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妈妈叫魏金凤」

我们很少谈论丢失孩子的母亲。或者说，对于丢失孩子的母亲，我们除了谈论她们的失职，不再谈论其他。

但在一些寻亲案例中，你会发现，丢失的孩子是母亲生命经验的缩影：被视为附属品、总在被交易、鲜少获得关爱 —— 离可靠的生活很远。 

我们采访了江西人魏金凤。26 年前，她丢失了自己的小女儿，但从未放弃过寻子。她经受了噩梦、误解和奚落，但这些经历也让她对生活有了更深切的感知。为了找到孩子，她有战胜一切的决心。

据魏金凤讲述，离婚时，她的小女儿被判给前夫，被前夫送养，至今音信全无。

在她录制的寻子视频中，魏金凤总是这样开场：「大家好，我叫魏金凤，寻找女儿瞿林芳。」每一次她都免不了痛哭一场。今年夏天，在医院复查甲状腺结节时，医生告诉她，乐观对健康最有益。为了日后见小女儿时有一副健康的身体，魏金凤最近不再录制这种视频。

各类短视频平台上，每天都有许多父母不断呼唤「宝贝回家」。反复出现的那个寻亲编号，很可能就是他们下半辈子的全部指望。

以下是魏金凤的自述。

我的小女儿不爱说话，性格很内向。她的鼻梁不高，上嘴唇很薄。那时候（指女儿丢失前）是短发，头发很细，不密。她的额头突出，眼睛溜滑滑、水汪汪的。在她右眼的下睫毛那里，有个黑点。不是痣，痣是突出来的，黑点摸起来平平的。她身上没有其他胎记。

96 年农历 3 月，我回老家离婚，见了小女儿最后一面。离婚前一晚，我给小女儿交代，我说林芳啊，妈妈如果明天带你去（江西）广昌（县），那里有叔叔阿姨问「你跟谁」，你一定要说跟妈妈。小女儿点头。转天，在去法院的路上，我也一路交代，一定要选妈妈，她也点头。

到了法院，我前夫把小女儿拉过去，先摸了一下她的头，又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用衣服擦了一下给她吃。然后工作人员问小女儿要跟爸爸还是妈妈，小女儿说爸爸。这些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到死那天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小女儿给了他，我抱着我爸大哭。

我给小女儿买过一双凉鞋，小女儿跟她爸爸走的时候，凉鞋穿在脚上。那双凉鞋是粉红色的，那天她的裤子也是粉红的，上衣是玫瑰红的。我有时做梦梦到她，她身上穿的都是这套衣服。

离婚后一年多，我听说小女儿不在前夫身边，就开始找。最早他跟我说，他雇了别人带孩子，我就给他打电话，央求他。我说我在车站等你，你能不能抽时间带我看一下女儿。我想他可能会良心发现，可能会被打动，改变主意。但他不接电话，他听到我的声音就把电话给别人。工地上很多人都说江西话，他每次都给三四个人接，这样捉弄我。

那时候没有微信，也没有志愿者。电视台有时候播寻人启事，我就跑到电视台。他们跟我说，你不要现在来找，不要打扰她的生活，等她长大了，听到「风言风语」，心里有准备了就会来找你。

我一直在（广东）揭阳找小女儿。小女儿刚丢那两年，我在揭阳的学校门口等。在这个学校等一两天，等不到，就去别的学校再等一两天。那时候如果看到就能认出来。

我总觉得小女儿就在揭阳。因为当时前夫在揭阳打工，他接触的都是当地人。我也想过他是不是顺手把女儿卖给了别的外地人，但他没这么说过。他之前说带走女儿的是一个包工头，家在（揭阳）霖磐镇，娶了两个老婆，小老婆没生小孩。

