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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只能从消费中获得须臾慰藉的时代,我们应当指责的,绝不是一群虚荣的女孩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2-04


上周,「上海名媛群」在社交网络成为一则被热议的谈资。在一篇公众号文章中,有人说花 500 元进入一个「上海名媛群」,从而发现了新大陆:从 5000 元一晚的宝格丽景观房、月租 1500 元的 Hermès 手包到二手 Gucci 丝袜,这个群充分践行「万物皆可拼团」的原则,年轻女孩们只需付出几百块的小钱,就能衣着光鲜地出入高档场所,拍下照片,打造「高大上」的朋友圈。

这篇文章迅速流传开来,人们将这些女孩称为「拼单名媛」。「拼单」和「名媛」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被组在了一起,其中的揶揄和嘲讽不言而喻。随着话题热度攀升,不少媒体去被曝光的高级酒店求证,「消费主义荒谬」的批评声不绝于耳 ……


但一部分人在点评「拼单名媛」时一副「活久⻅」的模样,也着实有些双重标准。此前爆出过不少参加 PUA 课程的男性包装朋友圈、打造高端人士人设的案例,他们运用的手段几乎一模一样,有些甚至都没有付出真金白银,只是扒了别人的照片公然行骗,却也没有像「拼单名媛」那样遭遇全网嘲讽。同样是受制于有限的资源,却对更高的社会地位与身份有所图谋,和男性相比,女性僭越阶级、展露野心的行为在大众眼里似乎更加不可原谅。

仔细思考,这种批评远不止「厌女」这么简单。说到消费主义批判,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引用 Jean Baudrillard 的理论。通过物品的占有和炫耀性消费,人和群体在某种社会序列中确认自己的位置,分层社会由此而生。人们对物的迷恋,往往不在于它的功能,而在于它的「过剩」——「物的过剩」凸显了拥有者的威望,指认了他们的社会地位。


「拼单名媛」的出现是对这种消费社会运作逻辑的曝光与颠覆:一方面,她们对上述逻辑有着深入骨髓的体认;另一方面,她们的拼单行为却又颠覆了这套逻辑 —— 不再需要耗费财力的炫耀性消费, 甚至不再需要占有物本身,她们就能用照片在社交网络上构建一个拟像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挪用附着在种种消费符号上的荣光。这对于消费社会的利益相关方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冒犯。

最想和「拼单名媛」划清界限的或许是品牌方。新闻发酵后,上海丽思卡尔顿和宝格丽酒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酒店方并没有发现类似情况。「所有房客入住酒店时都需要刷脸实名认证。」「此前并没有发现一个房间多人拼团入住的的情况。」作为消费符号的生产者,品牌方构成了消费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供养着时尚的循环变更,却也为之所累。Baudrillard 注意到,只有在具有阶级流动性的社会中,时尚才得以成立 —— 在消费符号持续性的涌现与消退之间,人们感受社会地位的上升与下降;当一个符号被认为不再高级,特别是不再专属于特权阶层时,人们就会抛弃它转向其他。「拼单名媛」消解了消费符号的稀缺度和区隔属性,这对那些提供了这些消费符号的品牌方来说不亚于一记重击,因为它们深知消费符号消退的危险。

被用作床旗的 Bulgari 毛毯,是「拼团名媛」们钟爱的拍照道具。


在「拼单入住酒店」的相关讨论中,出现了一个同样暗合 Baudrillard 观察的、颇有意思的现象。在宝格丽景观房拍照的女孩们整⻬划一地晒出身披一块印有品牌 logo 毯子的照片。有网友指出最好不要那么做,因为那不是一块毯子,而是铺在床尾起保洁作用的床旗,工作人员打扫房间时往往不会更换床旗,所以身披床旗是非常不卫生的行为。于是,女孩们的晒照遭遇了二次消解 —— 常识取代了 Logo 成为区隔手段,「⻅过世面的」高级酒店常客从「没⻅过世面的」拼单女孩那里夺回了区分符号的某种所有权。正如 Baudrillard 所发现的,「文化区分的逻辑使特权阶层总是采取否定的态度,即否定那些被修饰的物的价值。」在「被滥用的」的符号和矫揉造作的消费行为面前,他们反而返璞归真,强调物的使用价值和自然性,以此重塑区隔。
 


