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赫有名的 Guillaume Apollinaire 是巴黎「流动的盛宴」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位诗人、剧作家、批评家如同现代世界的俄耳甫斯,既分得阿波罗充足的精血,又分得缪斯浪漫的天性。他是创造者,更是金纽带,将巴黎百年间最杰出的文化界人士联结在了一起。伟大的事件并非一出场便声势浩大,相反,它更类似于一连串「琐碎」的总和,而这些琐碎的载体,是人。Apollinaire 的缪斯是同样天赋惊人的艺术家 Marie Laurencin,在她 1909 年的作品《阿波利奈尔和他的朋友们》(Apollinaire and His Friends)中,人的存在如此显著:是「人」织就了画面,串联起场景,令当年的艺术家群像和沙龙盛况跃然纸上 —— 20 世纪的滚滚烟尘倾泻而出,与 21 世纪的目光相接。
沙龙(Salon)原为意大利语,本义为「较大的客厅」,是上流社会的主要社交模式,一般在宅邸的客厅中举行,由女主人负责邀请、招待和主持,是惯例性的、非正式的聚会活动。当然,「沙龙」还有另一所指,即「沙龙展览」—— 早期的印象派画家反抗权威沙龙的故事早已被写入艺术史,制度的淘汰者反叛地开设「落选者沙龙」,足见其符号的重要性。而最早的艺术批评也脱胎于沙龙批评,此另说。17 世纪起,沙龙一词便应际而生。它原本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空间概念,直至溢出空间的框架,成为一个文化概念、一种文化现象,成为符号的盛宴。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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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W Anderson 连衣裙;Hermès 短裤、项链;袜子为造型师私物图三:Thom Browne 外套、连衣裙;Hermès 腰带;Chanel 耳环、项链;手套、袜子为造型师私物20 世纪初,巴黎莎士比亚书店这个并不起眼的空间,直接催生了现代主义文化生产的繁荣(在今天,这一点是难以想象的)。当然,彼时的莎士比亚书店不只是一个售书地,本质上而言,它真正的功能与沙龙无异。书店是沙龙文化的载体,20 世纪 20 年代初作为驻欧洲记者在巴黎短居的海明威,时隔四十年后尚不忘这一异乡的温暖栖息地。他在《流动的盛宴》(A Moveable Feast,1964)一书中,记述了自己在此与人交往的点点滴滴。事实或已面容漫漶,但感情历久弥新:「我从屠格涅夫开始,借了两卷本的《猎人笔记》和戴维 · 赫伯特 · 劳伦斯的一部早期作品,我想是《儿子与情人》吧,可西尔维亚对我说想多借一些也行。我便选了康斯坦斯 · 迦纳译的《战争与和平》和果戈里的《赌徒及其他》。」「如果你要把这些都读完,就不会很快回到这儿来。」西尔维亚说。
「我会回来付押金的,」我说,「我在我的住处有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你可以在任何方便的时候付。」
「乔伊斯一般什么时候上这儿来?」我问道。
「要是他来,平常总要在下午很晚的时候,」她说,「你见过他吗?」
是的,莎士比亚书店与 James Joyce 交好。他那本皇皇巨著《尤利西斯》(Ulysses,1922)一早就打动了书店,甘愿为之付梓,远早于英美主流出版社意识到它的价值。莎士比亚书店是创作者集体社交与文化创新的结合地,他们不仅在此闲逛畅谈、呼朋引伴,也小试牛刀、横空出世。鼓励、扶持与经营,相互咬合,形成环链结构。这条环链的重要结点上,站着一位女士,即雄狮般的 Gertrude Stein。海明威曾如此描述这位美国女作家和诗人:「她性格中具有这样一种品性:当她想把一个人争取到她这一边来,那是谁也抗拒不了的,而那些认识她、看过她的藏画的评论家,也接受她那些他们看不懂的作品,因为他们是把她作为一个人而喜爱的,并且对她的判断力怀有信心。」在毕加索的画笔下,Stein 再现了自己的狮性:她左手盖住左大腿,五根手指呈蓄力的姿势,面具般的脸被对比强烈的几何线条切割,身后的沙发硕大无朋,暗示着某种宽广。她身躯看似粗犷,为人却精明狷介,说话不留余地:「赫胥黎是个没生气的人,你为什么要去读一个没生气的人的作品呢?你难道看不出他毫无生气吗?」从左至右滑动
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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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ttega Veneta 上衣、长裤及手环
图二:Valentino 白色衬衫;Hermès 皮革外套;黑色领带为造型师私物
