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陶瓷艺术家，已经不再执着于「寻根」这件事了

很少有什么能像斯塔福德陶犬一样代表英国的传统设计。19 世纪末，这些带着金色项圈的西班牙猎犬与其他的犬型陶瓷雕像被成双成对地摆放在英国各地的壁炉架上，象征着英国民众对于一种高雅的田园生活的幻想 —— 维多利亚女王最爱的宠物 Dash 就是一只查尔斯王骑士猎犬 —— 以及他们因循守旧的品位。的确，这些物件与精致的花卉图案骨瓷茶具、繁复的新古典主义碧玉细炻器花瓶一样，都曾是英国陶瓷区（Potteries）深受欢迎的设计 —— 17 世纪末，一大批先锋工厂在煤矿城镇生根发芽，最终发展至数百家之多，形成了今天的斯托克城（Stoke-on-Trent）。到了 18 世纪，随着大规模制造业的兴起，在 Josiah Wedgwood 等创新者的带领下，陶瓷业这一千百年来一直由独立工匠在小工作室内进行的实践，开始转变成为一项全球性产业。

但到了 20 世纪 20 年代，陶瓷装饰品已十分常见，失去了其本身的一部分魅力。Bernard Leach 及出生于奥地利的英国陶艺家 Lucie Rie、出生于德国的 Hans Coper（最初是 Rie 的助手）等现代主义陶艺家倡导富于表现力的手工器皿 —— 20 世纪 40 年代，英国为节省资源支持战争，在全国范围内限制装饰性陶器的大规模生产，从而加速了这场手工运动的发展。然而，直到 20 世纪下半叶，尽管各种风格的陶瓷百花齐放，英国陶瓷业仍在一个重要方面保持着统一，即陶瓷业是男人的天下，且从业者几乎清一色都是白人，仅有 Lucie Rie、Clarice Cliff、Gillian Lowndes、Alison Britton 和生于肯尼亚的著名艺术家 Magdalene Odundo 是值得注意的例外。

陶艺家父女 Chris Bramble 和 Freya Bramble-Carter 身处自己的作品之中。

不过，近年来，女性占多数的新一代英国黑人陶艺家已经开始为陶瓷业注入新的血液。他们的祖父母大多于 20 世纪 50 年代、60 年代和 70 年代从加勒比海、西非和中非以及欧洲其他地区移民至英国，在这些祖辈眼中，艺术仍是一种过于排外或风险太大的事业。但现在，这批年轻的陶艺家正通过反映自身身份认同，且具有英国特性的作品来重新定义陶瓷这一媒介。

如果说这支新兴队伍有一位领导者，那一定是 29 岁的艺术家 Freya Bramble-Carter 与她现年 63 岁的陶艺家父亲 Chris Bramble。他们在位于伦敦西汉普斯特（West Hampstead）社区的工作室授课，该工作室由维多利亚时代的工厂改造而成，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空间。父亲 Chris 回忆称，从 20 世纪 80 年代末至 21 世纪初，自己是英国为数不多的黑人陶艺家之一。他以津巴布韦的传统半身像为灵感，制作了土色釉面的轮抛瓷壶和拥有精致面部的手工雕刻陶瓷花瓶。但他表示，这种情况正在发生改变，而这一改变本身也是更广泛的代际转变的一部分。32 岁的 Ronaldo Wiltshire 是他最近培养的人才之一。后者最近参加了英国陶艺真人秀比赛《陶艺大挑战》（The Great Pottery Throw Down），作品包括配以蓝色和绿色的亚光黑色花瓶，使人回想起他的故乡巴巴多斯的海岸线。「在遇到 Chris 之前，我不知道伦敦还有其他黑人陶艺家，」Wiltshire 说，「现在我很高兴看到每年有越来越多的黑人进入陶艺产业。我告诉他们，陶瓷可以非常治愈。」

