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的岁末,《牛津英语词典》破例首次放弃选出年度词汇。处于疫情仍然肆虐的创伤之中,人类陷入了「失语症」。单独的某个词汇肯定无法去描摹这特殊的一整年,但我们又同时被各种零零散散的新词语裹挟着在这个可谓是「见证历史」的进程中跌跌撞撞。网络新词的奇观凸显于弹幕现象中。弹幕的出现是技术民主的结果,原本被动的观众可以通过此方式主动地评论和介入到虚拟的空间。不过,即时性的弹幕狂欢常常遮蔽了影像本身,观者被卷入至一件强大的语言装置里。而弹幕还仅仅是语言游戏形式中的一类,即时通讯的对话、短视频平台的评论、网络社区社群的互动都为新表达的出现提供了培养基,并且具有「教育」的作用。那么,所谓网络新词,何以为「新」呢?最为简单的新,是将原初的词汇意义脱离其原始发生的具体语境来使用。举一个例子,民生新闻栏目《谭谈交通》中的「二仙桥大爷」,其标志性的「二仙桥」「成华大道」本是成都地名。在交警同违章拖运、错驶车道的大爷相互理论的回合里,二仙桥是目的地、成华大道是途径之路,但此两个词的火热和对应的这两个地方绝无必然联系。网民没有必要知道此两地究竟是何种地理关系,他们只要将词抽离出来直接指向这段充满误读的搞笑对话就足矣。视频中两位主角的语言表达最终形成一段语料库,那些制作精良的改编巧妙地使用这段对话中的词语、句式达成了合情合理的各式新表述。不过,讽刺的是,原视频的幽默正是源于误解和错意、对话的不可能。
网络新词所指向的虚无是在交往及使用中被构建起来的。围绕着「二仙桥大爷」的语言狂欢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方言与口音。大爷那透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显得淳朴而无辜。而有着同样热度的是另一段素材:自称「浑元形意太极门掌门人」的马保国右眼青肿对着手机牵强附会地找着各种理由不承认被人打败。他独创的「三位立体混元劲」「闪电五连鞭」等武术套路被嘲弄,贬低对手的「不讲武德」亦成为流行语。这些与「二仙桥」梗类似,但马保国的语音语调更能激起模仿的热浪。马保国闹剧衍生的新词中「耗子尾汁」最为特殊。它由「空耳」产生。所谓「空耳」即以听到的直接读音、采用简单汉字来记录下所听到的一切。它片面地、绝对地强调声音要素,通过相似性的语音而不是真正理解语意来达成荒诞的效果。「耗子尾汁」就是马保国方言版的「好自为之」。词被错误地书写了,这对抗着正确的语言规范。不过,意义仍然是粘连的,「耗子尾汁」并没有拓展「好自为之」的意涵,反而是将这个成语收窄至一种个体表达之内。
插画师 Adé Hogue 为《纽约时报》创作的插画,其中包含了定义 2020 年的 20 个词汇。
保持着旺盛「生产力」的无疑是短视频平台上的主播「迷人的郭老师」。这位来自河北的女青年无视各种禁忌,镜头前的她肆意而疯癫,直播往往是被半路封杀。相较于之前两个例子中,词语的语境及发音被抽离、改变,郭老师对语言规则的突破和扭曲更为大胆。她干脆抛弃了普通话或某种既有方言的发音规律,自创了一套发音模式。她的表达内容也一反常规逻辑,意义不明。具备新语言形式的「郭语」由此诞生。郭老师的词典里有:姐妹们(空耳:集美们)、猕猴桃(空耳:迷 hotel)、草莓(空耳:粗梅)、油炸鸡米花、火龙果等等。尚有太多特殊的发音无法用「空耳」记录。但「郭语」最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它一定程度上建立起了系统化方法。虽然就连郭老师自己都很难将同一句「郭语」讲得完全一致,但是她的变音至少带有可被学习的倾向。恰是这种系统性倾向使得模仿者模拟「郭语」说任意的内容都成为可能。「郭语」中的新词也比前两个例证走得更远。诸如「耶斯莫拉」就是郭老师自创的语气助词,表达「兴奋里夹带一丝变态」的情绪。从符号的角度,这才可谓是「新」:能指和所指都是之前不存在的,被全新创造出来的;从语言的角度,没有比这个例子更讽刺地说明能指所指之间的任意性了。当它被接受者大规模地使用之时,此种表达便被吸收进入今日的语言当中。
