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总是稳定地从一个时期流向下一个时期,从一种人群影响另一种人群。它因人而生,但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没有人不浸淫于他们所处的时代标签,而不管我们承认与否,年轻一代对文化的影响总是更为剧烈,所谓「流行」也自有其原因。剔除流量、模仿、追随与从众心理后,属于当下的「流行」,究竟是什么?进入千禧年后,我们的生活开始与全球文化接轨,边缘群体与亚文化逐渐进入主流视野。从诞生于中国城市化进程矛盾下的「杀马特」装扮,到生成于初代网络文化的「非主流」语汇,再到如今加速中的全球化进程,网络兴盛发展,「亚文化」美学方兴未艾。属于当代中国的流行文化,正在经历由亚文化爱好者构成的「第三次激荡」: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博弈之门被撬开了一道更具象的缝隙。关于亚文化的准确定义,社会学家 David Riesman 早在 1957 年便已界定:「亚文化是指与主文化相对应的那些非主流的、局部的文化现象。是在主文化或综合文化的背景下,属于某一区域或某个集体所特有的观念和生活方式。」Riesman 认为,亚文化群体与大众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刻意规避了主流商业风格与价值,并更积极地寻求一种小众风格。美国著名当代文化评论家 Dick Hebdige 在亚文化研究经典《亚文化:风格的意义》(Subculture: The Meaning of Style)一书中说:「亚文化代表着一种对霸权的反抗和挑战。这种反抗和挑战并不直接由亚文化所产生,更确切地说,是间接表现在风格当中。」
风格如同我们了解「亚文化」浪潮的一个切口,细小但内涵深邃。当你在城中俱乐部门前闲逛,亲身体验地下文化,或是在更加日常的生活场景,都不难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在造型中糅入明显的、源自亚文化支系的风格标识:手作 DIY 衣着和装饰(大部分手作原材料来自二手物品交易 APP 闲鱼)、「暗黑风」装饰物、二次元造型细节、夸张的解构主义剪裁、强调肢体的塑身廓形,以及突出未完成感的粗糙化单品 …… 群体风向继而反哺了设计领域,独立设计师对这股鹊起的风格异常敏感:具有高度戏剧感的混搭且高度自信的「县城女性」形象成为解析样本;多样的层次(不仅是造型层次,更是造型背后文化与风格归属的冲撞)重新占领时装发布台;从初代亚风格偶像 Yin Yin 到如今在社交媒体上追随者众多的 DIY 时装创意人蝴蝶公主 …… 我们逐渐察觉到一个信号:当「亚」从文化标签逐渐渗透到风格类别,被日常制服概念驯化已久的年轻人正在以异常丰富的形式终结穿衣的刻板印象。风格的变化,因一股新鲜力量的冲撞,正在当代中国深刻地发生着 —— 而这样的变化,背后一定有复杂结构的支撑。
每一个时期都孕育了特征不一的亚文化。近两年,在音乐、设计、艺术等领域实现自我划归与证明的本土青年,先后结成了引人瞩目的亚文化爱好者群体。明显区别于「主流」的特质使他们实现了话题的阶层跃升。不断被提及,也不断被定义,偏见随之而来 —— 略显刺耳的称呼方式、一概而论的模糊定义、刻板印象主导的粗暴划分 …… 在被大众媒体妖魔化的语境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年轻人,勾勒着当下中国亚文化的宇宙?左右滑动查看更多亚文化爱好者群像
在这一专题中,《T》中文版尽可能邀请了如今活跃在北京、上海、杭州的几位亚文化爱好者,并与之交流他们对中国当下亚文化现象的贡献与理解。他们是底色乐观的一代:物质与信息上的丰盛,让他们并无「垮掉的一代」与生俱来的义愤填膺和随波逐流的消极心态;时代的糟粕,并未吞噬这一群体精神上的乐观与信念;行动自由度填补了商业泡沫的空虚,这些在包容下成长的年轻人,仿佛信息时代中不停吸收各色文化的海绵。但不同于前辈的体验是,他们面向的文化客体主动为其提供了海量选择。为本文采访了若干亚文化爱好者的特邀记者,Boh Project 创始人邱博瀚认为,我们现在谈论的亚文化族群,多来自中产阶级的家庭。亚文化吸纳的嘻哈、动漫、金属、朋克、哥特、数码等元素,都是 21 世纪初进入中国青年视野的文化符号。而得益于网络的发展,线下空间不再是一个族群形成的首要因素。这些年轻人不间断地接收着国际化的信息,继而在当代中国的文化土壤中开出了矛盾而奇特的花。
这种差异激发了群体表达的自发性,装置、二次元、当代艺术、哲学、灵修、电子音乐、俱乐部文化、DIY 造型 …… 从世界观到方法论,我们所关注的这一群亚文化爱好者,并没有效仿先人之路,为推翻什么权威而高举「自我」的大旗。令人惊异又发人深省的是,他们在自己与成功至上的主流价值观之间,并未树立一堵充满敌意的高墙:理解取代了顺从,融合消弭了抗争。「他们(亚文化爱好者)并不反对从地下走到地上。更何况在当今,再去划分所谓的地下地上会显得十分迂腐。亚文化中人深谙个体的力量抵不过主流的庞然。也因此他们懂得如何顺应时代洪流,从而做出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本文的另一位特邀记者,文化自媒体 Mobius Hub 主理人江闻清在采访后这样总结道。大众对于未知的恐惧心理以及对集体的需求,在「异己」面前往往更甚。但亚文化的出现,并不是任何已知文化流派的附庸,他们不谄媚,也不在乎培植与主流间的紧密的联系。这才是他们自得其乐、自成一派的原因。文化本身并无好坏之分,人为的引导能随时改变它的流向。跳出壁垒,逆流而上地描绘这一离我们并不遥远的族群,理解与尊重,就始于被清晰地看见。蝴蝶公主是当下备受热议的「逆潮流女神」。虽然攻读的是艺术专业,但她对「本土」情有独钟。那些看似诙谐与艳丽的「蝴蝶公主系视觉」是她对本土文化最天真的观察和最真诚的理解。同时,蝴蝶公主热衷于服装设计,拥有自己的淘宝线上店铺,成交量还不错 —— 有几件出位的设计单品,成为了网络讨论的焦点。