去年我去了霖磐镇，但没有线索。后来听说（揭阳）普宁有个女孩很像我，我也去了，但发现年龄不对，而且那个女孩是单眼皮，我的小女儿是双眼皮。

每次到了揭阳，我就更激烈地想找女儿，眼睛有时会盯着一个女孩一直看。有时候我听说一个女孩是广东揭阳的，或者这个女孩讲潮汕话，就会想她是不是有几分像我的女儿。但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小女儿走来眼前，我可能也认不出来了。

2014 年，有一次我在浙江义乌坐公交车。我坐前面，听到后面有个女孩说潮汕话，我一下子就激动起来，感觉她好像是我的女儿。我跟她同一站下车，快步跟在她身后，但她可能被吓到了，我越追她走得越快。后来我才想到，那时候应该慢慢打听，可以偷偷看她住在哪。

我总是反复想这些事情，我手机里存着这些年见过的女孩子的照片，虽然已经确认她们不是我女儿，但我还是会去翻她们的照片，看看（她们）跟我女儿到底有几分像。

有时候做梦，我会梦到小女儿在广州，梦很详细，就跟现实一样。梦里面，我拿着小女儿的相片问一个男孩，你有没有看到这个女孩子？他说看到了。我问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他说从大门进去有一个锯板厂，她就在锯板厂里面。我就跑进去，厂房很宽，我看到真有个女孩坐在地上，也是短头发。我拿相片给她看，问她说这个是不是你，她点头说是。就像捡到宝一样，我背起她拼命地跑，路上一辆车都看不到。我想她肯定是被坏人打断腿了。

我有时候就想，我要去广州找一下，看看有没有那家锯板厂。

还有一次我梦到她疯掉了，认不得我了，我哭醒了，才知道那是梦。梦里面我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呆呆地看着我，我说林芳啊，我是妈妈，你怎么认不得我？但她只是盯着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每做一个这样的梦，醒来后我都想很久，（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安不下心来。快到她生日的时候会想着她，天气冷的时候会想着她，看到她爱吃的东西时也会想着她。她小时候，给她一点碎碎的肉她就特别高兴，一粒糖总是舍不得吃，放到嘴巴里要吃很长时间。

93 年，小女儿 3 岁时，前夫就叫人去家里，要用 600 块卖掉她，我把那个人骂走了。那是个 50 多岁的男人，在山上种香菇。当时我们在山里躲计划生育，住的是山窝里的破房子。一出门四面都是山，门口的木头有脸盆那么粗。在那里躲了 3 年，我生出了儿子。

后来我跟他（前夫）商量，说现在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很知足了。我说我不继续生了，想搬回家里住。但他不同意，我不听他的，自己去装了环。

从山上搬回老家时，一路上我们吵得很凶。我走前面，他走后面，他叫我去死。刚走到村里面，我就跳了池塘。那池塘是养鱼的，水很深。他没拉我，是村里的人把我拉起来的。

被拉起来的那一刻我就不想（和他）过了，后来我就跑出去打工。之后他也出去打工了。

我们的婚事是父母定的。结婚时我 15 岁，家里盖房子没钱。我的彩礼是 1280 元。

就这么结婚了。床是旧的，被子也是旧的，两套衣服是赊账的。人家天天找我们要债。小孩生病了，就去医疗站记账。为了赚钱，我把小孩关在家里，去山上砍柴火。那时候一百斤柴火才 6 块钱；卖萝卜，一斤萝卜 6 分钱。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问我，金凤啊，你结婚了，管家里（要）多少钱。我说我没钱，一分都没有。

后来我知道他人不好，就把他家给的雨伞、花露水、呢子大衣这些东西一包包拎到地上，跟我妈说我要退婚。

那时候我的头发一尺多长，我妈抓着我的头发，打得我眼前昏黑一片。我跳到门口的池塘里面，我妈就拿一根毛竹把我压到水里，意思说你要死就给你死吧，你要死就早一点死。后来我爸冲过来，把我从池塘里面拉起来。

有年夏天我爸边说边哭。他说他也知道那个男的不好，但是他没有办法，家里我妈说了算。我天天想死，但我爸帮不到我。他心里内疚，有一次他要离家出走，是我表妹把他锁在了家里，他才没走成。

