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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黄河,保持严肃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12-16



李颀拯手里好多事。最近的事是拍黄河。

与李颀拯通话的时候,他人就在路上。从江西,准备往湖南走,然后再开着房车,与他同行的 4 个同伴去青海,去甘肃。

去湖南是为了寻标本,新石器时代的手斧、石锛之类的东西 —— 趁着大旱使黄河露出部分河床,现在是找到它们的好时候;去青海和甘肃,则是要探访、拍摄黄河沿岸。

按照计划,这趟行程会花一个月左右。大部分人可能难以想象,一个人为何在一件已经鲜有讨论和关注度的事情上花如此多时间。这么做是不是缘木求鱼?

2018 年 9 月 16 日,浙江舟山。

禁渔期结束后,上千条渔船同时出港开始捕捞作业。

家人们都在码头上送行,由于海岸线面临无鱼可捕的窘境,

渔民面前只有一条路:去更远的海。


李颀拯的本行是纪实摄影。我们知道他是因为一本 2018 年出版的摄影集 ——《怒海谋生》。这本书的主角是那些因近海无鱼,不得不扬帆远航的中国捕鱼人。李颀拯随渔船从舟山港渔业码头出发,拍摄他们前往东太平洋捕捞金枪鱼的生活。

远洋捕鱼艰难,而且危险。风浪无情,日夜持续过山车般的颠簸让人生不如死。但这也只算小事。如果遇上不长眼的风浪、船体故障或者操作失当,很可能整条船都被掀翻在海里。

船上食物单一。水果、蔬菜过了储存期,就会缺席船员的每一餐 ;生鱼片不再美味,而是饥饿时唯一可以果腹的像样东西。船上都是男人,船舱里的电视机播的都是色情片。寂寞难熬。在这里,孤独有它的具体形式 :除了海,还是海。一切都变成等待。大到等待捕杀,小到等海上的一只鸟儿飞出视线。和家人、爱人甚至是陌生人见面,要熬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许多人听说过《太平洋大逃杀》的故事,11 个船员在船上杀死了 22 名同伴。李颀拯上了船才知道,虽然大逃杀这种类事件罕有,但船员因为极端的生存环境出现幻觉,却是常事。危险阈值变低,警戒状态持续。李颀拯不止一次从船员口中听到他们目睹过的跳海自杀。还有别的各种意外。

李颀拯为了拍摄,在海上待了 60 天。但对船员来说,这是他们的生计。他们的日子,要把李颀拯度过的 60 天乘以 10 倍,再乘以 N 次。意外离每一个人都很近。李颀拯所乘的那条船回到舟山的时候,15 个船员里,船长面瘫了,轮机长死了,一个船员失去了一只眼睛,另一个船员在这次航程后病倒,再也无法远航。

李颀拯跟着远洋捕鱼人第一次出海是在 2011 年。那一趟过后,这个项目的拍摄延续了 6 年 :2013 年,李颀拯去了中国东海最东面的人居海岛嵊山探访当地渔村;2014 年到 2017 年,他先后驾车沿中国海岸线从福建漳州记录至吉林的珲春。李颀拯总共 6 次出海,陆陆续续花了 7 年时间,采写大海以及大海边的人如何谋生的故事。


整个项目,他说自己大概花了 50 万,最后都靠《怒海谋生》获得的各种摄影奖奖金填平了。少有人这么干。当初,他告诉朋友想出海拍这个选题,朋友以为他说着玩 ;直到他真的考了海员证,出了海,拍了照,看到海洋资源被过度捕捞、损毁的现状。7 年出一本书,在他这里,要做一件事,时间的尺度可以很长。他身上有种忠诚的味道,这种忠诚只指向自我。

李颀拯的经历会让人想到这种故事 —— 一个间谍,醉生梦死,仿佛忘记了任务,直到故事结尾,读者才恍然大悟,那些醉生梦死都是假象。

就像目前进行中的「黄河计划」。这个号称正在拍摄最新摄影项目的人,微信朋友圈里分享得更多的却是他怎么找化石以及古生物知识。他身边很多人都觉得这人开始玩石头,已经不做老本行了。


不过,众人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纪实摄影师转行的、待业的实在是太多了。

今年 8 月之前,李颀拯还是有单位的,他在一家门户网站工作。作为专职摄影师,他在这家网站待了 10 年。除了远航渔船上的船工,李颀拯还拍过逃离缅北的中国伐木工人、个旧工人村的艾滋病人、越境的人、追债的人,以及乡村计生员老去之后的日子、煤矿区沉陷之后的境况、北京周边的贫困区 …… 总之,符合他曾经供职的栏目《看见》的宗旨 :借助摄影师的眼睛,看见那些人们看不见又或者视若无睹的事实。