蝴蝶公主身穿 DIY 中式旗袍
蝴蝶公主:其实总体来看,我做的事情都是把小时候想做的事情 一一 实现。我从小就想当明星、服装设计师、歌星、作家,也喜欢拍照。上大学以后喜欢并接触了新媒体,包括写程式、网络艺术、3D 技术、做装置等。我对新鲜事物很好奇,什么都想试一下。
邱博瀚:你来自北京,而北京是一个本土和国际分化比较明显的城市。北京的亚文化圈层和上海还是挺不一样的,上海的氛围受到偏西方和日韩影响比较显著一些。蝴蝶公主:从我的体会来看,北京明显比上海要「土」。这个「土」不是贬义,而是强调一种不「为了时髦而时髦」的装扮,有 「在地」的气质。不过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现在很多活跃的年轻人也都是外地来的。在到这个城市之前,他们显然已经选择了自己想要哪一种生活。「土」这个词在现在的语境下是必然跟贫穷、落后、野蛮挂钩的。因为没有发展完备的社会面貌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刻板印象中的「土」等于不好。但「土」其实是个中性词,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为是「本土」的意思。起初我在利用这些非常「本土化」元素的时候会有点怀疑自己的立场。我受过高等教育,用这样的视角,利用「土」的双面性去设计衣服和配饰,总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但同时,我卖的东西并不贵,这让我良心还过得去。不然感觉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再卖给对「土」有猎奇心态的自诩来自「精英阶层」的人。
我很喜欢独立设计师戚玥琪。她的设计从很多家乡和童年的元素出发,在当下的中国,年轻人的机会其实真的很多,而且在国力强盛的背景下有一个便利之处:我们做什么,什么就是(当下)中国的。创意可以不单一地从过去挖掘。中国的年轻人需要自信于我们可以创造新的符号。即便路漫漫其修远兮。邱博瀚:你通过 DIY 自制来造型,这种强烈的表达欲是否为了反抗什么?蝴蝶公主:之前有人问我你的做法是在逃避还是在反抗。逃避现实肯定没有,因为逃避任何一种现实,我过的生活仍然是现实本身。就算你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或者寻酒作乐夜夜笙歌,也是现实的一种。但「反抗」是有的,但同时,这种反抗是模糊的。原因和我做的作品是一样的。我想要反抗但是不知道从何下手。因为很多复杂的原因,即便对现实生活不满,也无法明确地表达,或者被允许表达,我想,我要反抗的正是这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好像很愤怒,但又无法确切描绘愤怒的出发点是什么,这「无法」也有很多原因是被动的。
邱博瀚:随着社交网络的兴盛,这几年应该越来越多人理解你了吧?
蝴蝶公主:关注度带来更多的是误解。很多人只是看一看,但不会真正去了解我是谁,我在做什么。很多人关注我,是觉得我是好被消费的对象。很多人觉得我敢说话,是很好报道的对象。但我真的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吗?我觉得没有。说实话我想要产生这样的影响,因为我憧憬成为偶像明星。我有预感如今这一波亚文化正在出圈中。「非主流」和亚文化并不是一种东西。以前人们说的「非主流」,我觉得是整个网络环境下诞生的一种风格。现在说「亚」,同时伴随着夸张的视觉。如今,抖音上的主流审美可能类比当年的「非主流」。我们会说快手和抖音把话语权交给了普通人,我觉得是假象。只是把无关紧要的话语权交给了他们。主流的话语权也不在我们手上。邱博瀚:当亚文化关注度高了,出圈被主流收编,那不就不「亚」了吗?蝴蝶公主:那人们会去寻找更亚更新的东西。没有必要担心。来自杭州的后苏联青年,也是 DIY 自制着装的亚文化装扮爱好者。她的着装大部分出自手作。在我们对她拍摄当日的造型连连赞叹时,她说:「这只是我坐高铁时穿的。」继而换上了为拍摄挑选的服装。
在剧烈的全球化和城市化背景下,中国人的审美及穿着体系也在 20 年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主流文化总是聚焦于一线城市,鲜有人关注当代县乡地区的生活。在抖音、快手问世后,算法让我们看到了中国辽阔土地上的县城文化和审美体系。「二手都市全球化」和地域文化的相互融合,不断雕琢和塑造着这种远离主流的审美。Marrknull 则是国内少有关注这一「县城女性」流派的艺术时装品牌,我们采访了品牌的两位设计师 Mark 和时天。