不过,上述对新词源的简析似乎将严肃的语言词语媚俗化了。庸俗的网络风气曾屡屡遭官方整饬。而网络流行语的发生、运用、更新及衰败也有着周期,这已然被很多从事传播学研究的观察者们注意到了。我们应当强调前述「新词」的前面是要加上定语「网络的」或「流行的」,它们的存活时间相对短暂。不过,这样做也会犯独断的错误。因为很多看似是可以被归类为「流行」的用法,实际上其内在的发生机理是很复杂的,并且带有历史色彩的。比如,兴起于即时通讯软件上的英语字母组合,nbcs(缩写自英文 nobody cares,意为无人在意)、xswl(笑死我了的汉语拼音声母缩写)、zqsg(真情实感的汉语拼音声母缩写)。这些字母搭配看似无意义,实则有来源。刨除掉英语来源的暂且不议,汉语来源的字母采纳的标准就是 1958 年颁布的《汉语拼音方案》。汉语拼音如今作为学龄儿童的必修课是系统学习汉语的早期基础,但其制定的缘起却关乎中国文化层面的现代化实践。
一百余载以前的新文化运动将战场摆在了历史悠久的汉语之上。白话文的写作和普及要改变的是语言的阶级属性,汉语写作要为大众提供更多的知识生产、传播的可能。在 20 世纪的革命和建设历史中,汉字改革的呼声始终不曾间断,它重点包括三个方面的问题:简化字、汉字拉丁化及规范汉字使用的问题。如果我们再将聚焦点回归到新的词汇之上,那么汉字改革就为词提供了新的样貌和识别样式。语言是文化的纽带,而语音则是沟通的基础。以标准化注音为基础的普通话规范从词的语音、交流层面意图打通方言的隔阂,虽然在今天普通话和方言的张力仍然存在。在革命激情的促动下,作为革命工具、思想基石的语言也免不了要进行革新。现代民族国家的统一体想象在词的新形式上实现了。进入近代以来,汉语中的舶来词汇增多。与西学东渐同步,东洋的翻译亦被拿来使用。「20 世纪」对于中国也好、世界也罢,都是不断涌现新词的世纪。历史上,严肃的词汇生产、更新往往发生于知识爆炸的高峰阶段。词汇的意涵会随着时代的变化发生改变,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而言,对词语的考古就可以发掘出相当数量的思想变迁细节。而随着词语流向传统的公共领域,通过报纸等媒体不断使公众逐渐接纳其意涵,且其意涵逐渐稳定下来之时,新的词汇就最终不仅是表达知识必需的形式,还构成了知识本身。学理上的概念被创设而出,它有被表达的需要,所以新的词汇便应运而生。不过,时至今日这种词语与表达的供需动态平衡却被打破。不同知识、社会阶层的所谓「专业」的词语将难以在公共领域中被流通、共建、共同使用,它们往往流入私人权力的帷幕下,成为语言专权的表征。
福柯的「知识即权力」似乎是老生常谈了。但在此刻,我们探讨新词、新知识的发生却难以离开这个基础判断。文章一开始大篇幅的对网络热词之议论好像是在亵渎词或是知识的纯洁性和神圣性。不过,「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们是否要在「语言纯化」的倾向上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呢?时代的症状表现得相当极端,好似硬币的两面:「失语症」的背后其实是疯狂且过剩的「话语生产」。生产,倘若我们于马克思主义的层面上来使用这个「老词」,那么可以见得今日之大众及被他们观看、消费的主体对象都共同参与到了「非物质劳动」当中。作为商品或是带有商业价值符号的新词语,对其的占有及使用实则搭建起理解和交流的壁垒。此种语言生产的过剩是网络技术层面自由、均等所带来的奇观,但它也同样引发了团块化的效应。此类悖论将我们置身于变异、扭曲的语言空间内部,「成为主体」的口号仍回荡于耳畔。
词语,由非物质劳动所产生的剩余里流入到日常语言中,概念与现实那荒诞而可笑的割裂在极度娱乐化的表象下、在我们的「凝视」及「戏仿」下暴露出来。在愈发狭窄的表达空间中,任何个体意图挑战话语权力、摆脱自我控制、反抗意义的行动或许只能采用「过度使用」的策略。我们可能暂时不需要创造新的词汇了,并且应该尽快停下来,「过度」地使用、消耗掉这些过剩的、甚至是无意义的话语。那么,我们将是否可能在加速主义的虚无中抵达语言的新彼岸呢?前途仍旧未明,但此刻反抗者们的心情就应该能被表述为「耶斯莫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