当初他因为纸媒衰退,接受网站邀约入职。但离职时,李颀拯的身份已经不是摄影师,而是视频策划。图文的点击率早就不及视频,李颀拯和同事都转岗到了更被需要的职位上。这是一个普遍现象 —— 纪实摄影师们要不然转岗,要不然转行,要不然回家歇着。

相比拍照,制作视频是李颀拯情感上要过的一个坎儿。迫于效益压力,人人都要琢磨流量,思考如何变现。怎么把 logo 放到最大?怎么把品牌商引进来?怎么把钱搞到手?仿佛这才是普世的「价值」。对李颀拯来说,「这事儿太没劲了」。于是今年 8 月,转岗 1 年多后,他辞了工作。


他经常因为觉察到环境不对,而抽身离开。李颀拯在部队里做过侦察兵,学过无线电报务。敏锐果断地判断,是一种本领,甚或是本能。

他这么看环境变化 —— 总有办法。

「鲁迅的年代还能有《闰土》呢,余华还能写《兄弟》,是吧?总有办法的,只是你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它。没有不能说的话,只看你说给谁听,用什么渠道,用什么方法来讲。你不要像个泼妇一样骂街,那就没有意义了,对不对?」

看李颀拯的人生履历,能看到他的敏锐和信心。最开始是部队里的 4 年。接下来是转行到机关做秘书工作。那时候李颀拯就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合适体制内,在自我几乎要被淹掉的时候,他看到老家报社招人,马上去考,马上就考上了。


报社更适合他,但小地方的报社报道面狭窄,跑跑任务就好,几乎不需要出街。待了一两年,他决定要跳槽空间更大的报社。他去了杭州的《每日商报》,并很快觉察到,一个摄影记者不该只想着给文字记者配图。有的都市报摄影满足于在每年的「文明礼貌月」,拍一张翻栏杆的照片,填版面交差。李颀拯不愿意,他开始独立地拍摄、采写故事。

最初的拍摄项目是这么来的。2003 年,李颀拯在杭州的运河边遇到了一群挑夫。他们的劳动场景颇有画面感,引起了李颀拯的注意。他每天都去拍摄这群挑夫。拍了 1 年后,运河被改造,挑夫们因此失业。于是他们转去工地,成了建筑工人。李颀拯继续跟拍。一共 20 多人,李颀拯不知不觉跟拍了 5 年多。用照片记录了他们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甚至他们的人生结果。

江杭州的运河货运码头上,陈云生全身被汗水浸湿,

他挑砖为生,一天挑 17000 多块,赚 100 元左右。


  • 2004 年春运期间,民工们在火车站彻夜排队买票。‍

  • 2004 年 4 月 1 日,浙江杭州东郊外一拆楼的工地上,发生塌楼事故,工人被埋,所幸这名工人获救并生还。‍

  • 2004 年 4 月 15 日,浙江杭州郊区一工地发生事故,一名在现场作业的工人当场死亡。工友们在现场为他举办了简单的葬礼。‍

  • 2004 年 7 月 17 日,浙江安吉一砖厂里,讨要工钱的民工见到赶来现场处理的劳动部门执法人员,纷纷下跪要求主持公道。‍

  • 2005 年 1 月 21 日,杭州货运站,这三个民工因买不到回家火车票而偷偷爬上了一列货车,赶回老家过年。‍

  • 2007 年 7 月 1 日,杭州城北的码头上,这一天,陈云生挑了 17000 多块砖,创造了工友中的新纪录。‍

  • 2007 年 7 月 3 日,杭州城北码头上,挑夫们睡觉的房间。为了省钱,他们经常会很多个人合租一间房。

这些文字说明,就是李颀拯关心的故事。


这些照片结集为《运河挑夫》和《城市力工》,分别获得 2007 年的中国国际新闻摄影比赛(简称「华赛」)银奖和 2008 年的华赛金奖。回头看,他觉得「一图胜千言」。图片成功,不是摄影师成功,而是时代的变迁赋予了图片力量。他形容这 20 多位农民工的结局,是一代人或者一个阶层的缩影。

自那以后,李颀拯开启了一个又一个长期摄影计划。手里正在进行的「黄河计划」,在还没有辞去工作的时候就开始了。

2021 年 3 月,李颀拯在他的公众号上发出两篇公告。一篇公告叫作 :《在这个「娱乐致死」的年代,我为什么想干件严肃的事》,另一篇公告叫作 :《准备了三年,走吧!一起用相机去寻找175个问题的答案》。从题目到内容,都是一个行动者才会有的语气。