Marrknull 设计师组合时天(左)和 Mark(右)邱博瀚:Marrknull 从一开始就深挖日常和边缘文化,你自己认为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品牌?Mark:我们想做很不一样,起码是和传统时装体系不一样的设计,我和时天最初想把中国不同时代的东西整合融新。大家理解中的主流审美为高级时装,是一种更极简、精致的形象。那我们就想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品牌,带来更新鲜的视角。「亚」这个字现在很流行,甚至有一点被妖魔化,所以我们不想单纯地被「亚」来形容。邱博瀚:Marrknull 成立五年来,中国的文化语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觉得这个品牌也有一个进化的过程吗?Mark:有的。比如我们上一季的主题是「野山」,当时自己觉得品牌进入到了另一个阶段。第一、二季室内秀场运用的山水背景给大家带来的印象比较深刻,是因为那个时候想把传统中国的东西和现代的街头化的形象做出结合。之后我们开始讨论县域文化,这也是我们寻找自我的过程。县城女性群体,一直是我们的灵感,经常会在县城的街上拍摄、观察。我们总结出来,县城女性更喜欢乱穿乱搭的随机感觉。她们不懂(主流)时尚,但是会用这样的穿搭呈现出非常自信的状态,反而会很反差但又无比极致。我们想把这个特点表现出来。一开始是从造型方面出发,直到后来和时装本身去结合,把视觉化的元素减弱,让这样的女性特征融入日常时装。
Mark:我们都是在山东和湖南小城市出生的人,目睹了中国的城市化过程。无论是童年记忆还是成长经历,对县城文化的印象都很深刻。时天:上个世纪末到 21 世纪初,中国的小城市迎来了一次形象飞跃,成长过程是一个快速发展的过程。现在回去(老家),有些人像来自 20 年前的,但另外有些人就是来自 21 世纪的当下。各种反差感一直是让我感觉最有趣的点。Mark:他们会把极致差异的东西搭在一起,整个造型特别完整,你也不太挑得出有什么错,这需要有一个很完整的自我审美体系,是没被驯化的审美。邱博瀚:地域文化也有很强的社会性。「京派」的很多是从本土自身去挖掘,而「沪派」的更多是受到欧美日韩文化影响。你们是什么感觉?Mark:我觉得这个没有什么边界。大家只是在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亚」只是一个概称。北京本身就是一个城市中存在差异很大的地方。上一秒是很繁华的都市,但拐进一个胡同里就会看到很原始的风貌。邱博瀚:你觉得理解和喜欢 Marrknull 这种表达方式的人会越来越多吗?Mark:会。现在的我们生活在互联网的世界,所有人其实都可以通过互联网的力量产生联系,因此让大家的想法变得更加趋同。但是人的本性都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带来新鲜感。在这个过程中大家会追求小众的东西,也就形成了大家看到的「亚」。Mark:「亚」我可以接受,但我不喜欢「土酷」。「土酷」太片面了。2019 和 2020 年「土酷」一词讨论热度特别高,当时我们一直不觉得 Marrknull 是一个土酷的品牌,事实上我们也没想过它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品牌。邱博瀚:Marrknull 一直以来在国外的发声比较多,为什么呢?时天:2016 年的时候,感觉被大家评论得挺惨的。很多人会用一种说教的方式来给你意见。当时 Machine-A 的买手建议我们去国外试一下。没想到去了之后,海外市场会捕捉到我们视觉上的特别之处。但现在这样的差异化会缩小一些。Mark: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做得更理想化。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和当时的商业环境有一些反差。邱博瀚:近几季的衣服开始变得更加解构,和「亚」风格的 DIY、反高级时装的方式有一些方向重合。时天:其实我们就想以服装结构的本身去解读县域文化,而不只是从单纯的理念和设计出发。真实的县城生活信息比较闭塞,女性承担着非常繁重的家务工作,反而那些从小没有这种经历的人会觉得似乎对「县城」的猎奇很酷。我做过一个调查,县城女性穿衣服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她们上装华丽,多姿多彩,下身则比较运动、便捷。意味着她们虽然平日家务繁琐,但同时也在尽可能的空间不断追求美。邱博瀚:你们觉得 Marrknull 的使命是什么?邱博瀚:现在整个反高级时装审美正在慢慢变成主流。你认同吗?Mark:我觉得这是一个互相交流的过程。现在既然能被大家看到,内在肯定有互相不断的冲击和冲撞,形成新的文化。最后才得以实际影响到大家的穿衣习惯和生活。邱博瀚:如今是不是还会有人戴有色眼镜去看「县城文化」?时天:有,但也有很认可的。这其中跨度很大,这也是我们自身觉得比较有魅力的一点。Mark:我觉得被选择的过程更有趣。不一定要主动去挑选自己的客户人群。
