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涌入鄱阳湖
夏天,无数个镜头对准了鄱阳湖。
今年 8 月 6 日,鄱阳湖代表站星子站水位降至 11.99 米 —— 这标志着鄱阳湖已经进入枯水期,相比 1951 年有记录以来的平均时间提前了 100 天。此后,水位持续下降,鄱阳湖通江水体面积一度缩水近九成 —— 至 11 月 7 日 16 时,这个数字变成了「6.68 米」,历史最低水位又被刷新了。
原本应当烟波浩渺的宽阔湖面,如今露出整片湖床,靠近岸边的土地被晒得龟裂,一起风就扬起一阵沙尘。往湖中心走,大片野草在风中摇曳,形成起伏不定的草海,不少游客穿过湖床,步行前往大部分时间都沉在湖面下的落星墩 —— 它是一座千年石岛,其上建有一座牌坊、一座禅院、一个观景台以及一座古塔。
在进贤段水域靠近金溪湖特大桥的位置,游客们飞起无人机,从天空俯瞰,裸露的滩涂中出现了数棵主干、分叉和枝丫一应俱全的「大树」(潮汐树),仿佛大地的画作。不少人专程前往,寻找机位,只为拍下这震撼的画面。
生命与死亡交错的景象,吸引了大批游客前来鄱阳湖打卡。「鄱阳湖大草原」「鄱阳湖干旱」等关键词的高热度,从暑期一直延续至国庆。有博主称这样的奇观是「生命之树」,却引来更多反思,「这能算是祖国的大好河山吗?」拍下这幅景象的博主们在小红书、抖音等平台上发问。
子芸(化名)也想看到「季节限定版」草原,9 月初她来到鄱阳湖。一开始,她走上龟裂裂缝密密麻麻的地面,以为自己找错了位置,往前走,又发现几条晒干的死鱼,才意识到,这里就是鄱阳湖。而草海,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她索性把视频的大多数镜头都给了干涸的湖床。在短视频的最后,她语气沉重:「有时间来看看吧,趁这幅景象还在。」
鄱阳湖旅游的热度正从江西省内扩散到全国。旅行博主林夕(化名)是偶然路过鄱阳湖的。9 月,他从公司辞职,开着越野车,决心开始一趟不知何时结束的辞职旅行。林夕本来计划从深圳出发一路驱车抵达西藏,但计划的路线中疫情频发,于是他临时改道江西。吴城有一片鲜少有人知道的湖床,10 月中旬,林夕在越野圈「老炮」的指点下来到这里。
林夕是贵州人,多年的户外爱好者,他从未来过江西,第一次站在鄱阳湖边,他的感受很复杂。一方面是未曾见过的辽阔之地,令他只能重复「震撼」二字 —— 他的家乡多山,对崎岖险峻的景象习以为常,但江西地处平原,鄱阳湖原本就「天连水尾水连天」,眼前虽然是一片湖滩,「但没有身临其境是没有办法感受到它的辽阔的。」
另一方面,这里鲜见过度开发的痕迹,在他眼里充满了原生与野性之美。他经常在网络上寻找旅行目的地的信息,江西从不是一个热门选项,但这里的实际景象却出人意料。他立刻拍摄了好几条短视频。「景色太震撼了,我都不想调色,直接在粉丝群里发了原片。」林夕说,「有机会真的可以去看看,会颠覆你对江西的认知。」得知越野车的碾压会对湖滩造成破坏后,他选择隐去视频中具体的位置,不在网络公开。
除了自驾前来的游客,在枯水期间,把目的地定位于鄱阳湖的旅游团也不计其数。落星墩、千眼桥、草海和一旁不足一公里宽的河道,以及可以拍到被网友称为「生命之树」的潮汐树的观景点,都被囊括至旅游路线中。贩卖饮品和小吃的商贩把摆摊地点挪到了湖床中。鄱阳湖里的水在消失,流量却如潮水涌向干涸的湖心。
鞋山岛是鄱阳湖心的一座孤岛。
平时出入需要坐船,但在枯水期,人可以徒步上岛。
摄于湖口县鞋山岛,2020 年。
近 20 年来,生活在鄱阳湖及周边水系的居民,渐渐感受到环境问题的逼近。他们发现,在水与人你来我往的关系中,紧张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多 —— 水域面积悄然变小、最高水位线急速耸起、险情预警更高频地响起 …… 他们依水而生的生活,好像有一些东西消失了:是安全感。
李嘉(化名)的家乡在信江一个湾流边的小渔村,下游就是鄱阳湖。自古以来,村民靠水吃水,几百年里都以捕鱼为生。家里的长辈说,早年,船可以从家门口一路行驶到赣江。但后来,港湾被围堤包拢,变成小池塘,小池塘渐渐被填平,变成田地。这是鄱阳湖水系中,大部分渔村的缩影。
