有笑声,讥笑、嘲笑、讪笑、苦笑、耻笑、冷笑 …… 经由不同的胸膛、声道与口腔,无限变形,隐秘地合唱,周围空气随之剧烈波荡。这些笑声,彼此侵略、吞咽、交配、繁殖、吸纳、生长,变得庞大而滞重,妄图撑裂它们的祖国。也像是一群蝙蝠,或倒挂在暗处,或无尽盘旋,伺机而动,啃噬他的血管与喉咙。词根不过是一个幽灵,一个幽灵,赫列勃尼科夫反复对自己说道,他逃至户外,却仍旧无法摆脱,在深夜里,他走向湖水,友人的葬身之所,站在岸边,轻微发抖,泥土缓缓滚落,燠热之风将他吹醒,他想到自己所拥有的唯一武器 —— 宙姆诗,决意以这种发明来进行最后的抵抗。他深吸一口气,逐渐沉静,在头脑之中酝酿反击。赫列勃尼科夫将不同的前后缀附着在词根之上,分解字母,变幻词形,生成辞典里从未有过的词语,均与笑声相关,这些新词诚挚,嘹亮,一尘不染,时而尖锐凝练,时而洞彻心扉,那些无确定意义的声符从此拥有了另一种命运。词语之后便是短句,句法近似战争,惊叹、残酷并且急促,分列成行,在垂暮之中渐渐失陷。最后,赫列勃尼科夫高声朗诵起来,一次又一次,直至回音从池底不断上升。他向着湖水脱帽致敬,步履艰难地回到家中,记下这首诗,并命名为《笑的诅咒》。同时,他感到自己正在衰老。一个正在衰老的年轻人。一九一〇年底,这首诗发表在意大利人菲 · 托 · 马里亚蒂所创办的刊物《莱切巴》上,马里亚蒂那位失明的母亲最先被震撼,流亡多年的俄国男仆为其朗诵时,她那黑洞似的双目忽然溢出泪水,满怀悲痛,她说,自己仿佛听见了某种哀悼,关于整个世纪的无助与孤寂,以及晦暗不明的前途。随后是另外一些人,各自说法不一,均为此深深沉迷,虽然这个群体的数量始终有限。一九二二年,赫列勃尼科夫因患伤寒病,死在波斯返回俄国的列车上。当然,直至死去,他也许都不曾知晓,领会到宙姆诗或者笑之奥义的人,并非只在俄国,或者意大利。在日本,也有一位早逝的诗人,他生活窘迫,常年营养不良,以赫本式罗马字写日记,不想被任何人读懂。《笑的诅咒》发表之时,他在楼梯上摔了个跟头,衣袖扯裂,进而感知到了这一切,甚至更为清晰、辽远,其态度不得而知,只留下一首轻松的短歌:很会笑的青年男子 / 要是死了的话 / 这个世间总会有些寂寞吧。如今看来,的确如此,没有人再去这样抒写,去命名和忏悔,去承纳世纪的半衰期,星云收束,天色熹微,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寂静无声的年代。
现居上海。
羊树听母亲给朋友等人打了一圈电话,他们都说,已经接到杨师傅的电话,正在路上。「这么说,我反倒最后一个知道了。」母亲讪讪地自言自语。有朋友说要来接母亲一起过去,母亲拒绝了,「我自己找辆车吧,你那么远的路赶回来,再到我这儿,绕远了。」母亲挂了电话,盯着羊树,自言自语:「找谁的车呢?」「想起来了,我问问小张,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空。」母亲说着,低下头按手机。「你不认识的,他爸偶尔和我们在一块儿玩。小张开出租车的,来接老张,我见过几次,小伙子挺不错。」母亲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瞥羊树一眼。「没什么意思,」母亲狡黠地笑笑,「小张小你七八岁,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小张接了电话,一口答应下来,说就在县城,十分钟就到。羊树和母亲匆匆准备了一下,就听到大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两声。出门一看,小张光溜溜的脑袋探出车窗,冲她们夸张地笑。低头看看,副驾驶座上,还有个光溜溜的脑袋朝她们笑。