我也就知道，他（丈夫）就像铁链一样，我一辈子都会被他绑得紧紧的。

村里一个跟我玩得最好的女孩，小时候我们一起刮鱼草、砍柴火，她念书到小学毕业。（我的婚事定下来后）我天天对着她哭，我说我以后日子不好过，下半辈子会死在这个男人（前夫）手里。

生完大女儿 20 多天，因为喂奶，我的乳头破皮了，血淋淋的，想到喂奶我就全身发抖，女儿吃一下我的小便就出来了，控制不住。当时他们也没给我吃什么消炎药。天天喂奶我受不了，他（前夫）就打我。那时候我18岁。我们因为这个吵架，吵完架我回了娘家。

回娘家得走八里路，周围有山有河，还有庙，到了夜里我害怕，就拿手捂着眼睛，挡住两边和前面，只看脚下的路。那时刚生完女儿，没有力气，走一下歇一下，走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到了我妈家。

到了我妈家，我妈像取笑我似的，说让他（前夫）勤快点，那几百块钱要给我呀。我妈说的是结婚时背新娘子出门的红包钱，600 块。那时候他（前夫）没钱，就先记在了一张红纸上。

我听我妈这么说，坐都没坐，就又哭着回去了。

我没什么文化，读书才读了一年半。（所以）想认字。生了大女儿以后，村里有夜校，晚上免费教识字，我去了一个晚上，走时交代他在家里看小孩。但我回来后，他跟我说女儿掉到地上了，吓得我再也不敢去学校了。

现在认的字都是我后来慢慢自学的。我在广东找女儿的时候，帮人家卖电器，得开单子写收据。老板回家以后，我就关起店门在里面练写字，每个晚上练两小时，模仿着写，再在上面注好拼音。

以前我在老家卖服装，后来生意不好做，就出来打工。我现在在浙江，这边工资高一点，房租也便宜，两三百块。我租老房子，没什么要求，铺一个床就行。现在是需要花钱的时候，因为我要找小女儿，听到哪里有线索，就要跑一下，这事花钱。

抖音里很多人骂我，说当初你怎么不找，去哪里了。还有的人骂我不要脸，说人家把小孩养大，现在女儿嫁了，能拿钱了，就来找女儿。这些话气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

有一次我是这样回复的：每个女人的命运不一样，如果你是我，你还不如我。我认为自己是很坚强的。后来我把这些人拉黑了。

找女儿找了这么久，我的家人和身边的亲戚都不理解我。他们说我再找下去都要疯掉了，我就说如果找到女儿，疯掉也值得。我妈以前也跟我说，这么找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得心脏病。我很难接受他们的这些说法，他们好像没有同情心。

那是我的肉掉在外面，心很痛啊，每时每刻都能听到痛，好像是我的脚或手，经常给别人咬断的那种痛。

我有时候会想，我的人生可以演一部电影。好像人家的人生没我这么复杂，这么辛苦。大概去年，我们县里在拍一部电影，我心里一下子就跳出一个想法：我想为找我女儿演部电影。

这么多年，我心里的力量来源就是，我要看到女儿，不然我白活了。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我要一直找下去，找到找不动的那天。

我虚岁 52 岁，社保我买了 11 年了，再交 4 年，就能每个月领退休金。到时候我要直接去揭阳找，在那边随便找点事情做，摆地摊也可以。我在抖音里面说了，我不需要我的女儿养我，我有退休金。

这几年我身体不太好，脖子上有甲状腺结节，头发也掉得厉害。以前年轻，白天想什么事，晚上倒床上就能睡着，但现在不一样了，总失眠。

我的人生里面没有人真正爱护我，也没有人关心我。跟别人聊一下这些事，别人反而会取笑。一个人想得很痛苦的时候，我就哭一下，在心里保佑我女儿平安。

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老公，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