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弱者的权利，以及成为弱者的权利

窗外，是声浪阵阵。

有职业精英鼓励女性「向前一步」（Lean in），也有某国总统公开歧视女性；有神奇女侠上天遁地，也有家暴事件的主人公求援无门；一边是女性支撑的「她经济」，一边是隐形的女性贫困被全然忽视；人们激烈地争论着「全职太太」的价值、评判着离婚女明星的道德，又难以在自己的婚姻中实现事业与家庭的平衡 —— 而这原本就是一个伪命题。因此，我与执导了 Miu Miu 最新一部「女人的故事」（Woman’s Tale）的 Isabel Sandoval 有了一席视频对谈。

导演  Isabel Sandoval 肖像照

Sandoval 无疑是勇敢的。她是「女人的故事」系列中首位跨性别有色人种女性导演（包含 Sandoval 的作品在内，该系列目前共 21 部）。2014 年完成变性手术后，Isabel Sandoval 成了她美国绿卡上的名字；但在她的菲律宾护照个人信息页，依然是一张男人的登记照，以及一个男人的名字 —— 菲律宾有一道法令，禁止跨性别者更新自己的信息。而这种身份和文化冲突带来的撕裂感，也成为了电影《自由的语言》（Lingua Franca，2019）中的情节。

《自由的语言》曾入围 2019 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威尼斯之夜」（Giornate degli Autori），讲述了菲律宾非法移民 Olivia 在纽约的经历。Olivia 是当地某户人的家庭护工，负责照看家中老人，她最大的恐惧来自被移民局「发现」并被遣返。她试图通过婚姻来获得合法身份。她爱上了老人的孙子 Alex，对方也爱上了她，却并不知道她是一名变性人，直到偶然间看到她的菲律宾护照。电影的叙事平静、克制，在结尾处，Olivia 与 Alex 共舞一曲之后，决定离开。

这个伤感的故事打动了很多人，电影被提名 2021 年独立精神约翰 · 卡萨维兹奖（Film Independent Spirit John Cassavetes Award）。有时候，并非一名创作者寻找故事，而是故事找到了创造它的人。Sandoval 创作了 Olivia —— 一个时时为生存焦虑，却依然有着强烈女性身体欲望的菲律宾籍非法移民。这份偶发的欲望，令角色得以摆脱被动和惶恐的心理状态。电影花费了相当的篇幅描绘 Olivia 的欲望 —— 对 Alex 身体的主动渴望，对自身肉体的探索 —— 这些镜头让人物更为饱满与复杂。而这也是 Sandoval 想表达的重要信息：「我们比我们的社会属性更为深刻」。

通常我们评判一个人的时候，会受对方社会属性（或者说标签）的影响 —— 肤色、国籍、性别、职业、政治倾向、收入水平等。在这些社会属性的交叉地带，已经有无数的观点在相互博弈。Sandoval 创作的 Olivia 虽然也被贴上一众标签，却依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一种和政治观点无关的声音。她呼唤观众去感受（to feel），而非去评判（to judge）。这也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品质之一：真正去感受一个他者。因为，「我们比我们的社会属性更为深刻」。

Miu Miu「女人的故事」系列短片第 21 部《香格里拉》剧照

Sandoval 为 Olivia 赋予的主体性，在《香格里拉》（Shangri-La，2021）中同样有所体现。故事发生于大萧条时期的加州，女主角置身教堂内的忏悔室，对着另一边的男人吐露内心秘密。镜头凝视着她的欲望对象 —— 一位男性。她是第二代菲律宾农工，来美国寻找「美国梦」，但她遭遇的是一个法律禁止跨种族婚姻的时代。而在某个未来平行时空，她和恋人自由相爱着。

Sandoval 这样解释她的掌镜权：「在一般的电影中，往往弥散着一种『男性凝视』，Alfred Hitchcock、Krzysztof Kieslowski，他们的镜头下，女性是欲望的客体，比如 Brigitte Bardot 的形象。我希望在我的镜头下，可以实现倒转 —— 我来欲望他人，让女性获得那份主体性。」Sandoval 说：「在 Olivia 的性愉悦中也有多种层次，因为当她享受身体的愉悦时，她也意识到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变性历史，这包含着某种恐惧。这些情感的层次，让她更接近人的完整性。」事实上，作为独立导演，Sandoval 在镜头中实践着她的绝对权力：我可以欲望我想要的，即我凝视中的美。

「那你如何看待漫威动画中的女性角色？」我问。

「说实话，我没怎么看过。那些女性角色，理论上讲，她们非常主流，是一种消费友好型（consumer friendly）女性主义。这些电影有女性力量的概念，但是不那么深刻，它们并没有具体的关于性的表达。这也许是因为主创们没有这样的表达空间，但未来或许会有所改变。」

回答一针见血。Sandoval 表达和呈现的女性力量绝非漫威式的。她创造的人物往往是弱者，在某些时刻，展露自身脆弱的同时又富含力量。「是的，那些人物的心理机制非常引人入胜，」Sandoval 这样解释吸引她的人物心理，「这些人看上去是弱者，但其实适应力（resilient）很强，而且可以找到内心的力量。这是某种人类的普遍境况，人类总是要走上这段旅程 —— 一个人从不完整的自我走向自我完善的旅程，虽然这是一条破碎的、不完美的路，但也是一条充满人性的路。这是人对尊严的追求。」