笑的教育,既是历史,也是现实。
在笑的故事中,观众的嘴角并不一定是向上的。
「有人约了我喝酒么,让小张送我上来。刚到县城,你们就打电话过来了。你说巧不巧?」老张说话时也是笑着的,厚厚的嘴唇黑里透红,口水丰盈得时时溅出来。羊树微微张着嘴,惊奇地看看老张又看看小张,不用任何人介绍,谁都能猜到,他们是父子。实在太像了!羊树在心里感叹。且不说那同样的发型,不,应该说同样的头型,他俩的身材也是一模一样的,舞动着同样型号的胖乎乎的小手,腆着同样规模的圆滚滚的肚子。笑起来,两人更是像得如同照镜子。老张扭回头,看一眼羊树,笑得眯缝眼:「这是闺女吧?漂亮哟,就是太瘦了点儿,大城市压力大啊,回来过年多吃点儿多吃点儿。」不等羊树和母亲说话,兀自哈哈哈笑起来,「在外面,想老家吃的了吧?」羊树听他说「闺女」,没说「你的闺女」,有些不高兴,再听他后面一顿自说自话,不由得乐了。这是有多少欢乐啊,才有这么多话憋不住地往外乱泄。「我们一句话没说呢,你就说个不停。」母亲嗔怪道,也禁不住笑。「对对对,」老张连连说,「小张说你们要去李青萍家。我也一起去呀,好久没去她家了。她家那个老院子真不错啊,别说她舍不得卖,我要有那么个院子,也舍不得卖啊。在那样的院子里,种种花喝喝酒,这辈子算是值了!」老张说着,眯缝眼,咂吧嘴,一副陶醉的样子,仿佛正置身那种满花草的院子里,正喝着小酒。「你这个人啊,成天就想着喝酒啊种花啊。」母亲摇一摇头,脸转向小张光溜溜的后脑勺,「小张啊,你爸这样子,你受得了?」「高老师啊,我爸这样多好啊,」小张一边盯着前方,一边笑呵呵地说,「他又没什么不良嗜好,就喜欢喝点儿酒,种点儿花。这我也喜欢啊。我成天和两个儿子说,看看你们爷爷,等你爸老了,也要这样,不开车了,每天就负责种种花喝喝酒。」「真是 …… 你们父子俩啊 ……」母亲眼珠子一轮,整个身子往后靠到椅子上。「高老师,我随你这样蹭酒去,没问题吧?」老张扭过头来,笑呵呵说。不等母亲回答,扭头叮嘱儿子,「看到超市停一下啊,我们买点儿东西,不然两手空空像什么话!说起来,我啊,真是好久没到那大院子了,也好一阵子没和你们聚聚了 ……」「聚什么聚啊!你真以为这是要去喝酒啊!」母亲嗔道。「怎么,出什么事了?」老张圆溜溜的脑袋再次转过来。羊树盯着眼前这硕大的油光可鉴的脑袋,想到白炽灯,可以在灯座上拧过来拧过去。「就是现在的事儿啊,」车颠簸了一下,母亲一只手撑住驾驶座的后背,「小张,你开稳当些。我这心里乱毛毛的。」「你说说,你说说,怎么回事。」老张的脑袋仍然亮晃晃搁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中间。「李青萍昏迷十多天了,医生说是脑出血。出事第二天,我给你打过电话的,你哼哼哈哈地,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笑个不停,一听就是喝多了。我想等你酒醒了再打,后来一忙,就给忘了 ……」「哎呀哎呀,那你要和我说啊,我最近是喝得有点儿凶 …… 不是送医院了么?怎么一下子就 ……」老张忽然敛住笑,低下头,哽咽了,一个劲儿用胖乎乎的手背擦眼泪。「张叔,你别难过 ……」羊树小声说。见面后,这还是羊树第一次说话。「爸,爸,你别难过啊,」小张转过脸来看一眼老张,也哽咽着,「我开快点儿,开快点儿,赶得上的。」小张用手背抹一把眼泪,加快了车速。「你们父子俩啊!又没说人死了!怎么就哭上了 ……」「妈!」羊树有些过意不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过意不去。