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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是如何消失的?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5-31


赵丽颖、王一博领衔主演的古装武侠剧《有翡》,改编自著名网络写手 priest 的武侠小说《有匪》。不过,《有翡》播出后口碑称不上理想,普遍认为,《有翡》更近于一部古装言情剧,丢失了小说中的武侠风,以及浓烈的女性属性。不同于市面上绝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是以男性为主人公,侠客占绝对主导,男女关系是「男强女弱」;小说《有匪》颠倒了这一模式,其塑造了一个个性鲜明、能力超群、侠骨柔肠的侠女 —— 周翡。小说以周翡闯荡江湖为叙事主线;在言情支线上,周翡与谢允的感情势均力敌,但武力值上是「女强男弱」。正是因为别具特色的「女性武侠」,《有匪》在晋江文学城连载时颇受读者欢迎。

电视剧《有翡》剧照


《有翡》虽令人失望,但侠女周翡的命运还是让人牵挂。周翡并不是小说人物长廊上的第一个侠女,她背后有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何为「侠女」?这得先从「侠」说起。国人对「侠」并不陌生。尤其是有华人处,就有金庸小说,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看过金庸小说或金庸剧。金庸小说也深刻影响了当代中国人对侠的认知。譬如说起「侠」,人们脱口而出就是所谓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真相是,金庸小说中的武侠观,只是侠文化里的一部分;所谓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非侠的最初形态。侠文化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水深火热,侠文化得以滥觞,侠主要指涉游民、刺客、游侠这一群体。当时,诸侯公卿养士之风的兴起,游侠崛起,他们文武兼备,浪迹天涯,奔走呼号。司马迁在《史记 · 游侠列传》中给他们很高的评价,「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焉,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游侠「不轨于正义」,这不是他们不正义的意思,而是他们不尊重封建法纪和世俗约束,「以武犯禁」,以「锄强助弱」方式解决社会问题,而不考虑到统治者所追求的「公义」—— 包括等级、秩序、统治的稳定性,等等。可见,侠文化与统治阶层的利益是相左的,他们犯王官之禁,威胁着封建统治,也不被官家所容。像韩非子就在《韩非子 · 五蠹》中写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对侠持负面态度,他认为侠「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是国家的一大祸害。隋唐以前,司马迁是少有对游侠持褒义评价的史学家。

侠客形象的扭转,是隋唐之后的事情了。这得益于唐代小说的崛起,侠客已经从现实世界中的群体,进入到虚拟的文学创作中。创作者大抵是在司马迁对游侠的评价基础上进行想象、虚构和创作的,侠客都是卓然特立、匡扶正义、一诺千金、杀身不悔的英雄人物,寄托着平民的理想人格,也是平民在不公世界里的精神寄托。侠女聂隐娘、红线,都出现在这一时期。到了宋明时期,由于市民阶层的发展壮大,侠文化愈发世俗化,侠客从平民中来,侠客的行侠场所也主要在平民社会中。这个阶段,最能体现时人的侠客想象的,莫过于后人所写的《水浒传》。被逼上梁山的好汉们建立了一个自成一体的乌托邦世界,反抗强暴、勇于复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电影《刺客聂隐娘》剧照


梁山好汉的结局我们都知道 —— 他们接受了招安,侠客成为「官员」。这也成了清代的主流价值倾向。比如《三侠五义》中,白玉堂在开明君主和包公的感化和接纳下,成为皇家卫士,维护皇权统治。至此,司马迁笔下的游侠已走到了历史的尽头。侠客本是游离于庙堂之外的,可当他们成了庙堂的一部分时,他们不免在所谓的江湖大义与国家大义之间选择后者 —— 二者并不总是和谐统一的。打着「国家」旗号的「大义」,有时不过是维护统治者自身的权力稳定。从这个角度看,金庸所谓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也是一种颇为保守的侠客观 —— 在某些情形下,为国而牺牲民可能演变成危险的「强权即公理」。


普通读者并不太去细究从春秋战国的「游侠」到《水浒传》的梁山好汉再到金庸小说中的侠客的细微变化,因为在民间社会里,他们对侠文化的想象是杂糅的、虚化的。侠客只是一种理想人格的想象,是平民的白日梦。当平民受到压迫之时,满肚子委屈和不平,但力量又不足以反抗,他们只能寄托于侠客为他们雪不平、除强暴。这是武侠小说走红的受众心理。

终于要说到侠女了。武侠小说千千万,侠客形象数不胜数,但说起经典的侠女形象并不多。原因不难猜到,在封建男权社会里,男主外女主内,女性必须遵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侠女是对传统性别秩序的僭越,挑战了男权秩序。所以很多侠女形象是很不彻底的,她们一边飘逸在性别秩序之外,另一边又被牢牢束缚在男权观念里。千百年来,侠女的基本形象是「侠 + 贤妻良母」,鲜有超越这一模式的。