时天:这也是县城文化的特色。他们今天可以穿成这样,明天可以穿成那样。风格是很不稳定的。我们周围有很多朋友也是这样的,不会以完全一致的风格去定义自己。邱博瀚:在采访中,我们发现闲鱼也是见证当代亚文化时装生成的一个很重要的平台。时天:我们这次也从闲鱼淘了上世纪 90 年代各种毛衣去做新系列。上一季也从闲鱼上淘了各种 90 年代的枕巾去复刻当时的灵感。摸索这些旧东西怎么样能更好去利用它的价值,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创作过程。Mark:前段时间我有看《无穷动》。贾樟柯导演的作品我也经常看。时天:我内在还挺「县域」的,看电影没有稳定的风格。没有所谓的高级低俗或者好与坏。接受所有也是 Marrknull 的特点。内在应该比外在更「亚」。Nut Emperor 是少有的以时装视角、手法和工艺诉求,发散俱乐部与亚文化风格的独立设计师品牌。设计师刘坚在提供实穿而惹眼的卫衣和宽腿裤的同时,也出品戏剧化的装备,尽管尚未进入主流时装体系,但品牌已稳健发展 5 年。同时,创始人刘坚也是锐舞爱好者,除了服装设计,他平日里亦经常参与到时装大片的美术指导与置景设计中。
刘坚:品牌已经做了 5 年,在线上(淘宝)发展得非常健康,良性循环,自给自足。最开始做这个品牌只是单纯地想做衣服,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初衷。如果要说 Nut Emperor 有什么核心精神,记得之前看一个综艺节目,主持人问伍佰,你怎么形容你自己的音乐风格?伍佰支吾半天,「应该是华丽的破坏感吧!」我想,我一直追求的也是这种「华丽的破坏感」。
江闻清:在穿着上追求达到的「华丽的破坏感」,你觉得是否因为现在的年轻一代新新人类更加想表达意见或抗争什么?刘坚:「这一代的年轻人在抗争或者追求什么?」这个命题实在太大了。我只知道,每个时代的个体都在自我表达,在尝试更具自我的表达。我周围的伙伴们都是一群善良而热情的人,他们只是在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表达自己。我知道很多人都会以「亚文化」来称呼他们,但在现在的时代亚文化也正在变成一种快餐模式,时装从业者有时嗅到商机就开始疯狂套取。其实我并不喜欢被禁锢在「亚文化」这个词里,它的范围太大了,从而会造成人们认知的模糊,它现在已经变成某种固定的模式在供人消遣。我并不是很在意怎么定义一个既定风格,被定义本身就已经不「亚」了。这也是「文化」和「亚文化」的区别,以否定开始,也以否定结束。大众总是对许多事物异常苛刻,并不只是亚文化被人诟病,而是整体社会的包容性在慢慢变窄。单一化的逻辑思维和文化意识,只会让大众越来越无聊和趋于平庸。2020 的开年对于全球的俱乐部来说都是艰难的。由于疫情,国内俱乐部无法邀请海外 DJ 来中国,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本地力量。2020 年后半年,俱乐部陆续开门,这一时期反倒成为了本土 DJ、派对组织发展最为迅猛的时段。许多以前名不见经传但非常优秀的 DJ 和厂牌获得了更多的演出机会,而原本就素质过硬的 DJ 也更有机会和动力磨练技巧。这种国内俱乐部文化的「内循环」促成了积极的业态,更并激起了年轻人对于本土独立音乐文化的认同以及在着装上的表达。
英国人 Gaz Williams,来上海已有十余年,是传奇俱乐部防空洞(Shelter)的联合创始人之一,并成立了自己的厂牌 SVBKVLT。两者皆是国内俱乐部、派对文化启蒙级的先锋。Shelter 在 2016 年最后一天被迫关闭,而后,Williams 重新开办了推动派对多元化的俱乐部 All。Shelter 为本土打开了地下电子音乐的大门,而 All 是新时代下追求新表达的存在。
江闻清:Shelter 毋庸置疑是「传奇俱乐部」,它迎接的人群风格经历过怎样的转变?
Gaz Willams(以下简称 GW):当 Shelter 刚开业时,情况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大多数俱乐部是 EDM 类型的,连酒吧都很少有另类音乐。初期来 Shelter 的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在上海居住的外国人,于是我们也约了许多外国 DJ,带来不同类型的音乐,但更多的是西方的角度或西方的风格。在 Shelter 的最后几年里,毫无疑问,对文化影响最大的是 Asian Dope Boys,当他们刚开始表演时, 也借助着天灼的艺术家身份,吸引了不单单是对俱乐部地下音乐,更是对艺术和时尚有兴趣的人群,从而注入了新的风格与视觉表达形式。这是一种向年轻人介绍全新事物的方式。很明显,它会影响人们更多地去表达自己,更多地去打扮自己,年轻人的穿着方式在那个时候是开始有改变的。你可以看到他们愿意更有表现力,更与众不同。Genome 6.66 Mbp 和 Asian Dope Boys 是同一时期的厂牌,它可能是第一个所有成员都是中国年轻人的群体。以前某种程度上总是有一两个外国人参与。而且 Genome 6.66 Mbp 所推动的视觉形象与音乐风格,在中国以外的地区更有影响力,他们甚至也是全球格局下诞生的首批除了音乐,还同时强调视觉的厂牌,继而激发了一系列新事物在中国的产生。如今类似的视觉风格在中国许多领域都得到衍生,很多活动的推广都会加以效仿。
