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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变得不喜欢人类了」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6-21


网购的生活方式化,让客服成了人们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职业之一: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和他 / 她打交道,却不知道、也不关心他 / 她的具体形象。客服亲昵的交流用语和貌似充沛的情感输出,多数消费者不以为意 —— 让情感变为一种资本要素,是现代服务业公开的秘密。

 

但一些新型的客服形式已经超越了普通人的想象力边界。2020 年,张希在一家美妆品牌做了半年客服。她的主要工作是和公司另外约 1000 名客服一起,扮演一个有头像、有性格、定期在朋友圈发布自拍的「好嫁风女孩」:小 X 子。这家美妆品牌的受众以千禧年后生人为主,「小 X 子」同时也要扮演知心姐姐的角色,和她们谈心、分享秘密,每天道早安晚安,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卖出商品:客服的情感也变成了商品的一部分。

 

张希发现,做了这份工作后,她的情绪日益低沉,也让她「变得不喜欢人类了」。这不仅仅是客服的困境。在将人类情感日益商业化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要投入大量情感劳动,维系职场关系、经营虚拟人设,最终也要为此付出隐蔽但巨大的代价。如同社会学著作《心灵的整饰》(The Managed Heart)中所说:


当每个人暗地里把他人当作工具时,循环相报,总将轮到自己,于是人与人之间就相互疏离了;当一个人把自己当作工具时,跟自身也就疏离了。

 

以下为张希的自述。


 

我们公司大概有 1000 名客服,共同经营一个叫做「小 X 子」的人设。「小 X 子」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儿,她的「脸」是我们公司一个同事提供的。她把自己的形象卖给公司,定期拍摄,为「小 X 子」出片。基本上每天,「小 X 子」都会在朋友圈发自拍,穿各种漂亮的衣服,有时是在家里,有时是在商场或是咖啡馆,有时好像是在旅行,配上文字,比如「相册捡漏,积攒快乐」「分享一些日常碎片」等,既完美,又平易近人。总结来说,「小 X 子」的人设就是「好嫁风」。


入职前,我们会接受统一培训,学习如何做个正确的「小 X 子」。和用户聊天时,我们要个知心姐姐一样,逢人先喊「宝宝」,每句话结束的时候一定要加语气词「呢」「呀」「哦」,这样能显得更可爱一些。


和一般的客服不一样,用户倾向于把「小 X 子」当做一个人,而非机器人 —— 她有头像、有朋友圈、说话也很不 AI。

我的好友请求列表里,经常会有 100 多个人等着。光是加好友,一天就过去了。每次通过好友请求前,我都得整理一下心情,把自己调整到另外一种工作状态。相比和老用户保持连接,和新用户建立连接是更难的一步。
 
通过好友后的第一个问题,尤其要慎重。不能问「平时喜欢怎样的口红」,这样太硬了;也不能问「你现在多大了」,这又太私人了。合适的开启话题的方式是,先自我介绍,再问:「最近有没有受到皮肤问题的困扰?」得到肯定答复后说:「我可以帮你。」
 


无论是发朋友圈还是聊天,最后导向的一定是产品种草。你可以代入想一想:一天认识 100 个人,每个人你还要从他们身上获得点儿什么,你觉得累不累?
 
有些用户年纪小,会把「小 X 子」当做自己的闺蜜;还有的会带有一种崇拜感,想接近这个「姐姐」,成为「她」。她们人际交往的边界也很奇怪,经常有用户直接打电话来,我们都会拒绝,然后发过去:「宝宝,我不能接电话的,我现在在忙,我在开会。」最极端的,有同事接到过粉丝半夜直播要自杀。
 
接手一个「小 X 子」后,我发现有个用户特别热情。她是个初中生,每天都要来找我谈心,为我们的产品录视频,(我)发了什么动态都要来点赞,还向身边的朋友安利。甚至,她坚持要给我寄家乡的食物。
 


我们还有一个用户是残障女孩,她在这里满足了很多被倾听的需要。半年时间,她在这个账号起码复购了 66 次。其实也没那么多东西可以买,她就是不断、不断消费。

这个账号也看着她从结婚到生小孩,但实际上这个账号背后已经换了四个人了,只是大家一直把她当作一个案例,延续地研究下去。
 
我们常说「流水的『小 X 子』,铁打的粉丝」,很多用户都经历了七八个客服,但她们很少能意识到换人了。接手后,有极个别会说,你怎么会忘了我的色号?这时候我们就需要极力挽回。有时我觉得自己很像「渣男」,明知这个谎很难圆过去,还是要撒个娇,低姿态地圆过去。
 


大部分人都会相信。也有人哄不住,留下一句:我不喜欢你了。我心想,你不喜欢我,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

我们用户大多数都是学生,这些套路也是专为学生设计的。你知道为什么 2020 年上半年公司业绩那么差吗?因为疫情学生们在家,家长不给她们零花钱了,自然也没钱来消费。