唐传奇《红线盗盒》中的红线,既有红妆又能武功,行侠仗义也不靠男性,让人印象深刻,但她的最终身份揭晓 —— 原来是上辈子做错事的男子转为女身来赎罪的。《儿女英雄传》中为人们熟知的十三妹,局限也很明显。刚出场时她有一身江湖豪气,敢恨敢爱、洒脱无羁、光彩照人,后半程十三妹却回到传统女性的套子里,温良恭俭让,成了三从四德的贤妻贤媳,形象黯淡无光。难怪鲁迅也要吐槽这个人物,「三妹未详,当纯出作者意造,缘欲使英雄儿女之概,备于一身,遂致性格失常,言动绝异,矫揉之态,触目皆是矣。」而到了清末民初,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之际,梁启超等文人志士倡导「尚武精神」,兴起了一股以「侠女」为主角的创作风尚,比如《中国女剑侠红线聂隐娘传》《中国第一女豪杰女军人花木兰传》。这些侠女在原有「贤妻良母」的身份之外,被呼吁要勇于承担更多的责任,与男性一同出生入死。哪怕是金庸的小说,或显或隐传递的仍是男权时代的侠女观,金庸小说中更青睐的女性是小昭、双儿、仪林、小龙女、香香公主、王语嫣等恪守传统道德的温柔美丽型女性;黄蓉、赵敏、霍青桐是有个性的侠女,但同时也是「大侠的妻子」;至于梅芳姑、梅超风、裘千尺、李莫愁、周芷若等非典型女性,都被刻画成了「女魔头」。新世纪以来,以《有匪》为代表的「女性武侠」的意义就在于,她们打破了以金庸为代表的男性武侠的书写规范,让侠女跳脱出「贤妻良母」的约束而回归到个体的身份。

电视剧《神雕侠侣》剧照


影视作品中也不乏侠女的刻画。民国年间,中国电影兴起了一股「武侠片」热潮,以女性为主角的占据了相当的比例。最著名的当属《火烧红莲寺》。这些侠女是对梁启超「尚武精神」的呼应,也迎合救亡图存的社会氛围。上世纪 70 年代之后,侠女形象有了变化了。无论是《侠女》中的杨慧贞、《新龙门客栈》里的金镶玉、《卧虎藏龙》的玉娇龙、《一代宗师》里的宫二,还是《刺客聂隐娘》里的聂隐娘,行侠仗义的同时,她们都被赋予了更多独立色彩,尤其是很难得地在这些侠女身上看到了孤独。这些侠女为我们展现的不仅是「侠」的背面,也是女性长久以来被忽视的一面。

电影《一代宗师》剧照


行走江湖的侠客和侠女们是怎么消失的?当江湖消失,他们也就消失了。江湖是侠的生存空间。江湖不仅仅是三江五湖的地理概念,它更是一个社会概念和文化概念。「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江湖」与「庙堂」相对,它是失意文人政客的理想之所在。同时,江湖也是一个「隐性社会」,它脱离了宗法制,远离政权控制,是国家权力的失控之地,聚集不容于主流社会的边缘人群。可以说,江湖是平民化的乌托邦。这里可以躲避君王法律的钳制,有代表正义公道的侠客主持正义;哪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里也充满杀意和诡计,但武侠小说中无不以邪不压正结局。因此,愈是乱世,江湖想象就愈发流行。


进入现代社会,法治不断完善,权力也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江湖的空间愈发逼仄。并且在主流舆论中,江湖常常是与黑社会等联系在一起,这进一步消除了江湖的合法性。虽然武侠小说创作仍然如火如荼,但它们的时代背景无一例外是发生在古代。现代社会没有江湖的空间,依照江湖规则行事的侠客或侠女不免显得荷戟独彷徨。无论是《老炮儿》中的六爷,还是《江湖儿女》中的巧巧,都只留下苍凉孤独的背影。他们是落伍的,他们又是珍贵的。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江湖已远,这也意味着侠就消失了?事实上,侠的精神一直存在。在现代范畴里,相较于法治的正义而言,侠的正义可以看做是一种民间的正义。在法治缺席,或者法治也无法解决的情形下,民间的正义就能够起到一种补充的作用。譬如公益组织、慈善机构,延续的就是侠文化中「施爱尚义、济危扶困」的要义;我们经常在新闻中见到的一些见义勇为的事迹,这里的「义」与「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之「义」也是一致的。而脱离了武侠小说中传统性别秩序的桎梏,侠女们以更加多元的身份、更加丰富的形式活跃在现代社会中,侠女的风采并不逊色于男性。「言必信,其行必果」「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等侠义精神,男性能做到,女性也不遑多让。并且因为女性的整体社会处境尚不如男性,女性之间常常有着男性之间所不及的一种「姐妹情谊」—— 这是女性建立在共同生命体验和性别体验基础上的相互理解、相互鼓励、相互扶持。就比如当有女性勇敢站出来公开反对性骚扰时,其他女性站出来声援;当有女性遭遇不公时,其他女性能够站出来说,「今夜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无论是勇敢发声的,还是勇敢声援的,都是「侠女」。


江湖虽去,但很多成年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与其说人们羡慕侠客的逍遥自在、来去自由,毋宁说人们内心深处始终渴盼一个没有压迫、充分自由、充分正义的世界。所以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但这样的世界不该只是童话,要抵达它,就需要更多人接续「侠」的传统:言行一致,守信重诺;悲天悯人,扶危救世;匡扶正义,无畏勇敢 …… 并且,敢于对「强权即公理」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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