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荡的百年间,流散的华人早已成为零散的块茎,各式各样的干扰塑造了他们开放的、不定的现状,将第一代华人移民塑造为难以沉淀的漂泊者。研究亚裔美国人历史的 Kornel Chang 写道:由于频繁的迁徙,太平洋西北部的华工很难形成一个有凝聚力、有自我意识的群体,当然更谈不上进行有组织的工人运动了。也正是因为这种漂泊无根的生活,在他们之中,我们也很难看到正式的组织制度和有序的等级结构。 但他们依然形成了一些短促的、娇小的互助机制 —— 侨居地的宗亲或同乡,会馆,甚至一些颇具神秘色彩的「秘密社会组织」。在 OCT 当代艺术中心(OCAT)上海馆去年 11 月至 12 月举办的「杨圆圆个展:上海楼(Shanghai Low)」上,《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Coby and Stephen Are in Love)、《交错剧场:紫禁城夜总会的一夜》(Theater of Crossed Roads - A Night at Forbidden City Nightclub)、《唐人街轶事》(Tales of Chinatown)和《上海来的女士》(The Lady from Shanghai)四部影像作品让我们看见了这些组织 —— 尽管是透过导演的指缝和松散的对话。明媚的日常生活令这些华人移民后代尝到了生活可能有的一切甘苦,他者的语境也在这种甘苦中变得中立。
《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中的 Coby 和 Stephen,92 岁的 Coby 经历了旧金山华埠夜总会年代,是一名退役的舞者,74 岁的 Stephen 经历了美国 60 年代反战运动,曾是一名实验电影导演,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晚年在舞池相爱。 影像中,来自上海的吴锡锡(Ceecee Wu)拿出一份简报,指着自己那双俏丽的双腿,她的眼睛分外明亮。腿模不露脸,这双腿也没有名字,宿主是白人模特,但回忆依旧温暖和真实。这是别开生面的动人过往,虽略有遗憾,也丝毫不减损当初美丽的程度。当 Ceecee 和她一身华服、涂着红指甲的老母亲同躺在沙发上时,房间好像变成了一艘船,颠簸摇晃着驶向不知名的目的地,目的地在迅速退潮的泡沫中依稀露出两个字 ——「上海」。记得我曾经读过类似的一句话:「上海在我心里是闪闪发亮的,我要回到上海,死在上海,哪里也不去。」而在《相爱的柯比和史蒂芬》这部近半小时的纪录片中,Coby 和 Stephen 这对有趣的忘年爱侣不但中译名可爱,日常生活也饶有趣味。观众虽然只能从老照片、老录像和 Stephen 那些密密麻麻的拼贴作品中望向他们的斑斓人生,但对于每天通勤的当代人而言,那样的斑斓已然传奇。忘年爱侣过去的人生故事是 20 世纪的恢弘篇章之一,充满了瘟疫、歧视,嘈杂的市井声与咸湿的汗水 —— 这是已经逝去的味道,琐碎无聊间,两个衣衫浮夸的老人,继续嘻嘻哈哈地过日子。一个对着电脑玩纸牌,另一个对着镜头絮絮叨叨,脸上的老年斑都浮动着光彩。在那个满坑满谷的小房间里,在这条萧索闭塞的街道上,除了用「相爱」来形容他们,确实已经无需多言。
我还想谈一谈 Anna May Wong。她在 1923 年的电影《海逝》(The Toll of the Sea)中演出了一位西方人眼中的「蝴蝶夫人」—— Lotus。17 岁的 Anna May,在珍贵的双色胶片电影中贡献了自己少女时代的天真情怀。只有少女演少女才能这般坦白:浓密的齐刘海,紧紧锁住脖颈的绚烂上衣,袄子虽然遮蔽了身体的曲线,但仍然勾勒出一具娇羞可爱的身体。花朵太红,衣衫太绿。这具无法抗争、从不忤逆的身体,浸淫在男人对女人—白男人对东方女人—的情欲中。这种情欲带着抑制性欲的快感,带着抚摸小动物时才有的怜爱与依依不舍,可又分明是残暴的。在白人男性穷奢极欲的想象中,来自东方的 Lotus 一旦怀有自己的骨肉,便会奋不顾身地诞下,绝没有张牙舞爪的决然,而只有对繁殖、对骨肉、对血液的忠诚。她不言不语,不伤不怨,给了男人全身而退的可能和再来一次的余地。这时的 Anna May,简直看不出汹涌的西方文化对她的浩劫,无论是灵魂上的,还是身体上的。Anna May 仿佛就是 Lotus,就站在纯熟的中国故事里,被观看、被把玩、被怜爱,以及被剥削。
Coby 是 Stephen 的造型师,她更新了 Stephen 的衣橱,但凡一同外出,他们从头到脚都是 Coby 制作的情侣装。 还有另外一张相片,Anna May 已经不再是 Lotus 了。24 岁的她交盘双腿,学着摆出诱人的姿势。她将双腿轻轻地叠放在一起,却略带羞涩。她依然留着极黑极密的齐刘海,画了眼线的双眸向上望去,留出一个过大的鼻子和紧紧抿着的双唇。她脸上的阴影明显增多了,与深色的上衣一道加强了她集媚与魅于一体的神气,而东方风格的密室收编了这种神气。这是一个已经成熟了的 Lotus,或者说,色情的、神秘的、被看的、失语的 Anna May。在今天的视角看来,脱下绿色衣衫的 Anna May 过分体瘦,胸部贫瘠,可依旧是道道地地的中国身体,而这瘦弱的程度也恰恰保留着古典中国对女性身体的审美余音。她已然知晓了东方与西方之间话语的嬉戏,也明白自己身材修长、面容妖娆,只要稍作修饰,便可艳丽四方。
Anna May 的一生热烈、丰饶,却孤寂。孤寂是定然的,对于一个四面楚歌、永失祖国的游荡者而言,「他者」是命定的语境。在无数的戏剧时刻,在过分戏剧化的、「看」与「被看」的权力角逐中,她是欲望的客体,也是点燃欲望的主体,仿佛唯有在这个游戏中沉浸自己,她才是自由的。控制与被控制,多么古旧的话题。而在 100 年前的随波荡漾的镜头里,华裔的面孔却清晰了,更清晰了。我时常想,如果我们,这些书写的人 —— 如果我们都不再去重新诉说华人的故事,如果我们都不再追索华人的过去与华人的现在,还有谁会替我们诉说?还能期待谁会替我们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