2022 年 8 月 30 日,接近黄河上游的雪山下。

牧民的生活仿佛在世外桃源。


「中国的摄影史上,有无数人拍过黄河,但由于历史和技术的原因,黄河的影像是非常碎片化的。所以,我用两年多的时间来查阅史料,最后列出了 175 个问题。这 175 个问题,可以独立成文,也可以集结成册 ;你也可以理解为我的目标是用 175 个角度来影像化,来解读黄河。目前,它在我的电脑里已经形成了 25 万字的文字史料。有了这样准备,我相信,我就能拍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黄河。」李颀拯说。

他在公告里列出的 175 个问题包括 —— 历史上,黄河为什么会多次改道?黄河真的对改朝换代起到了推动作用吗?花园口决堤是人为的吗?今天的蚩尤村,为什么曾更名为「从善村」?黄河边有一片蚂蚁森林吗?人们是怎样在悬崖边种树的?黄河上有两座水坝,为什么建了又拆?我曾经在黄河边看到很多贫困村,今天它们变什么样了?……

李颀拯招募合伙人和他一起去做这件事。他把整个拍摄项目分成 9 个阶段,合伙人分段参与,每人在每个阶段需要支出 1 万元,用于项目运营。除此之外,每个合伙人在项目进行期间自行负担自己的食宿费用。


来报名的都是一些有钱、有闲又爱好摄影的人,当然还得和他一样有那么一点理想和坚持。最初,大家都不理解李颀拯的行程安排。怎么一整天都在村子里闲逛?有工夫陪老大爷做饭、晒太阳、聊天,为什么不去黄河边多拍两张光线更好的山水照片?怎么一个地方已经拍过了,还要不停折返?

「摄影不是简单拍摄美,是你选择一个怎样的视角去看待社会。」时间长了,参与者才会体会到什么叫「思考和观察」。

可以这么说,这个项目像「一个旅行社」加上「一个摄影培训班」加上「一个创作团队」,而李颀拯在项目里是「导游」加「摄影老师」加「编辑和制片」。「黄河计划」预计持续两到三年,拍摄采访预计花费 100 万,包括出版、展览以及项目拍摄期间的费用,都有赖于合伙人和捐助人的支持。


这也是「相信总会有办法」的李颀拯,为拍摄一个长期选题,而想到的办法。采访李颀拯是困难的。他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拍摄项目中。二十几年的项目叠加至今,有许多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像钢印一样,在他脑中形成固定的脉络和模样。我们的采访进行了 4 个小时。每抛出一个问题,他就会跑进一个具体的故事里,带着极大的热情把它完整讲述出来。他有他自己捕捉故事的网,有他自己整理故事的逻辑,最后,有他自己讲故事的方式 —— 图片。

他讲蚩尤的故事,从三大部落 —— 炎帝、黄帝和蚩尤所处的地理环境讲起。黄土高原那时还不是现在的气候,温润如今日的江南,是蚩尤生活的地区。炎帝、黄帝多次看上运城的盐池。仗打了无数次,3 个部落打了 500 年。500 年后,有一任蚩尤得意忘形,主动北上出击,一路到呼伦贝尔,后勤补给却跟不上了,蚩尤从东北绕了一圈回到河北,最后战死在一个叫作涿鹿的地方。蚩尤作为失败者,在成功者书写的历史里,变成了恶魔的形象。所以,现在运城旁一个叫作蚩尤村的村落,从明代开始更名从善村。这个名字一直用到了 2008 年。这里为了发展旅游业,想用名人典故,才申请把村名改回蚩尤村。


除了蚩尤的传说,还有北洛河上秦直道的历史 ;江西黄河村大饥荒的往事 ;苏北废黄河和流民的经历 ;一个因为找不到学校读书,7 岁回到老家,只有皮肤还像在城里时那样白白净净的孩童的今天 ;化石的联想 ……

拍照片的最终目的就是讲故事。世界在李颀拯眼里就是这么存在的。他说起在「黄河计划」中结识的一位庙里的师傅。那是一座唐代古庙,在山坳里。师傅说话实在,让他感觉亲切。还有那座庙的气场,气势恢宏的同时又安静得出奇,黄河在山前向东而去,仿佛在一件事情上,师傅可以倾注所有时间。