在最后一年里,Shelter 人群的变化很大,更加年轻和多样化,且几乎都是中国人。我认为这是件非常好的事,刺激当地人变得更有创造力,而不只是去模仿或者追随西方。江闻清:当你们不得不关闭Shelter,转而开始营业 All 的时候,你们的心态也改变了吗?你想为上海这座城市提供什么样的俱乐部呢?GW:我不否认 Shelter 的确挺传奇的,但它从来都不是一个非常灵活的空间。它基本上只能算是一个不见天日的昏暗俱乐部,到最后的状态就是个破破烂烂的洞穴,白天也不能做任何活动。在 Shelter,我们尝试了各种不同类型的音乐。All 诞生的时候,有一些俱乐部已经在主推电子舞曲和嘻哈音乐,我们不想做这些。我更多地想要设计一个灵活的空间,尤其是在视觉方面。让人们有机会做不同的事情,表达不同的东西。它是一个全新的品牌。江闻清:我还记得那个晚上 —— 2016 年 12 月 31 日,大家都准备在 Shelter 跨年,队伍从永福路排到五原路。结果午夜没到,警察过来把人都赶走关上大门。很多人都哭了。GW:这难道不就是一个最棒的结局吗?我很开心。因为每个人都会记得这个结局。但 All 从来不应该是 Shelter 的后续。江闻清:身边经常充斥一些人对于亚文化爱好者不解的声音,其中有个理由非常荒谬,说是因为觉得他们并不懂得尊重前辈。GW:并不是不尊重「前辈」,而是根本不会主动关注那些人,因为(在他们眼里)已经无关紧要了。老一代人感到自己与年轻人无关了,这就是「上一代人」试图抹黑这一群体的方式。这种角度的对立在全世界都曾发生过,就像朋克运动或者嬉皮运动。老一代人总是喜欢把矛头对准年轻人,然后称之为「疯狂」。一些老一辈的人和之前 Shelter 的人群不再来 All 了,因为他们觉得不自在。理由居然是他们会被这些年轻人的打扮吓到。但这种感到怪异和让人不自在的感觉是他们自己的判断。这些年是最不令人生畏的人群,而且他们之中有的还特别害羞。我倒是觉得这种对年轻人的强烈反对很有趣。
江闻清:就能为我们说说你心中所认为的 All 在当下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吗?GW:All 开始的方式就是提倡做视频海报,当时没有人做这个,而现在很多俱乐部都这么做,我在欧洲都没怎么见过俱乐部会花很多时间设计海报。关于现在的 All,我想它的发展是既快又慢。不得不说它增长得很快,但就宏观而言,它仍然是小众的。当你置身其中时似乎会觉得这个氛围好像已经很多人参与了,似乎是已经主流了,但其实不然。如果 All 里面有 300 个人,你会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但这是一个有 2100 多万人口的城市,所以相对来说它还是小众的。GW:我认为现在是中国俱乐部文化最有势头的时刻之一,它的情境变得越来越中国化,从声音到风格,和其他任何国家都不同。有的人说俱乐部做到巅峰就是呈现高超的 DJ 技术,但做到这一幕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不想再做常规的电子乐之夜,因为很多俱乐部都在做同样的事。现在最让我激动的项目就是「Sclera」。给视觉艺术家一笔预算,他们可以用这个预算来做装置或者视觉特效,选择适合他们的音乐,预定理想的 DJ。艺术家能够有预算进行实验,改变俱乐部。我想我不知道还有任何别的地方在做这个。
X1U. X1U 是独立音乐视觉系厂牌 88 Kitties 的主理人。88 Kitties 则是跨越时尚、音乐、艺术的文化传媒平台。学习品牌设计的 X1U. X1U 看到了当下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空隙和定位,希望融合各种元素,做当代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桥梁。
在 Oil 诞生前,宋杨杨和孙慧源,这两位深圳知名俱乐部的主理人,曾一起开过整形医院。Oil 是一个尚未定性的俱乐部。2017 年 11 月开门以来,举办过各种不同风格的派对,滋养了内陆粤语地带的俱乐部文化。Oil 的派对可能会有某个主题(如 LGBTQ),但人们永远向所有对派对本身感兴趣的人开放。
宋杨杨:我跟慧源做俱乐部的起点,其实特别自我 —— 因为深圳与其他城市相比,稍显无聊了。年轻人的文化娱乐这一方面非常匮乏,跟整个所谓的「新一线城市」严重不匹配。除了金融科技,文化层面就特别单薄。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想说一定要做一个怎么样的俱乐部,比如它就固定是什么音乐风格,或者特别学术,让人有距离感。本身没有太去给它设限,反正自己觉得好的音乐或者好的派对,就往里面添。孙慧源:深圳是讲究效率的一个城市,但凡是跟经济增长挂不上钩,无法直接体现利益价值的东西,就是难以自由生长的。对于经营俱乐部来说,我们两人完全是非专业人士 —— 从来没有音乐行业内的从业经验,也不是 DJ,没有放过歌,在开办 Oil 之前没做过一场派对,直到开业之前,专门飞去上海,系统地请教了老大哥 Gaz Williams。
江闻清:你们对来 Oil 跳舞的人群有什么样的观察吗?孙慧源:这两年一直有新的人进来,人群也从来不是特别固定。这可能跟我们做的活动有关系,因为我们的活动风格也不是固定的。宋杨杨:对,(风格)特别杂。基本上可以分成两大类,当然这两大类可能还会再细分。一类已经是派对人群,相对来说少一些,他们习惯了这个生活方式,周末就是要去跳舞,大概也知道 Oil 会有各种活动,于是就跟开盲盒一样,管他的,反正我今天来就来了。更多的一部分 —— 其实这一点我个人是很惊讶的,从 Oil 开门到现在已经 3 年了,还是源源不断地看到超过百分之六七十都是新面孔,可能他 / 她才来一次或者两次。还有不少是特地来打卡的。江闻清:对于深圳整个大环境来说,Oil 的存在带来了什么改变或生机?孙慧源:我想,Oil 会给深圳本地的年轻人提供更多机会尝试听到不同的音乐。我甚至会觉得,要是没有这里的话,他们可能都不会有机会听到还有这种类型的电子音乐或者有这样的派对体验。江闻清:会有人觉得 Oil 的存在代表着一种亚文化的力量吗?