脆弱中的力量和强大，是 Sandoval 作品的底色。更具体一点，是在社会政治经济条件受挫的情况下依然不会被克服人的欲望和热情。这也是慕强时代所欠缺的反思：「女性的力量」本身就包含来自弱者的独特力量。

Miu Miu「女人的故事」系列短片第 21 部《香格里拉》

因此，Sandoval 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女性。这让我想起波兰作家 Olga Tokarczuk 在她诺贝尔文学奖的致辞中关于温柔的讲述：「创作一个故事，是一场无止境的滋养，它赋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这些碎片是人类的经验、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我们的记忆。温柔使有关的一切个性化，使这一切发出声音、获得存在的空间和时间并表达出来 …… 温柔是对另一个存在的深切关注、关注它的脆弱、独特和对痛苦及时间的无所抵抗。」

Tokarczuk 认为，文学正是建立在对「我」之外的每个他者的温柔和共情之上。任何一部真正的电影作品同样如此。Sandoval 在《自由的语言》中创造的菲律宾非法移民，赵婷在《无依之地》（Nomadland）中描绘的流离失所的美国老年人 …… 她们对镜头下的主角充满了温柔和共情，她们看见了脆弱中的尊严和适应力。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不局限于女性或是男性。

这是人类的故事。

我们往往因为「主义」而牺牲温柔，不仅是对女性的温柔，还有对人的温柔。在大数据时代，每个人都被标上了各种标签，易于辨识、归类，具有稳定性。但这并非生活的真相。真相是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主体性，有些人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有些人忘了自己拥有声音。

Sandoval 当然知道，如果增加政治的维度，故事将更有争议性。但她的目的不是获得话题，而是让人物获得理解。她描述身为弱者的权利，以及成为弱者的权利。

Miu Miu「女人的故事」系列短片第 21 部《香格里拉》剧照

例如在《自由的语言》中，因为 Alex 藏起了 Olivia 的护照，后者放弃了和 Alex 结婚获得合法身份这一个解决方案。Sandoval 解释道：「我想让观众在情感上理解 Olivia 为什么那么做。观众产生真正的同情，才可能理解 Olivia。社会经济问题是真实的。但我不想花 90 分钟让观众感觉『哦，主角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然后又回到自己的生活。我想让电影提出的问题萦绕着他们，时时侵袭着他们。他们会发现，身边的那个陌生人，同样具有脆弱性。共情就因此而生。」Sandoval 从不轻易满足观众。Olivia 的选择像是在逼问观众：你会不会嫁个一个你爱的人，他剥削着你最深的恐惧和脆弱（He exploits your deepest fear and vulnerability）？隐藏是弱者仅有的权利，隐私是他们仅有的财产，他们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权利和财产；但如果你的爱人侵占了这份权利，爱情和尊严发生了冲突，你又作何选择？

这也是 Sandoval 想让观众看到的，身为弱者的光芒。这并非提倡成为弱者，而是与弱者共情 —— 在剥离所有的社会属性后，依然看见对方人之为人的尊严与追求。

回顾女性思潮的历史，西方女性主义运动的第一次浪潮聚焦了女性的选举权、教育权和就业权，第二次浪潮则发生在 20 世纪 60 年代，为女性争取了平等就业、堕胎合法化等权益。学界分析的第三次浪潮，焦点在于解构二元论的理论框架，反对对妇女身份的本质主义建构，坚持「女性」视角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强调个人的就是政治的。Sandoval 的创作无疑呼应了第三次浪潮的所有要点。她并不讳言自己「身份特殊」。

我问：她「在目前追求政治正确的大环境下，你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还是受益者？身上的标签是否会带来一些益处？」

Miu Miu「女人的故事」系列短片第 21 部《香格里拉》剧照

她很认真地回答：

「首先，她们（少数族群）是值得被给予关注的。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责任，我要让我的艺术是富有同情心且真挚的，我珍惜这个表达的机会，不会随意浪费这个表达的平台。我要讲述与我息息相关和有价值的故事，也鼓励其他艺术家去找到自己的敏锐之处，用自己的声音去表达他们自己的视角。我充分意识到了我的特权，包括我的声音，我要有责任感地使用这份权力。我希望展示在我们这一少数群体中，也有很广的光谱。她们是不同的个体故事。我想展示，我们是何等多元化。」

这是一个接近完美的回答，或许也代表了这个时代女性故事的新写法。Sandoval 的才华已经被认可，目前她正制作第四部电影《热带哥特》（Tropical Gothic），本片入选了 2021 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人才计划（Berlinale Talents Project）。

Miu Miu「女人的故事」系列短片第 21 部《香格里拉》剧照

获得这些荣誉之前，她就读的是市场营销专业，并在该领域有所作为。但电影梦想始终萦绕在她心中，于是她自力更生，从剧本创作到导演，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我的每部电影都像冒险。我很幸运，每一部都为我带来了下一个项目。这好像是宇宙告诉我：你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Sandoval 说。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神奇女侠》（Wonder Woman）的作者 William M. Marston，那是一位崇尚女权主义的男性。他笔下的女性故事，既有那个时代的希望，也有其局限性。而 Sandoval 的作品，更像是一只蝴蝶，在命运的洪流中，在时代的丛林中，寻找女性的道路，轻盈而美丽地。关于历史上所有的思潮和运动，有名言道，「历史不会重演，但历史是押韵的」，但世界上并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