除了「小 X 子」,我们还要扮演很多角色,比如「小 Y 子」。「小 Y 子」相比就扁平很多了,她主要负责在群里骂人和踢人 —— 因为「小 X 子」是温柔的、知心的,那恶人就得让「小 Y 子」来做。

我们会把用户拉进微信群,群里两百多人,看上去总有那么六七个用户是活跃的。但事实上,这些活跃的用户是「托」,他们也是我们操纵的一个个「人设」。


我们需要为托准备「表演素材」。我自己的方法是,每个「托」都会使用我身边某个朋友的真实人设,比如这个是 20 岁的女大学生,那个是 30 来岁的家庭主妇。我甚至还会模仿我朋友的语气说话,使用我朋友常用的表情包 —— 大家不看文字,就得丢表情包进去引起他们的注意。当然,每个「托」的表情包都是不一样的。素材就在身边,一模仿一个准。我也都和朋友们打过了招呼,毕竟他们看我也挺可怜的。

群里的对话,我们都称之为表演。我们每天都要从早上表演到晚上。有的是测评产品:「某某疯狂安利,奶咖色,太温柔了,日常也很好看」;有的是营造紧张气氛:「某某也已经没了,还好我下手够快,晚点啥都没了」。你不能很生硬,生硬别人就知道你是在打广告了。



这些话术,有的是自己一点点摸索的,有的也可以速成:比如我们进销售冠军的群,人家在群里发什么,你就在自己群里发什么。这样比较不用动脑子,但我会觉得自己更机器人化了,仿佛丧失了作为人的基本尊严。
 
有些很拼的同事,会用「托」去加群里的真实用户,和他们成为朋友,但真正的目的就是「骗」他们买更多。像杀猪盘,只是没有杀猪盘那么恶劣。
 
这些情感互动是真是假都不重要,本质上还是变现,为销售额负责,所有的温度都是为了从粉丝身上有更多的榨取。
 


但也会有用户察觉出来。在小红书就会有人说:「我觉得这家公司为我一个人开了微信群。」她发现群里的所有人每天都在聊围绕产品的话题。

产品出了问题,用户们就会来骂我们。这时候我们就得「跪下来」,做情感按摩:「这么久还没送到,这快递太可恶了!」「这个产品怎么就坏了呢?哎呀,一定是快递的原因!」
 
听说有同事会骂回去,那结局就是被投诉、被警告、被批斗。我是从来没骂过用户的,哪敢?我都记不住用户骂过什么了。如果记得太清楚的话,你是永远没有办法胜任这份工作的,因为你把那些东西都看得太重要了。


很有意思的是,不仅是我们公司,感觉所有类型的客服大多都是女性。也许是因为,女性在社会性别期待里平易近人,没有攻击性。女性也是网购的主要消费者。站在店家的角度,可能会觉得,客人需要一个平视或者俯视的角色。

有些「小 X 子」其实是男性。化妆品的知识我们会培训,谈恋爱或者其他女性的话题,他们也可以瞎聊,不用做什么准备。你会发现什么人都有,这个世界真的不需要多高明,就可以骗过去。

不过男客服通常走得都很快,我想可能是他们觉得,被别人知道自己在做客服很丢脸吧 —— 又是一种性别刻板印象。
 


我每天要经营 7 个账号,每个账号加入 30 到 50 个群。发消息时会用上各种机器人工具、屏控软件,但还是经常会卡机,也会被限制发消息。每到这时候对我们来说就是噩梦。还有时候账号切错了,群里的对话就会变得很奇怪。一般我会尽力补救一下,补救不来的话就算了。
 
正常情况下,我会同时带 1 台电脑和 9 台手机上下班。背一个大背包装电脑,一个挎包装 9 台手机。通勤路上,我经常要掏出手机来工作。别的倒也没什么,但我会有很强的心理负担:我很怕丢手机。我之前丢过一两台,不是说丢手机要赔多少钱,而是丢了手机,我的客服工作就要搁置,而公司不会认为丢手机是搁置工作的理由。


作为一个合格的「小 X 子」,我要在用户起床前,和他们说早安;用户睡觉时,和他们说晚安。我一般早上 7 点起床,去公司的路上,9 个手机轮流在群里说一遍。即便下班了,只要用户发私信,我们都要尽可能地第一时间回复。就算她没发私信,我心里还是会一直挂着这个事,实际上就相当于工作永远没有停止。

我最喜欢的工作环节是和用户说晚安,一般是在半夜 12 点到 1 点。说完「晚安」,我就可以特别有仪式感地对自己说,我真的可以停止工作了。本来我以为,说完晚安我可以拥有一些个人时间。但实在是太累了,说完我就倒头睡了。有时候,我经常「晚安」发了一半,手机握在手里睡着了。