宋杨杨:其实这个「亚文化爱好者」族群太大了,你很难用某一种着装风格或者是说喜好就定义它属于亚文化。像我妈,她还一直都觉得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亚文化的代表呢!曾经还有人向我描述,一个背着电脑包很 IT 精英模样的男性,来 Oil 跳得特别带劲。那你说他对 Oil 来说,是不是「亚」的存在呢?所以,角度不同,代表立场不同,(是不是亚文化)这事儿没法简单定义。作为 Oil,或者更广泛的,从电子音乐俱乐部层面来说,它提供的场子就是给到它的追随者们一个非常安全以及开放的环境,吸引喜欢各种各样文化的人。
孙慧源:本来我们想营造的理想的俱乐部氛围,也是大家互相可以包容的,什么样的人群在这里都能被接纳和欢迎,只要你也尊重他人,也报以包容的态度。宋杨扬:总的来讲,Oil 的人群都是在 18 到 25 岁,非常年轻。这就有一个特点,他们都出生在一个已经极度丰富、信息极度爆炸的一个时代。
江闻清:但他们的信息筛选能力,反倒比我们这代经历了互联网从无到有时代的人更强。我一直觉得,即便信息过度发展以至于泛滥,信息本身依然不是症结所在,问题始终在于人们不知道怎么去选择信息。更年轻的一代人在各个方面都很清楚地知道我要什么,从而不会被信息所淹没。宋杨杨:无论是哪个年龄段,都有很开放、好奇心强、不随大流的人群,也有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的,跟教育基础、成长背景、社会环境都有关系。我的直觉就是:大家就是因为喜欢这个文化而聚在一起,哪有什么年龄感的束缚呢?如果抛开年龄或者年代,大家其实就是离俱乐部文化特别近、感兴趣的一群人。比如好的 DJ,他涉猎和听的音乐范围都特别开阔。哪怕他只放一种音乐风格,我觉得这也是有共性的。互联网厂牌 Genome 6.66 Mbp 创立于 2016 年 10 月,并迅速发迹,获得了包括《i-D》在内的多家全球知名文化媒体的关注。联合创始人 Tavi Lee 主导发行的第一张合集中收录了本土与来自 10 个不同国家的艺人。彼时还定居柏林的 Rui Ho 也是被 Genome 挖掘的。
Lee 凭借独到的口味,出品、发行自己喜欢的音乐,挖掘制作人。她的合伙人 Kilo Vee 则擅于挖掘身边不同领域的数字艺术家及 DJ,为上海塑造着一个全视觉输出的新文化社群。初识这个上海厂牌的音乐,那些诡异又总让人心头一紧的作品有一种意欲吞噬、毁灭世界的破坏感,又意外地潜伏着被相惜之人理解的温暖。成员们会精心打扮自己,穿着反常的造型(比如成员之一的 Charity 会在白天接受采访时穿一整套上世纪 80 年代的滑雪服,Tavi 则很早就开始玩「防毒面罩」之类的装备等)。创立 Genome 6.66 Mbp 的成员均为本土 90 后(且无一有任何海外留学背景),他们是第一个同时将时尚、视觉、装置等元素融入活动理念的厂牌 / 派对组织,也是国内俱乐部音乐最前沿的代表之一,影响了此类风格的爱好者。
互联网厂牌 Genome 6.66 Mbp 主理人诗勇(左)和 Tavi Lee(右)江闻清:你们每个人接受采访都那么谦虚说自己不行不行,还互相推荐了别人。Tavi Lee(以下简称 TL):其实我们就是这样的,都挺低调的,外面那些报道好像我们多「猛」似的。Genome 6.66 Mbp 发展到现在最妙的感觉是,大家都各自有不同的发展,比如做专辑的做专辑,巡演的巡演,打碟的打碟,但都是奔向同一个目标去。江闻清:你觉得自己对于当下国内音乐氛围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吗?TL:其实我自己一直以来从来没想过要去影响别人,那时候就是图个好玩,想吸收全世界有趣的创意人最新最近的感受,以及他们喜欢的音乐。当时我 PS 技术也不高超,但是积累了很多素材,于是就一边做图一边摸索。与此同时自己剪剪衣服、做做衣服、拍拍照片,最后发到网上。就是这样。
不管做任何事情,你的受众得逐渐广一些,并非一定要在同一个俱乐部,万一去到别的地方也有很多人喜欢,那不是好事吗?另外,我认真地觉得,杂志的采访其实对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作用。该喜欢的人还是会来,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而对我们自己来说,该做地下音乐,还是会一直做地下音乐。XDD 是一名常驻上海的 DJ。曾在北京以 Shackup的化名活跃在俱乐部文化圈。他也是少有的从未发行过 EP 的知名本土 DJ,他一直在磨练和摸索。XDD 坦言,自己不想做那种抽象的实验音乐,而是创作能让大家有共同感受的,不一样的流行音乐。
XDD:这几年在身边能聚在一起,或者是一起去俱乐部的朋友,价值观总是有相同之处。它体现在看待事物的方式和态度。可能我们都对资本气息浓厚的东西很不屑,或者换个角度说,是更多关注在自己情绪上的表达,彼此的情绪也在同一个层级上。我现在身边朋友都是 2000 年左右认识的,很喜欢跟他们打交道。他们没有那种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世故的气息,更多还是凭感觉去做事情。江闻清:拍摄当天你穿了 Hood by Air 的全套造型,平日里你也很有自己的造型风格和想法 。但我也观察到有时你的穿着过于激进,从而引发公然质疑或反对的声音。XDD:我穿成这样是因为我喜欢,我想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我又没招谁惹谁,完全没伤害到别人。我拥有属于自己足够的自由,不可以吗?但你在坚持这些的过程中会受到很多人对于不同的恐惧、对于不同的歧视。很多大家觉得是正常的规则,我们所谓的反叛就是只是单纯地想打破它,但其实没有想要去触犯到任何人。我们如今敢于穿着更为大胆、激进。坚持这样的穿衣文化,对我来说吸引力很大。但这并不代表我觉得自己多特殊,现在网络文化这么发达,大家可以看到各种自我的表达方式。