「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老张两只手交叉着,叠在腆着的肚子上,「我这人说说笑笑惯了,最受不了这个 …… 你说,人这么匆匆忙忙一辈子,为了什么呀?」黄昏了。不少店铺的店员们就在店前摆开桌椅,围拢了吃饭。羊树才想起,她和母亲还没吃饭,但谁都没提吃饭的事儿。等红灯的间歇,一家金店门口的桌子边,几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一边吃着面,一边听一个女孩儿两手比划着说话。女孩儿说完了,放下两只手,盯着大家。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众人一个个仰着脸,张着嘴。一个女孩儿屁股底下的塑料凳子一歪,她随手一拉桌子,桌子一斜,一大碗面条倾到了女孩身上。笑声更猛烈了。灰绿色柏树上的几只麻雀喳喳叫着飞远了。车子里众人仍沉默着。车子继续开动,转来转去,黄昏的光在车内移来移去。世间所有,浮动在光里,似乎比往日清晰,也比往日扑朔迷离。
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嫉妒》。现居上海。
无论如何,今晚必须结束这个故事,Z 想,吃力地抖了抖手里的圆珠笔,蓝色笔芯已经快掉至金属的顶部。透过墙面玻璃,可以看见脚下赭红屋顶连片,仿佛不断延伸的赤色平原。今天他想到的是山鲁佐德,不仅好奇她如何讲述了两年零八个月,也好奇她在每个断裂节点上的选择。她如何在最精彩的部分准时停下,切分故事,控制节奏,制造悬疑,以引诱国王山努亚继续听下去?她又是如何将主角推入危险或绝境,再搁置一晚,并从第二夜续起?之后又是一个危险,或是一种奇遇。其实奇遇不值一提。夜晚太长,她需要大量形容词、语气词来延宕,Z 想,但她借着口述此一载体,使赘语和重复盘旋期间,令听者忽视,或不以为意,如此才恰好在黎明前收尾。白日的山鲁佐德操持白日的语言,夜晚的山鲁佐德则驱遣夜晚的语言,前者清晰明亮,像日光下大理石的棱角,后者模糊混沌,恰如几个世纪流传下来的寓言。他想象山努亚坐在对面,兴致盎然地注视着烛光的阴影在山鲁佐德的脸上不断变幻位置。是什么在改变国王的决定,降低他的杀机?Z 感觉自己正坐在那张鎏金软榻,古阿拉伯的瘴雨蛮烟笼罩着漠漠黄沙。这些故事远谈不上出色,都是古老民间故事肢解、缝纫后的结果,Z 想,譬如,他可以清楚地指出,倒数第二个故事,即第二十五个故事,《海姑娘和她儿子的故事》中,白鲁 · 巴卜遭辽彼女王变形的经过正是《奥德赛》第十卷喀耳刻女巫故事的翻版:水手们到达埃埃亚后,看见一座华美的住宅,听见美妙的歌声和机杼声,波利特斯要求众人进入一探究竟,唯有欧律洛科斯疑心有诈,留在门外。水手们吃了奶酪、面饼、蜂蜜、普拉姆涅酒以及药物的混合物之后,遗忘了故乡,并变成了猪。欧律洛科斯回到船只,告知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前往宅邸,解除魔法,解救众人。另一个变体是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第三卷,鲁巧赴希腊旅行,羁留在巫术之乡塞萨利,当他获悉女主人精通巫术时,好奇心油然而生,遂亦想学此技艺。为了寻求帮助,他向女仆福娣黛求爱,结为情侣,得以亲眼目睹女巫凭借魔药,施展变身术。鲁巧请福娣黛偷拿魔药,以偿变身之愿,谁知女仆错拿药膏,致使其误敷,非但未能如愿变为飞鸟,反而变成一头毛驴。同类还可参照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奥维德的《变形记》,苏摩提婆所著《故事海》,印度佛典《出曜经》—— 因为与南天竺巫女私通,所以变成驴,不能返乡,直到吃了一种「遮罗波罗草」,才解除了咒术 ——《太平广记》中的《板桥三娘子》就是该故事的唐传奇版。