渔民的消失不是从长江禁渔才开始的。李嘉是 1990 年生人,他幼年时,村里已经很少有人在河道里捕鱼。围湖造田、过度采砂、非法捕捞等因素影响下,水变少了,鱼也变少了,很多渔民选择外出打工,或者务农。李嘉最直观的感受是,小时候家门口的河水清澈见底,他甚至敢直接喝。而现在,天气好、水速平缓时,还勉强算清澈,一下雨,河水就变得异常浑浊。加上常年缺水,枯水季节河道几乎干涸,地下水也同样匮乏,村里打井都打不出水了。
他说:「以年为周期去看我们鄱阳湖周边的新闻,20 年来,每年都有两件事,抗洪和抗旱。」
近年最严重的一次洪涝,发生在 2020 年的夏天。鄱阳湖水位突破历史极值,超过了 1998 年特大洪水,多个村庄被洪水围困,鄱阳县全县受灾人口超 60 万人。今年,众人照例为可能出现的洪涝做足了准备,和夏季一起到来的却是南方大旱。
李嘉一直记得他的老师上课时讲到长江流域,十分动情地说过一段话:「上天其实很照顾长江流域的,自古以来我们只听过黄河泛滥,但长江的潮水有涨有落,没有很大的天灾。」长江流域的居民,捕鱼、种田、放牧,和水保持着亲密又有边界的关系。对比历史和家乡近在眼前的变化,他觉得,可能是人类侵占了原本属于水的位置,所以水有时会变得不再温和。
梅雨季节,新闻往往以「相当于几个鄱阳湖」来形容降水量,但雨水没有如期出现,大家又开始想念落雨。「如果水的盈亏能合理调节该多好,在雨季分流出去缓解鄱阳湖的压力,枯水期又能细水长流。」
如今,李嘉靠读书走出了渔村。最近几年,他因为工作调查过鄱阳湖周边的村落,靠近堤口、频繁被洪涝围困的村子长期存在贫困和光棍问题。青壮年居民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在外打工挣钱,回家修房子,买家具,发生洪涝,水涨到村里,房子倒塌,新家具泡坏,又回到从前一穷二白的状态。2020 年 7 月,《财新周刊》的一篇报道写道:「当村民划船经过已经成泽国的家园时,听到的甚至只有轻柔的桨声。」
外界的关注、政府的补贴于此地而言,仍然是杯水车薪,只要人们还想回到家乡,这样的生活就会周而复始,好像西西弗斯推石头,永远循环往复。
沉在湖底的基石上,写着「江西鄱阳湖南矶湿地国家级
自然保护区」。摄于今年十一假期。
九江市民布克(化名)的办公室窗口正对鄱阳湖。每年水涨水落,「丰水一片,枯水一线」的水文节律尽收眼底。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质,这几年,他连年夏天都被调到抗洪一线,今年是个例外。
「以前夏天不担心它缺水,一开始下暴雨就担心它多水。我们都知道,当长江开始躁动的时候,鄱阳湖这儿就来『锦上添花』一下。」布克说。
2020 年鄱阳湖洪水,布克临时被调到一线参加抗洪誓师大会,那年他站在湖边,可以清楚看到对面的安徽,水已经淹过围堰。九江因为地势稍高,还能扛一段时间,包括他在内的几千号人,协助部队一起加紧搬运防汛沙袋。好在白天雨就停了,洪水没有灌入九江城区。
城市生活里,鄱阳湖更多是作为景观存在,市区对于干旱的感知来自生活中细节的变化。今年,除了窗外的湖面水位迅速下降,布克发现水电费不知道什么时候涨价了,尤其是水费 —— 往年几乎没有涨过。涨得更厉害的是蔬菜,菜场里的小菜价格攀到高位,「小菜比肉贵,我们这儿现在都是这样讲。」布克说。
这可能是因为,出产粮食和蔬菜的村庄,从 8 月开始面临着绝收的危机。鄱阳湖流域是中国重要的水稻产区,当地的农民,这么多年里都没遇到过如此干旱的夏天。
高温少雨的天气让本该在 8 月收获的第一季早稻,减产三成,此时大量需水的中稻和晚稻面临无水灌溉的状况,土壤严重缺墒(墒,即土壤适合种子发芽和作物生长的湿度)。除了眼前的亏损,农民开始担心接下来是否可能出现绝收的结果。截至 11 月 7 日,江西省农作物绝收面积达 79.7 千公顷。
如果不是大旱,9 月前本应该是长江航运的黄金期,但九江航段水位在 8 月 17 日已经退至 4.15 米,乃 1986 年以来的历史同期最低值,并且还在继续减退。11 月 8 日,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告诉媒体记者,省内流域面积达 10 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断流 26 条,江西省应急管理厅发布了这条消息。