设计师的出发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大家对于事情会有一个「本就该这样」的刻板印象,我知道它的反面是什么,但就想尝试做这个反面,我想通过我自己的方式来打破。通过穿某件衣服给我自身带来特定的反馈和感觉,这个很奇妙。穿女装、裙子、吊带什么的,只是想体验一下穿成那样的感觉。我自己也会 DIY 一些东西,比如高尔夫球包改成一条裤子,或者拿 5 条裤子拼成一条新的裤子;T 恤本来是正的,我会给它倒着来穿;看到鞋子的鞋舌跟帽檐差不多,就把它拆下来再分解做成帽子 …… 网上看到别人做的东西也会被激发灵感,自己去做一下,正好也省去买多余的东西。在比较开放的、风格并不固定的俱乐部里,就会有环境和空间允许人们发挥自己穿衣上的创意。大家都懂得彼此为什么会这样穿,同时也享受到自己创作的乐趣。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表达。然而俱乐部文化催生出的所谓亚文化着装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进入或者影响主流市场。很简单,因为平时你真的不太能那样穿。它们不一定是那么舒适,只是造型非常「炸」,然后光天化日地出现在街上。他的出发点就不是要日常,更是一种个性化的体现。江闻清:现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地下或地上文化的区别了,但凡小众一点的文化受到大众关注之后,是肯定会浮到表面上来的,然后不可避免地被资本运作,你对这个现象有什么感受吗?XDD:重要的是当你变成大众文化的时候,有没有给本来与你一起成长、一起创造你最开始坚持那些东西的那群人带来好的面向。除了金钱利益的因素,如果把它扩大,是能让更多的人参与到里面,我觉得大众化完全是一件更好的事情。
XDD:我不这么觉得。你以为是因为你听说了、看到了一些现象,而很多你能够得知的事情是那些容易被你接受的事情。咱们作为普通老百姓接受不到的事情,有一些是永远存在视线盲区的。XDD:我想我们这代人共情的其中一点在于对教育体系质疑。我不能花同样的时间从小去关注一些我更喜欢的事情吗?在你成长的过程中,不是所有人都会考虑到这个点,但一旦你花时间去考虑了,因而想要做一些不一样的事的时候,就会受到很多阻挠,其间会产生很多的负面情绪。XDD:其实没有什么愤世嫉俗,世不世俗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我只是纯粹地想不一样,我想去花时间多一些尝试。没有所谓正确的方向。尝试很多不一样东西之后,你还是一直在探索,这样才比较有意思。自我这东西肯定是不存在的,因为大家都是通过很多不同的信息互相影响的。但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互相找感觉呗。江闻清:你觉得属于中国当下的亚文化到底是什么样的?XDD:我觉得当代中国真正的亚文化,是存在于二三四线城市的那种在社区里建立的,或者存在于快手里。大家都是一个村落中的村民。这些让我觉得是更当下的中国。Kim Laughton 十年前来到中国,起初他在北京 Dada 俱乐部策划派对,并在 Shelter 举办了 Stockholm Syndrome,那时候他就尝试在活动中加入一些装置元素。和 William 一起做了「SVBKVLT 之夜」后,他逐渐开始尝试 3D 海报和艺术装置 —— 在 Laughton 之前,中国没有人这样做:「我们试着让装置与之匹配,所以晚上的视觉效果也会更好。晚上不仅仅有 DJ 表演,更像是给音乐一些背景,让来的人觉得这是可以天马行空展开幻想的地方。」
王新一是土生土长的 90 后上海女孩,见证了上海俱乐部文化的发展。她的第一次俱乐部的经历发生在电音爱好者聚集地 Antidote。后来,新一在舞池里认识了 William,开始为「SVBKVLT」做海报,彼时她还是个学国画的大学生,海报均出自手绘。在 Shelter,王新一结识了 Laughton,二人如今是一对夫妻。
手持自制的面具的 Kim Laughton 与王新一王新一:网络的存在不就是一直在助力回潮吗?现在你觉得好像又看到了千禧文化,但这 2000 年左右的东西已经不知道回来过多少次了。Kim Laughton(以下简称KL):我感觉后网络时代视觉艺术表达的发端可以追溯到 Tumblr 上 Brad Tromel 曾做过的账号「The Jogging」。王新一:像 3D 以及 CGI 视觉流行正在发生,而且发生得非常快。这并不像以前那样需要很长时间去建立一种风格,然后这种风格就会流行很长时间。因为有了互联网,所有事情都传播得非常快。而也正是因为使用互联网,任何特定样式都很难长期保持真正的独特。 KL:追求独一无二是个非常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但如今你一旦达到了这个独特性,就必须得不断向前而非停滞,因为一切事物都是在不断进化中的。在互联网出现之前,会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出现一个趋势,并可能会持续增长 10 年的时间。从无人知晓,直到它真的无处不在。而现在却没有这种基于地理位置的情况。任何一个地点发生的事情都可能对世界其他地方产生影响,反之亦然。所以我认为现在所有人都被「国际化」束缚住了。事实上,我们看到的互联网壁垒在某种程度上反而让一些文化与表达变得更为独特,还有语言壁垒也让一些东西更为本土化。江闻清:你们怎么看待外界以「暗黑风格」对你们的创作一言以概?王新一:你之前有提到说这一特定群体所产出的视觉普遍有一种「暗黑」的风格。我觉得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但其实这不是阴暗面,而是每个人都有很多面,有的面向,你在生活中的日常场合抒发出来会觉得很奇怪。所以我们选择以一种艺术的方式,把平时无法表达的直接做出来了,放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大家说不定还为你点赞。就是这么简单。江闻清:我有时会觉得外界的看法总是喜欢一直妖魔化这个(亚文化)群体。