自认是一名混血儿的 Freya 也将自己对黏土的持久兴趣归功于在父亲工作室度过的时光。在伦敦切尔西艺术与设计学院学习时，她时常因他人对自己作品的既定期望而感到沮丧，「我创作的形象都会被一股脑地归入『那些黑人艺术』之中。」不过现在，在身边日益壮大的黑人陶艺家队伍的支持下，同时随着自己艺术事业的发展，她表示：「我不再在乎我的作品中是否具有黑人特性或白人特性。」在过去的 7 年时间里，她的作品 —— 以斑斓的蓝色釉面和金红石为特色的超大餐盘，带有希腊和加勒比海风格的色彩明丽的条纹陶罐等 —— 拒绝遵循任何一种单一的风格，并在荷兰街 8 号（8 Holland Street）和新工匠（The New Craftsmen）等设计商店出售。在 Freya 看来，正是黏土没有固定形态的特性，让她得以在其中自由地探索多重的自我。

同样地，如今定居于伦敦的 32 岁西班牙陶艺家 Bisila Noha 亦开始尝试雕塑形式的艺术创作。她的灵感来自赤道几内亚的文化遗产以及她对非洲各地陶瓷传统的兴趣。这些传统主要由女性工匠维护与传承，然而，她们的作品在历史上却一直被西方艺术经典所忽视或轻视。用 Noha 的话来说，这样一种「我的黑人意识的觉醒」孕育了一系列新的作品 —— 包括形似孕肚的无釉器皿与双足花瓶，制作使用的部分黏土是她的父母在前往她父亲的家乡 —— 位于赤道几内亚的巴尼（Baney）的旅途中为她购买的。「就像非洲陶罐被用于与祖先建立联结的仪式一样，」她说，「用巴尼的黏土制作这些陶罐，并将其混入瓷器和英格兰德雷科特（Draycott）陶器之中，是与我的根、我的黑人身份建立联结的过程中的关键时刻。」

现年 31 岁的陶艺家 Isatu Hyde 在什罗普郡一座 13 世纪农场的石头小屋里工作。她也提到自己与非洲陶瓷传统建立联结的渴望：「我想和其他女性坐在一起，用火坑烧制陶罐，并将那种技艺带回英国。」她计划称，一旦旅行限制解除，她就访问尼日利亚、塞内加尔、加纳和塞拉利昂。Hyde 制作的光滑的陶瓷杯碗均受到了全球工业化前的陶瓷的影响，优雅的红土炊具（她最近向洛杉矶的 Gjusta 咖啡馆和面包店运送了 20 个她制作的圆顶面包罩）的灵感则源于欧洲中世纪的陶器；与此同时，她将自己使用的圆润曲线（这种曲线长期以来在西非艺术中备受推崇）视为关于自己血统身份的一种表达。

这一群体还包括现年 33 岁的 Phoebe Collings-James，她是一位活跃在伦敦的多领域艺术家。自 2018 年以来，Collings-James 便一直使用陶轮制作饰有抽象的施釉图样和彩绘的拉毛标志的泥巴肚（Mudbelly）系列陶罐。在她最近的作品中，有一系列巨大的壁挂，每幅都由几十块施釉陶砖制成，装饰有符号和图案的组合，似乎传递着祖先传说中零星的片段。其中反复出现的形象是一只粗腿黑蜘蛛，它的灵感来自西非叙事传统中的安纳西（Anansi）。在跨大西洋奴隶贸易时期，安纳西的形象传入了加勒比海地区，也由此进入了非裔美国人的民间传说。安纳西的故事凸显了他的智慧，「代表了一种与殖民统治和资本主义下的生存和抵抗有关的存在模式。」Collings-James 说。在探索自己的牙买加和英国双重身份时，她与这一形象产生了共鸣。一场以这些作品为主要内容的展览将于今年 9 月在伦敦卡姆登艺术中心（Camden Art Centre）拉开帷幕。但在那之前，Collings-James 计划在东伦敦举办由黑人教师主持的为期 8 周的免费陶艺课程，希望能让更多年轻的黑人艺术家像她一样，在陶瓷这一媒介中找到自我。「主导英国陶瓷史的也许是白人」，她说，「但这并不足以反映其广泛的文化影响，也不能反映现在的陶艺家群体或是黏土创作给人们带来的东西。陶瓷关乎生活的方方面面 —— 欢乐和悲伤，政治和暴力。这是一种最终将帮助我们认识到『我们是谁』的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