总之,这些关乎变形的故事自身也在转译、变形。不过第二十五个故事,吊诡之处在于,白鲁最后选择了与赫兰公主在一起,实际上除了女王,赫兰难道不正是将其变鸟的始作俑者么?在两种变形之间,何以鸟类更为高级,而驴则属卑贱?更重要的是,白鲁最终还是和巫女在一起啊,它回到了故事的伊始。Z 随后想到,作为结束的故事,阿里巴巴绝非主角,真正的主角是马尔基娜。虽然直到三分之一才出现,但马尔基娜无疑掌控了所有的局面,以及一切的走向:是她找到眼力颇佳的老裁缝,在黑暗中缝补了戈西母的尸体(缝补尸体的做法恰如山鲁佐德对古老故事的所为);也正是因她的邀请,招来了强盗;是她注意到强盗所做的标识,并在所有镇民的大门上都画上了一模一样的白圈;是她亲手用沸油烫死了藏在瓮中的大盗,并假借跳舞,刺死了强盗头目盖勒旺吉 · 哈桑。马尔基娜的行动和主人的意志是完全脱节的,她可以先行完成自己的决定,在事后仅做简单解释即可。阿里巴巴最后要求侄子应诺娶了她,然后和她、男仆以及侄子将尸体埋在了后院。作为一种合谋,一个秘密,永远埋葬了起来。故事在这里并未结束,阿里巴巴的命运还在持续 —— 侄子和马尔基娜举行了婚礼,他也并未放弃他的宝藏。出于谨慎起见,在确定强盗全部伏诛之后,他独自绕到山洞前,念出咒语,发现宝藏丝毫未动,自己确已成为秘密的唯一知情者,所以装了一袋金币之后离开。此后,他和子孙们共享宝藏,永永远远。Z 叹了口气,无法理解为何沸油灌下去之时,盗匪一点惨叫也未发出。这种突如其来的无声难道不比滥施的私刑恐怖得多吗?而且,他将圆珠笔扔在稿纸上,心想,所有故事的结尾都是永永远远,无一例外,令人疲倦。《圣经》的结尾,迷惑他们的魔鬼被扔进硫磺的火湖里,就是那兽和假先知所在的地方,他们会昼夜受折磨,永永远远;而圣洁的,不再有黑夜;他们无需日光或灯光,因为光会照耀,永永远远。无昼无夜,绵延不绝。折磨和幸福若无止境,那么二者的区别又在哪里?Z 想,永生的折磨难道不是永生吗?幸福的梦魇难道不正是幸福吗?就像喀耳刻送给奥德修斯和忒勒马科斯父子永生,同是礼物与诅咒。他注视着笔尖,看见开头的落款,Z,他的名字,二十六个字母的最后一枚,所有发音的终结。词句的终结。某种意义上,Z才是无尽之词,他想,正因为不像 O,是一个完整而彻底的闭环,正是因为前后的敞开,所以它才是趋于真正的永恒。那么,故事的开始在哪里?他又如何获得这一命名?他冥思苦想,只再度想起山鲁佐德讲述的第一个故事:《渔夫、魔鬼和四色鱼》。渔夫捕到被封存在瓶内四百年的魔鬼,魔鬼扬言要杀掉他,他以诡计诱使它回到瓶中,魔鬼应诺予其幸福。他再度打开瓶盖,魔鬼踢翻胆瓶,随后带他涉水入湖,捕捞四色鱼,令其献给国王。而四色鱼正是黑岛国伊斯兰、基督、犹太和袄教教徒着魔后的结果。故事的最后,国王解救该岛被巫妻半身石化的青年,将其收为养子,并恢复城镇山河。渔夫则获得幸福,永永远远。其中一段 Z 百思不得其解,即厨师烹鱼时,墙壁骤然裂开,现出巫女,巫女询问他们的选择,鱼以古怪的唱词作答:你若反目,我们也反目;你若履约,我们也履约;你若抛弃誓言,我们也奉陪着。什么是被抛弃的誓言?誓言何时存在?是教徒与神祇的誓言吗?但询问者为何又是巫女?Z 想,既然教徒成了焦炭,而渔夫收获幸福,所以就某种意义而言,渔夫和魔鬼的交易无限进行了下去。这种交易贯穿了所有叙述的始终:白鲁与赫兰的交易,阿里巴巴和马尔基娜的交易,魔鬼正以女性的面容存在于任何一个故事,存在于一千零一夜;它在所有纸页的背后大笑。山努亚最终放弃了以死亡作为休止符,因为他意识到,和魔鬼的交易不会停止。山鲁佐德反复讲述的正是在此。