KL:任何非主流的文化刚刚萌生的时候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回头看看历史,摇滚、朋克音乐诞生的时候,因为他们与众不同,青年人们的穿戴方式打破传统,人们就习惯性去妖魔化他们。后来无论是嘻哈、摇滚、朋克等文化都进入主流体系,经历了商业化得以让大众消费,对人们不构成任何「威胁」了,这种隔阂就减弱了。而在当今的中国,这几年所谓的「亚文化」可能是第一次出现,也是得益于互联网的存在进入了人们的视线,所以大众看到完全不同的存在就会自动评论说:什么东西这是,洋相百出,我不喜欢。我觉得现在回头看 Shelter 存在的那个年代,对上海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很多不同的音乐和文化形态都在那里发生,即使它们最后也没有形成真正有力量的新鲜事物。很多人创作出的好音乐仅限于为了那一晚,但没有建立起和周围社群的深层联系。但同时,又的确感觉有很多能量、很多渴望被激发出来。在 Shelter 停业,All 与 44KW(上海电子音乐俱乐部之一,于 2019 年开办)相继开业,还有 Oil 和 Zhaodai(北京电子音乐俱乐部之一,于 2018 年开办)后,我想很多本来觉得自己在这个领域处于高段位,觉得自己很重要的人在这个过渡过程中过气了。而且年龄让很多东西都会随之消失。时代在不停往前走,如果你不愿改变,或者说无法改变,自然就很痛苦。
任何亚文化的独特也只存在于一开始的很短的时间内,然后他们就成为了主流,这种变化如此之快,以至于可能明年就会有一个关于「亚」的真人秀,周围认识的朋友都上台了,一起评选「亚文化之王」。江闻清:仅就当下这个时间段来说,上海的俱乐部文化对于世界范围内的意义和重要性是怎样的?KL:我总觉得这里的时尚是最独特的,事物融合在一起的样貌大于其各部分的总和。我不认为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可以像上海这样,推动人们去俱乐部享受视觉艺术。尤其是在欧洲和美国,大多数派对都没有视觉效果。更何况上海产出的质量也特别好。欧洲的夜生活经济是更为发达的,如果他们想优先考虑视觉呈现方面的元素,他们会有足够的资金来支付这些,但他们没有。由此可见那里的俱乐部并不重视。王新一:很多东西是可以从你的作品里把它提炼出来,做出实体性的。我们也不愿意把它视为一个传统的艺术作品卖很贵,还是希望很多人可以拥有。KL:我们都希望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再往深里去做,发展出更多的表达形式。Nik Kosmas 现居上海。他通过科技体验,探索精神上的苦难与成长,致力于为观众呈现一场身体上、情感上、精神上的三重旅行。科幻小说、体育活动、科学、性、心理学,都是他研究和灵感的沃土。他曾在纽约新美术馆举办展览,参加过第 9 届柏林双年展,也曾是后网络艺术二人组 AIDS-3D 的一员。
Nik Kosmas 以外来者的身份观察、参与着基于上海,辐射中国的亚文化浪潮Nik Kosmas(以下简称NK):我是 2012 年到的上海,当时感觉上海的艺术圈很多元、很成熟,并没有所谓的地下化和年轻化。不知道为什么,北京的艺术圈感觉更像我熟悉的欧洲艺术圈,而上海的圈子做的内容要「虚」得多,很多东西都是关于时尚或广告的。在上海,我莫名会感觉人们更关心在网上发布的内容。我的创作已经转变了很多,现在在做雕塑和服装、给杂志写故事等等。我在欧洲的朋友跟我说,我有点和正统的欧洲艺术界渐行渐远。现在我的作品更多是放在网上,直接面向大众,已经不再是那种曲高和寡的模式了。NK:这里的很多年轻人们不拘泥于「正确的格式」,而欧洲的人们则像是照搬新闻稿、展览、乃至材料清单里的东西,循规蹈矩。很多东西都来自西方艺术学校的「条条框框」,而这里浸润在「亚」文化中的很多孩子真的很年轻,更加土生土长。有些孩子家里是做创意商品生意的,但他们的作品也可以参加艺术展,只是用的框架和方法不同。他们都有自己的品牌。他们的创作不是为画廊做雕塑。他们就是成立了品牌,非常直白,非常酷,而且他们也需要以此谋生。他们中很多人想的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个没人理解的大块头?为什么不给我的朋友们做条很酷的项链呢」, 这里面有一种实用主义。另外,在欧洲,很多年轻人没有「卖东西」的思维模式,但淘宝的存在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能轻松建立起自己的品牌。上海的很多年轻人在我看来外表很疯狂,但按西方的视角来看,他们可能算不上「疯」。标准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刚来的时候,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联想到以前看过的那些标准,发现完全对不上。
邱博瀚:我觉得你说的这些年轻人很多都经历了某种转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迷茫期,那段时间也有像现在这种文化和各种音乐流派同时冲击的情况。所以人们不需要非得跟着哪一派走。NK:各种事物同时舶来,中国才得以孕育出这种全新的文化。现在在上海,乃至于中国,新一代年轻人中流行的「亚文化」运动,和我当年参加的 「后网络运动」有点相似。一段时间之后,一些有本事的人成功地抱了团,他们明确知道自己要提供什么,于是他们就开始行动。所有的这些运动都有点进入同一个走向。一开始不同主题遍地开花,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主题变成了同一种规定。所以我觉得在未来的几年里,它也会成为一道公式。现在这个运动已经到了「是否要将其彻底公式化」的真正节点,但它并没有停滞不前。在某个时刻它会不可避免地成为主流,也许只需要一段模拟这种风格的流行音乐短片的大肆扩散。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不是坏事,只是正常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