我们是「996」,如果这个月 KPI 很难完成的话,我还要在周日加班。星期六的晚上很容易意志薄弱,完全不想看手机。有次周六晚上 8 点,有个用户找我我没回,周日早上 6 点多,我就被客户投诉的工单给震醒了。


有些用户加了微信,都不用聊天,直接就下单了,这是我们最喜欢的用户。有的聊了很多还是不买,就觉得白费功夫。最讨厌的是一些男用户,会在群里发黄色视频,还会问「要不要裸聊」,这时候我就只能装作听不懂。
 
我们的 KPI 设定得很简单粗暴:拉群率、成交量、新客激活数。但也定得异常高,是在正常人能完成的量上,再上调 20% 到 30%。我一般都要吐血完成。每到搞活动就更可怕了,比如 2020 年双十一,从 10 月 20 号就开始了,那天开始,同事们就会 4 个人拼一个标间住在公司附近,每天加班到半夜 2 点。

大家都像打鸡血了一样,好像回到高三。每天早上和晚上,组长会在群里播报每个客服的销售进度。我也遇到过心理变态的组长,每个小时一报。
 


还有同事是专门负责质检的,看后台数据,谁「跑」得不好。整个公司 1000 个「小 X 子」,每人 5 到 10 台手机,都要检一遍,有时候我也替他们觉得累。
 
我们实行末位淘汰制,业绩后 20% 直接走人。我刚来的第二个月,组里的 30 个人一下子裁到 15 人,都是因为 KPI 没有完成。

就像赶牛赛跑,我就是那头牛,被别人挥着鞭子,往前跑、跑、跑。


这家公司时,我以为是做运营的,没想到是做客服。完全没想到我要用着冷冰冰的机器,面对真实的用户,做这么人肉的情感劳动。最可怕的不是机器人,而是账号背后是无数个真人。
 
干了一个月,我就想走了。但那时候正值疫情,我也没有更好的工作机会,算是劳动力抄底,只能继续待着。HR 和我说,同事里还有个是硕士毕业生。
 


客服的晋升前景也很肉眼可见,就是做组长,管理客服。我听过这样的说法:你做客服做了快半年了,还不去做组长,你就会到「瓶颈期」。后来我才听懂是什么意思 —— 作为一个零件,你损耗了,就得换个零件。哪儿是什么真的瓶颈期?
 
有次,我和一位朋友吃饭,我们同时掏出手机。他在一个 500 人的炒房群里抢房子,一下子就抢没了;我在群里吆喝大家买 30 块的口红,没人买。那一刻我觉得非常讽刺。

情感劳动不仅仅是对用户,对同事也是这样。公司要看你有没有对同事上级做情感劳动,比如办公室的相处文化说要一起分零食,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被认为是有悖(公司)价值观的。人就像一台情感的机器一样,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做特定的行为。
 


我的同事几乎都是年轻女孩,对她们来说,这份工作是简单的:去哪里抄几句文案,不停地机械转发。所以我们上班时非常吵,就像买菜一样,大家都是一边工作一边聊天。
 
最奇怪的是,我发现这些女孩真的就是「小 X 子」的人设:几乎人手一个男朋友,除了男朋友,聊天似乎就没别的话题了;明明很年轻,却想着赶紧结婚。我很难融入她们。
 
有段时间,我经常是边哭边上班,但我也说不出来为啥想哭。也没人看出来我在哭。与此同时,我还要营造出热情洋溢的「小 X 子」的形象。这种情感劳动可以被简化成多劳多得,(但)不代表你的劳动有更高的技术(含量)。一份薪水背后,员工出卖的不仅是时间、精力,而是几乎把你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可能性都买断了。
 


我找 HR,希望能转岗,HR 说干满三个月就能转岗。我待满了三个月,又说不能转。于是,在做了半年后,我辞职了。
 
和之前相比,我现在很不喜欢用手机,也不喜欢用微信。微信和电话我都设置成了静音。朋友们约饭想拉个微信群,我会生气地让她们「行行好」,然后退群。
 
这份工作让我变得不喜欢人类了。辞职后我去学车,一个月时间里,我都没怎么和人说话,除了学车就是看剧。经历了这一切后,我才能明白:不用情感劳动的生活好简单,好快乐。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劳动中的「创造性」曾被视为一种美德,并且它的作用力是双向的。但现在,急剧扩张的互联网价值观不仅视这样的「创造性」为无物,更另辟蹊径地发展出了一套人性剥离术。由上千人共同扮演的「虚拟人设」就潜伏在许多人的手机里,而这些扮演者甚至面目模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 他们是自生自灭的赛博细胞。换句话说,情感劳动也不值钱了,想靠出卖情感劳动获得报酬变得越来越难。那么,我们好奇的是,人类还能出卖什么?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希为化名;文中「小 X 子」「小 Y 子」为代指;部分资料参考自播客「有点田园」,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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