Z想,啊,所以,唯有山努亚和卡里古拉这样的暴君,才真正理解了命运的仁慈与荒谬;而新的耶路撒冷,新的天堂,天地退去,时间抽空,满载金石:碧玉、水晶、宝石、玛瑙、碧玺,水苍玉、翡翠;没有悲哀,没有死亡,但也没有音乐。在这冰冷且光耀的寂静中,只有一个活物反复宣称: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开始,我是终结。如此不休。所以谁真正地获胜了呢?又是谁在勒令添加或删改预言呢?他笑了笑,推开稿纸,再度起身,站到落地窗前。他看见外部的光仍持之以恒地照耀,分不清黎明或黄昏,脚下的赤色平原茫无垠际,平原上的裂口仿若挥之不去的嘲笑。这座透明大楼像宇宙的废墟也像星尘的梦境,正缓缓地飘浮在半空,飘浮无法停止,他也找不到可以终结的词句。
作家、书评人。笔名之一「独眼」。
有个男人一边打电话一边挤上车,声音很大。周围好不容易挤上早高峰地铁的人从口罩上方露出厌恶的神色。「别挂嘛 …… 我也刚下班,这不立刻就去找你吗?…… 你听我说,我们昨天半夜抓到一个人,问完话天都亮了。你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把他揪出来的吗?壁柜里,那种入墙的、挺深的柜子,挺难弄的啊,感觉是给他抠出来的。据说他在那里面待了好久了 …… 对 …… 大壁柜。那家里的一对儿男女愣没察觉 …… 他们?正常生活吧。一直没察觉。他就是想住别人家。要不是因为一个笑话,根本不会暴露。」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耳机:「等我一下 …… 他说小时候,有个贼,吃了邻居家冰箱里的剩饭,拿了他妈晾着的皮鞋。老式的塔楼,中间有一个通风井的那种,那个贼就从竖井爬上来,谁家厨房窗户开着他就爬进去。他还说 …… 一个什么作家,叫 …… 王什么,王朔 …… 你知道吗?哈哈,我也不知道啊,但陈队知道 …… 王朔写过一篇小说,里面有进别人家、吃东西、躺躺睡睡那种情节。他觉得特好 …… 对,这个犯人,他爸去世后,他妈改嫁,等他爷奶奶前后脚不在了,他想起那小说 …… 噢,对 ……《动物凶猛》…… 那么老的电影你还看过?是么?宁静演的?你可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 他从那时候就开始去别人家住。去年下半年吧。」他在人群中晃动身体,换了个姿势:「主要就在北边这一代,他说小区大,可住的地方多。最初,他白天在别人家睡觉,晚上去麦当劳、711 值夜班,嫌钱少,晚上要上货,还挺累 …… 换了个工作,去 24 小时粥铺 …… 同是接待业,说不定当过你同事。哈哈哈。哎呀,别挂 …… 听他说进屋一点儿都不难,首先,好多人都把钥匙放在家门附近,很容易发现。他特别喜欢密码锁,能看出指纹?四个数随便组合,他有时间就去试试一直试,试开了就进去住。…… 那些大小区,一个几千上万人,哪儿管得过来,又不是所有楼里都有监控 …… 反正他这么说的,你不信拉倒,爱信不信。」他沉默了几秒:「别啊,别挂啊。我还没说到重点呢。重点 …… 今年不同往日啊。不是『疫情期间』了吗?春节之前他还经常在同一个小区里换地方,等春节放假了,他住进现在这个出租屋,男女二人都回家了,他过得可滋润了,买菜做饭,和借住一样。小区的人一直以为他是住户,上门排查的时候还给他登记上了,办了出入证什么的。…… 说谎,太容易了啊,他和小区说房主在武汉,那小区能说什么。