故事甚至塑造出了他本人。李颀拯拍摄过追债人。为了和追债人一路,他戴着大金链子,贴文身贴,歪着脑袋抽烟。复刻世界,他也成了复刻出的世界的一部分。


复刻世界的时候,照片、化石、标本都是故事的证据,也是故事的线索。迷上化石后,李颀拯发现,化石就像大自然用时间为生命留下的影像,同样一图胜千言。这或许是他又一个长期摄影项目的开始。

采访里我们问李颀拯的第一个问题是,化石和黄河计划的联系是怎么来的?说起黄河,李颀拯总是可以滔滔不绝:黄河的前生是一个个湖泊,经过地质运动后变成河流。最早的黄河到禹门口就结束了。那时候还没有华北平原。华北平原是后来黄河水带着泥沙冲刷形成的。

李颀拯想要寻找证据。比如,5 亿年前,如今山东黄河沿线的地方有一个庞大的寒武纪生物群。他想去现场,找到那个生物群的化石标本。这就是化石和黄河计划的联系。它是活生生的,是过去的证据,是发展的线索,就像黄河边的人一样。


说到这里,李颀拯回忆了一个过去采访时碰到的故事。

2008 年,他去四川报道汶川地震。地震那天中午,她和她的丈夫吵了架。她埋怨丈夫没出息,无能。地震发生时,她在卧室睡午觉。她的丈夫拿了瓶水,准备让她睡醒了喝。地震发生后,两个人都被埋在垮塌的房子下。她醒过来,喊丈夫的名字,听到了回应。两人离得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张床垫。她口渴得很,丈夫就在床垫上挖了个洞,把那瓶水递给她。丈夫鼓励她,跟她聊天,让她不要睡着。48 小时之后,压在他们身上的那块板子终于被揭开。丈夫让救援人员先救她。她被抬上担架后回头看,才发现,丈夫的整个下半身都被砸烂了。

那是丈夫留在她脑海里最后的影像。她一直没有再婚,患上了抑郁症。地震十周年时,李颀拯联系她准备采访后续的故事,才知道她自杀了。

李颀拯后来见过一块化石板,上头有两条贵州龙的化石。它们在化石板上的样子完全「复刻」了地震中这对夫妻的故事场景。化石板上,一条贵州龙还在游动,身体是完整的。就在它旁边,另一条贵州龙虽然头部完好,但身体被挤压成了一团。

李颀拯在贵州兴义的一个奇石展览上偶然发现
的化石板。上面两条贵州龙产于三叠纪,
距今 2.3 亿年。它们的姿态,
让李颀拯回忆起汶川地震中采访过的夫妻。

李颀拯看到这块板,就仿佛看到了当年地震里的那个故事。大部分化石都是因地质灾难形成的。也就是说,在 2.3 亿年前,在这块化石形成的时候,也许发生过和人类一样的故事。

这些故事,跨越亿年后,在李颀拯的脑海中似乎有了某种连接。去年,他在杭州做了一场名叫「地球亿年」的展馆。展馆在余杭径山,只有 100 多平方米,收藏了 700 多件化石标本,会对外承接一些科普教育的事务。在这个展馆里,对着那两只贵州龙化石板向小朋友讲解时,李颀拯会把故事里的夫妻改成父女。他觉得那样更能让孩子能理解亲情。他喜欢给孩子们讲他对化石的见解和他经历过的那些事。孩子们来这里,常常上午 10 点来,下午两三点还不愿意走。他说,这样的感觉,就像做纪实摄影一样,真实也充实。


「黄河计划 」进展顺利,「能用的照片几千张肯定有了,整个项目能够立题的已经有 23 个,已经完成文字的也有 12 个了。」他想了很多办法,才取得目前的进展。除了用招募合伙人的方式解决资金问题,李颀拯还事先找好了后援团队 :媒体顾问、出版顾问、展览顾问、学术顾问。他甚至为拍摄购置了一辆房车。房车花费 50 多万,能够在车上解决所有吃住行的问题,这可以让出行最大限度地不受新冠疫情管控的影响。

黄河计划结束之后,李颀拯会出版一本文字书和一本画册,办一个摄影展和一个实物展。至于「黄河计划」之外的人生计划,李颀拯说摄影项目暂时不做了。

「目前这样做,我都已经觉得很烦。」「我估计整个项目做完,大概要自己贴进去将近 80 万。这个项目都做成这样了,都那么累,接下去的项目怎么办?哪有那么多钱去亏?」

他打算暂时搁置脑中的各种摄影项目,先挣点钱再说。但这是暂时的。李颀拯说,挣钱之后,想再去拍拍长江,或者鸭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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