Stein 就盘踞在巴黎花园街(Rue Fleurus)27 号。从某种意义上说,「文艺客厅」和「艺术展览」在此合二为一。观光者、艺术家、商人、知识分子、文学家和各式各样的难民,都能在这个隐秘的空间找到流动的快感。男性与女性的传统社交场域重叠,私密性与公共性并存,功利性与非功利性共相 —— 这是成形于沙龙文化的虚薄(infra-mince)。虚薄喻义那些微妙的、不可觉察的、稍纵即逝的过渡。我们无法定义虚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描述它,它是物象不止息的生成和涌动间的交错状态,是自身向他者过渡的「间性」状态,不是「理想国」也非「异托邦」—— 虚薄打开了无维度的想象空间。曼妙的「虚薄」,杜尚意义上的「虚薄」。虚薄诞生于事物互相发生关联的瞬间,它最大程度地释放了公共领域的「接触域」(contact area)。
法兰克福派著名学者 Jürgen Habermas 在他 1962 出版的论文《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中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人们在何时、何种条件下的辩论能够成为政治行为的权威基础?他在自己的「公共领域」理论中,将历史上顺次演绎过的公共领域类型归纳为三种: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古典公共领域,代表型公共领域,以及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代表型公共领域是封建社会时期的一种特权标志,专制君主通过一整套关于何为「高贵」的繁文缛节 —— 如徽章、武器、衣着、发型、问候形式、手势和修辞方式 —— 对文化、政治等领域实行统治。18 世纪末,伴随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现代国家的兴起及市民阶层的壮大,私人领域与公共权力形成相对关系,而公共领域也被重新构建为一个特殊领域 —— Habermas 意义上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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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ttega Veneta 连衣裙、鞋子、手链、戒指及手包(黄金蓉);Bottega Veneta 上衣、裤子及手链(余航)
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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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el 外套、连衣裙、耳环及项链(谷雪);Chanel 外套、项链及腰链(用作项链,余航)
在这一崭新的公共领域,最早兴起的是由宫廷范式发展而来的文学公共领域,后转变为政治公共领域。资本主义知识分子通过沙龙等形式展开文学和艺术批评,也成为一股批评公共权力的重要力量。纸媒与文学在这一时期的公共领域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口头文化就建立在写作和出版之上,是口述传统的升维。与口述传统相伴随的,是问候(greeting)和公共演说(public address),包括特殊的手势等非论证话语。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盛大的传奇。它茂密、庞杂,甚至有一丝混乱。在 Luchino Visconti 的电影《豹》(The Leopard,1963)中,资产阶级浩浩汤汤的舞会,黏腻的汗水,过分拥挤的回廊和大厅,闷热的空气下,仿佛人人都得了哮喘症,摇动扇子的女人如同吸食花蜜的蝴蝶 …… 华丽的室内沙龙取代了宫廷宴会,社会新贵开始登场。他们目睹了贵族跌入深渊的全过程。「我们是狮与豹的后代,却要被豺狼与土狗所取代。」
而在彼时的中国,沙龙 ——「太太的客厅」—— 也正流行。刘晓伟在《现代上海(1927~1937)沙龙的文化功用》中总结了上海的三种沙龙类型:「咖啡座谈」「曾朴的真美善书店」和「邵洵美的花厅」。摩登上海语境下的沙龙虽具备天然的中国风味,但它首先是对西欧社交场合的模仿与想象。当年的《申报》副刊《艺术界》设立了「咖啡座」专栏,张若谷在其中写道:「我只爱同几个知己的朋友,黄昏时分坐在咖啡馆里谈话 …… 大家一到黄昏,就会不约而同地踏进几家我们坐惯的咖啡店,一壁喝着浓厚香醇的咖啡以助兴,一壁低声轻语诉谈衷曲 —— 这种逍遥自然的消遣法,『外人不足道也』。」而真美善书店沙龙的创办与《真美善》杂志的出版, 也是曾朴将「沙龙 - 出版」的体系挪移到中国本土的尝试。同时间,邵洵美的固定沙龙便显得十分珍贵和奢侈了:「里面陈设很富丽,单是壁上挂的那张从邦贝火山石古城中掘出来的希腊女诗人莎弗像真迹,估价在五千金以上,还有那一架英国诗人史文朋集的手卷,是用二十万金镑的代价在伦敦拍卖来的 …… 中间放着一架 Steinway 牌的三角形钢琴 …… 琴畔一堆像宝塔一般高的乐谱,都用翡翠色的蛇皮装订。」如今,沙龙的旧传统倒也还是遍地开花,但已然是将朽的气息。有的是会议、讲座和座谈,有的是机构考核和人情送往,原初的含义已被稀释和转化,那些争论和锋芒去了哪里?流变是文化现象的必然命运。沙龙的发展得益于精英知识分子与大众的结合,它淘洗了贵族和精英的自满,直接与民众的精神生活发生作用 —— 理性与批判是其最根本的力量。Habermas 的「公共领域」议题永远与当代产生共鸣,但当沙龙这一古老的形制逐渐驶入大众文化、消费社会和赛博空间的港口后,又将遭遇怎样的命运?