由于今年无须参加抗洪,布克在 8 月的一个周末也去了鄱阳湖。像他这样去打卡的本地人不少,人们全家出动,连七八十岁的老人也会同去,老人感慨,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大旱。从前,枯水期是去落星墩的最佳时期,布克介绍说,正常情况下的枯水期,水位有时还能淹到台阶,大部分时间得坐船靠近小岛,能够不坐船上岛的时刻,可遇不可求。今年,一整座湖心岛连根裸露,他到现场的时候,看到很多人骑一辆自行车就过去了,不时还有越野车驶过,风带起完全被晒干的泥沙,「像沙尘暴一样」。
「大众只能在灾情已经出现的时候才会看到铺天盖地的新闻,而我们本地人只要想关注鄱阳湖的变化,每天都能看到。」有时布克从窗口去看鄱阳湖,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宿命感,「我很怕哪天我们没有水用了,一年一年,一下子干得不像话,一下子水又涨得要把这个城市淹掉,这两个极点让人茫然。难道我们非得在两个极点之间来回折腾吗?」
望着逐渐缩小的湖面,鄱阳县江豚协助巡护队队长蒋礼义更感焦急。
长江中目前唯一的水生哺乳动物是江豚 —— 百科全书会说,「哺乳动物,是与人类关系最密切的一个类群」—— 有相当大的一部分生活在鄱阳湖水系。江豚对水温的适应范围在 4 ~ 30 摄氏度区间。夏天高温时,当长江水温超过 30 摄氏度,江豚会向深水区游动。因为鄱阳湖区域在这场干旱中,被分割成若干碎片般的小水域及湿地,适合江豚迁移的深水区越来越少,江豚搁浅的风险与日俱增。这与冰川融化后,北极熊难觅容身之所,是如出一辙的。
水位急剧下降时,是江豚保护的关键时期。作为鄱阳县土生土长的居民,蒋礼义对鄱阳湖和周边湿地的感情很深,江豚在他眼里,就像需要保护的孩子。「江豚没法预知水位下降的情况,此时最有可能发生的是搁浅。平时我们还需要注意航道中可能出现的风险,我们在巡护中需要注意江豚可能被船舶的螺旋桨打伤,这些风险的概率不大,但江豚总数很少,发生任何一起事故都令人心痛。」
蒋礼义从 10 年前就开始频繁参与保护江豚、候鸟的志愿工作。鄱阳县江豚协助巡护队成立时,除了他,其他 5 名队员都是本地渔民,巡护队员平均年龄 50 岁。渔民是生态环境变化的亲历者,他们在长江禁渔、鄱阳湖全面禁捕之前,就已经见证了环境的巨大变化,哪里没有水了,哪里没有鱼了,对他们来说都历历在目。
今年 8 月初,蒋礼义紧急和 CCF 副秘书长钱正义通话,由于水位退得太快,巡护队能看到的江豚越来越少。经过讨论,CCF 决定迅速开展三个方面的措施,第一,密切关注旱情和天气的动态;第二,联合专家分析江豚可能遇险的重点区域;第三,联系各地巡护队,及时沟通水位情况,加强巡护。
很快,鄱阳湖南部区域的江豚活动逐渐往北部深水区转移;10 月,受降雨和三峡水库向长江下游补水的共同影响,鄱阳湖水位终于稍微回涨,但旱情仍在加剧。截至 11 月初我们联系到蒋礼义时,鄱阳县没有出现江豚搁浅的险情。
从 6 月到 11 月,CCF 与鄱阳湖周边几支巡护队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快速退水的时期,主要任务是防止江豚搁浅,一旦发现江豚险情及时协助转运。第二个阶段,退水减缓,迎来大面积干旱,浅水区的江豚险情基本被排除,这时巡护队将救护另外一些大型鱼类及时救援至大湖。这两个阶段,几支巡护队都在夜以继日地开展救护,但部分发现鱼群搁浅的公众却发起了「捡鱼潮」,捡鱼现场的小视频在各平台上流传。从视频里可以看到,有人拎着桶,开着车过来捡鱼,甚至还有人弄来禁渔后闲置的渔船。
「捡鱼这件事在传播上引人注意,但发生的区域不大,从整个鄱阳湖的巡护工作看,真正给带来长久危害的是非法垂钓。」在蒋礼义负责的鄱阳县区域,垂钓是他最头痛的事情,非法捕捞的情况在政府的大力打击下得到了很大改善,但垂钓由于点位散,规模小,需要巡护队协助政府不断巡逻。枯水期水域面积减小,江豚更容易被垂钓人员误伤,这也是巡护队的工作重点之一。在 11 月 7 日,星子站水位刷新历史最低值,蒋礼义决定将巡护工作调整为 24 小时制,鄱阳县巡护队的 6 名队员分为两队轮班,吃住都在船上。
鄱阳湖上著名的蛤蟆石,涨水时根部
被淹没,枯水时与陆地相连。拍摄时适逢冬季,
因而孩子们可以登上游玩。
摄影师程思从 2016 年开始记录
鄱阳湖的变化。当年,一切还处于原生态,
没有开发,没有游客。
摄于吴城镇的水上公路,2016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