他说他本来也想晚上去工作,但他之前工作的粥铺已经关门了,店主欠他几十天工资没结跑路了 …… 等后来逐渐复工,那家的女孩先回北京的,这人和那女孩住在一个房子里 ……」他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哈哈大笑,「没有没有,没做什么,他说怕吓着那女的,白天不好意思出来,晚上等姑娘睡熟才出来,吃吃剩饭、零食什么的 …… 他说那两个礼拜瘦了得有十好几斤。后来,女孩的男朋友回北京了 ……」「…… 按他说没那么复杂,屋里没人的时候他怕他们随时回来,移动了几块板子,在壁柜里给自己做了一个夹层。是啊 …… 确实能看见他们,那个柜门中间有一部分是百叶,为了透气吧……嗯,对着床。我看过那壁柜,挺大挺深的,他只需要在他们打开柜门的时候藏好,其他时候我看他那小身板在里面翻跟头都没问题。……哈哈哈 …… 他说他没看,谁信。」「…… 陈队还有一种猜测是那对男女知道屋里有人,或者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不然太不合理了。我们觉得是那个女的知道 …… 你别臭得意了,什么女人的直觉,上次那房子被房东装了摄像头,还不是我拿手机看出来的?…… 我们说那女的知道是因为她老给这人留剩饭,逮人的时候冰箱里还有一碗呢,饭啊菜的码得整整齐齐,跟日式便当似的,多可疑。她说是给男朋友准备的,我跟她男朋友说你够幸福的啊,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诶?都到这儿了 …… 笑话?哦哦对对对,他被发现是因为他在柜子里笑得停不下来了。他说是那男的说了一个笑话。那男的回北京之后失业了,原来的公司都没了,突然想搞脱口秀,说是天天在家练 …… 讲笑话有什么啊?我不幽默吗?我们自带幽默好不好?…… 不怎么幸福我看,女的白天还上班呢 …… 我是理解不了一个男的不工作靠自己女朋友养,说是也不干家务 …… 脱口秀要是那么好讲他们还酗酒抑郁嗑药吗?谁都自以为还有点儿什么隐藏技能、什么天赋异禀没发现,哪儿那么好就有你一份 …… 男的面试了几次,没人让他讲,都说他不好笑。…… 他心情好不了啊,还打人,是啊,家暴。不算特别严重吧,但我们看见的时候确实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 什么算严重,前几天我们去的那家都打昏迷了……那女的有点儿哀怨的感觉,楚楚可怜,柔弱的那种,看着不太爱笑。…… 惨,当然还是惨 …… 一边挨揍一边听不好笑的段子。柜子里的人说他有时候替那女的难过,想给那男的讲些段子,他在柜子里出不来的时候就在反复琢磨怎么好笑。昨天夜里,那家的男的又一边打人,一边强迫那女的听他说笑话,没想到这回的特别好笑,柜子里的人就笑出了声,不仅出声,还收不住。屋里男的一听,以为进贼了,赶紧就报警了。这不是赶上我们了么。」他对着电话听了好一阵,而后说:「什么啊 …… 本来在柜子里发现个人我是想当奇闻怪事告诉你的,让你这么一说 …… 他?你是没看见他,瘦得小猴子似的。这又不是什么一见钟情,难道还想让自己被发现来救女的?别人我能信,他?…… 哪儿有那么伟大。他怎么也算是入室盗窃 …… 这么个人 …… 我跟你说,我们到的时候,他躲在柜子最里面,揪着那挡板不敢出来。…… 怎么让你一说都能变成浪漫故事,别逗了,什么不敢见那女的。」他抬头看地铁线路图:「我就快到了 …… 说了什么笑话?不知道啊,我们一问他就哈哈大笑,一直笑出眼泪,也不知道什么那么好笑,就为了问这个笑话多问了两个小时。」此时,车门打开了,他喊着「借光、借光」下了车。车厢里的人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都在听他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