Habermas 的「公共领域」听起来仿佛一个静态的社会空间,万籁俱静,现实安稳。但是这个术语本身所指的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进程。德国历史学家 Jürgen Osterhammel 于是提炼出一个更加宽松和实用的概念:全球公共场(global publics)。是的,人类当下的生活环境是一种驳杂的、拼贴的空间,我们在物理世界生存的同时,也在赛博空间中虚拟生存,或者说,人在现实与虚拟间盘旋跳跃。赛博空间打破了环境的三维实在性,却又给予我们真切的感官回馈 —— 没有一个人可以拒绝感官的真实。Jean Baudrillard 的「仿真理论」如是说:「仿真乃是在真实或原本缺席的情况下对真实模型的衍生,是一种超级真实,而这种超级真实主义则是后现代性的典型运作机制。其结果便是:真实与仿真带给人们的体验别无二致。而且,仿真有时甚至比真实本身显得更加真实,比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棒。」当虚拟环境的权重增加,我们迎来了 21 世纪的「虚薄」体验。拥有智能身体的赛博人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模拟和创造各种身体感官,从而实现智能主体的虚拟远程在场,即「拟在场」。在这种拟在场的现实中,人类拥有两具身体:有血肉温度的「表现的身体」,和通过语言符号在电子环境中产生的「再现的身体」。Bottega Veneta 外套、连衣裙、耳环及手包(秦蕾)
Bottega Veneta 外套、连衣裙、耳环、手链、戒指及手包(黄金蓉)
Bottega Veneta 外套、连衣裙、耳环、手链、戒指及手包(谷雪)
沙龙传统于今时今日的复活,或许不再完全囿于现实寸地,而是早已转战虚拟社群。理论实践家 Howard Rheingold 提出的「虚拟社群」(Virtual Communities)这一概念本身即指涉虚拟的社会集合体,「社群的产生来自这个空间中有足够的人以及充足的感情,他们在这样的场域里产生了长久的互动」。而早在移动互联网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前,便已有前卫艺术家和工程师着迷于新社交范式下的新沙龙雏形。他们把动态影像和电视变成一种交流形式,比如 1984 年的作品《电子咖啡馆》(Electronic Cafe Network),通过当时先进的远程通信计算机数据库兼拨号式图像库,将洛杉矶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Los Angeles)与洛杉矶五大多样性族裔社区相连,缔造了一个提前实现的虚拟社群。从现代艺术博物馆所在的市区,到位于洛杉矶朝鲜族、西班牙裔、黑人以及海滩社区的实体咖啡馆,人们能够一同叙述自己的故事,状态一如今天的互联网会议。传统的公共领域与新式的公共领域第一次重叠了,并且可以被看见、被捕捉、被记录、被感受。从左至右滑动
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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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g Ma 黑色裙撑;Thom Browne 白色半裙;Loewe 项链;手套、袜子为造型师私物
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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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ttega Veneta 连衣裙、项链
互联网的出现是虚拟社群产生的基础。20 世纪 90 年代,随着网络通信平台的变更、社群成员需求的变化以及新的商业模式的出现,虚拟社群得以发展。在实践中,人们的传播交流活动也延伸到了网络。无论虚拟社群的类型如何变更,它们都是由大量不同定位的互联网社群集合而成的:同一虚拟社群中的成员因相同的爱好或信念集结,建立起社群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而无边界的、流动的、透明的、多元的虚拟空间真的存在吗?
Miu Miu 连体裤、鞋子;
袜子为造型师私物据腾讯发布的 2020 年第一季度财报显示,微信月活账户数已达 12.025 亿,但网络字典中也出现了一个新的词汇:社交恐惧。在线上翘首以盼拥抱世界的人,一旦转入线下,便陷入逃避、怯懦与情绪消极。无论「两具身体」的神话在理论上显得多么美好,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却仍是难事一桩,能实现自由穿梭的肉身少之又少。直面复杂真实社交时的不知所措与焦虑不安,在不同虚拟社群间游走时遭遇的认知瓶颈和信息茧房,「拟在场」带来的新问题、新隔阂,以及新的规范、仪式与层级 —— 沙龙既促成流动,又造成区隔 —— 无疑是当代社交距离(social distancing)的载体。想一想,微信「拍一拍」功能是怎样用虚拟解决虚拟、用恐惧排除恐惧的。从龟甲、莎草纸到电视,再到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技术造就了不同的媒介形态,也造就了沙龙形态的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