不过和气定神闲的高级酒店常客相比,对「拼单名媛」最不⻮的可能是宝⻢、奔驰⻋主。那篇热评文章很重要的一个争议点,是文中出现了一句「虽然拼着 40 人团的酒店,二手的 Gucci 丝袜,6 人拼单的双人下午茶,但丝毫不影响这些名媛们看不起开宝⻢奔驰的男人」。这句话不仅「引战」意味极强 —— 它似乎印证了流行文化中「拜金女」的性别刻板印象 —— 而且深深刺痛了中产(男性)消费者的敏感神经:「拼单名媛」不仅用拼单的方法破坏了消费社会的运作逻辑,僭越了阶级区隔,而且还「胆敢」鄙视在阶级、性别这些决定了社会等级秩序的因素中本应更占优势的人群。

我们要如何理解这种愤怒?在 Baudrillard 看来,关键在于看清所谓中产阶级的「临界」和「不确定性」。被夹在社会中流的中产往往是最热切拥抱消费的群体。阶级上升的可能性微弱,而阶级下坠却是分分钟的事,屈服于这种不确定性的中产往往更为积极地投入消费生活,用消费宣扬阶级升迁胜利;然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意识不到或无法承认的是,自己的得意背后隐藏着一种深刻的焦虑,即阶级流动 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幻梦,消费亦是对这一现实的妥协和心理补偿。而那些用「不正当手段」占据消费符号和地位标识的人,模糊了他们苦心积虑用消费建构起的阶级区隔和身份认同,因此格外令人愤慨。


重读《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Pour une critique de l’économie politique du signe),我意识到 Baudrillard 的理论之所以那么重要,除了他戳穿了沉迷于消费主义的人的虚伪以外,更因为他提醒了我们消费对社会不公的矫饰作用。在消费社会中,消费被最大程度地合理化为一种普遍的人类需求,甚至是一种纠正社会不公的民主工具,消费更多被美化为一种实现幸福生活的唯一手段。然而当人们过度关注奢侈消费、将之视作阶级区隔的唯一指标时,人们也将不再关注造成社会不公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诸多更触及生活本质的因素。「由此任何矛盾都可以在社会层面上得到化解:存在一个典范阶层(指导方向)以及所有其他的阶层 …… 公司老板与普通员工之间不再存在极端的对立,因为后者,已经消失在统计学意义上的中产阶级之中,他们因此将自己视为一个『中间』阶层,并被许诺有可能成为上层阶级。」

孙骁骥,《购物凶猛》,2019 年,讲述了在 20 世纪的变化浪潮中,消费者的集体面孔又是如何被一次次地篡改与重塑。


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和《购物凶猛》作者、财经作家孙骁骥有过一次对话,他对中国人「购物凶猛」的观察我深以为然。孙骁骥认为,改革开放至今,中国形成了一个消费驱动的虚荣社会,用消费获得周围人的赞许和钦佩已经形成了不少中国人一种内化的欲望的需求,推动着他们无限上纲上线地去做。然而当一个社会只崇尚物质享乐、缺乏精神追求时,它也是一个人与人之间被消费鄙视链撕裂的、不健康的社会:

「消费社会应该建立在社会基础很完善的基础之上,满足的是改善型的需求,但如果社会基础设施不足,这种消费就是不可持续的消费,而且这种消费心态是扭曲的 —— 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东⻄可以追求了,这是一种恶意的、报复性的消费。以后我们可能真的会停下来反思一下,除了消费,我们还能干什么?我们能不能给予⺠间社会更多成⻓的空间,让社会的层次更多一些?在消费的基础上,人要不要有信仰,需不需要有一些内在的追求,而不是把一切都建立在物质、他人评价和简单的快感之上?」


同样在上周,由亦舒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喜宝》上映,恶评连连。媒体人萝贝贝批评电影主创根本没有意识到亦舒在原著中流露出的消费主义的荒芜感,「郭采洁全片都带着第一次看到好东⻄的惊喜脸。」这为「拼单名媛」事件添上了一个有意思的注脚:在一个社会大环境就是消费至上、崇尚购买力强权的时代,人们批评「拼单名媛」,到底是批评她们被消费主义洗了脑,还是恼恨她们在攀爬消费鄙视链的过程中作了弊、挡了自己的道?当社会流动性日益收紧,人们只能从消费中获得须臾慰藉和优越感的时候,我们应该指责的绝不是一个虚荣的年轻女孩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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