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用微博的道长和他的动物们

「共和国七十二年岁次辛丑，庚子年腊月廿六日，西历 2021 年 2 月 7 日，日落时分，鹓署内发现了第一枚鹅蛋，以及一枚鸡蛋。捡蛋打卡，萌宠博主新项目。」

2021 年 2 月 7 日，山东青岛某道观内修行的道士「张不动」，在微博上以他特有的语气和文风记录了当日道观内喜添鹅蛋、鸡蛋的养殖收获。短短的一句话，介于修仙文和种田文之间，正所谓：看起来是修仙，其实是种田，看起来是种田，其实还是修仙 —— 比如这种记录时间的方式 ——「共和国七十二年岁次辛丑，庚子年腊月廿六日，西历 2021 年 2 月 7 日」，这是一种道士特有的「时间多元主义」；还有，「鹓署」究竟何意？是寻常的鸡窝吗？稍微一查，不难发现，典出《庄子 · 秋水》，文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鹓，实为凤凰。以「鹓」为鸡窝命名，其中蕴含了不与小人为伍的心志，和一种仙风道骨的清冷。但「捡蛋打卡」又打破了这种氛围。道士生活也是这么接地气的吗？

实际上，住山生活十分脚踏实地，要打水做饭，喂鸡、喂鹅、喂鸭。这位张不动道长，不仅能在道观内畜养家禽，还养着鹿、狗、羊。其中禽类数量最多，因为山下善信有还愿的习惯，时不时会带一些禽类送给道观，既表达对神明的酬谢和还愿，也是一种放生。此类动物是可以颐养天年到寿终的，它们对主人最实际的贡献就是下蛋。而这些完全散养在竹林、水池，悠哉游哉的禽类，它们的下蛋地点可谓「随性而为」，因此，道士们每天除了在固定地点搜寻外，还需查获鸡鸭鹅的各个「秘密据点」，以此为山居生活一乐，也让观者感叹这悠游于山林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附加了某种随心所欲。

道观里的动物，似乎是一个观察当代道士生活的有趣角度。

早在 2014 年的时候，我曾经有一场很长的旅行，旅行的主题是关于寺庙和道观，我去了许多不同的地方，拜访不同的修行者。在旅行途中，我注意到一件事：无论是东南沿海，还是高原荒野，许多修行人在过着世俗看来近乎隐居生活的同时，总是保留着一道柔软的情感羁绊，那就是和宠物的关系。他们的宠物有时候是一只猫，有时候是一条狗，有时候是一只大公鸡。这些宠物当中，有的确实「似乎」具备某种与众不同的灵性 —— 我又想起，某位隐士的猫一边劈着叉给自己舔毛，一边凝视我的眼神。这眼神偶尔提示我，应该和这些修行人聊聊他们的动物。

这份念想一直持续到 2022 年。在这飞速转向到令所有人都想要去保护些什么，又空前乏力的年份，我注意到，自称为「萌宠博主」 「山村养鸡博主」的张不动道长，在年末的 12 月 9 日，通过微博发布了如下信息：「一年一度，元旦物命超度，无需法金，把信息编辑好私信给我即可。」

在这条微博的留言区，有湖南省湘潭市的信众请道长为其超度家中的多肉植物，原话是：「家里养了很多多肉，今夏天太热，晒干了很多」。另一条留言来自山东胶州，想为家中逝去的宠物犬报名超度，附有宠物姓名和去世时间。

「元旦物命超度」是张道长每年元旦为超度本境三域五虫伤亡物命举办的一坛法事，它带有慈善色彩，善信为家中当年过世的动植宠物登记超度，无需付费。而「三域五虫」是一个道教概念，「三域」可理解为天、地、水三域，也可以理解为上、中、下三界，「三域五虫」，加起来就是遍及各方的动植众生。

这个活动始于 2019 年，一开始是因为张道长看见路边意外死亡的流浪动物，为之怜悯，愿行超度，慢慢变成每年一度，超度范围也从动物扩展到动植物。从微博上历年有关这一法事的报名里，可以查阅到：两条小金鱼、金毛犬、咖啡色名叫「阿蛋」的仓鼠，流浪猫「咪咪」、叫「美美」的哈士奇、田园犬「大黄」、街边遭遇车祸的小猫，网络新闻中被虐杀的动物。还有更多人通过私信报名，填下了社交网络上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回忆。

在宗教界，为宠物举行超度不是什么罕事，比这更特殊的是浙江台州的郝道长为自家狗在土地爷面前掷笅的故事。故事发端于 2022 年 3 月，文昌帝君诞辰之后，郝道长养的小花狗走失了。找了很久，无果。她是端庄冷静的出家人，但花狗是亲手养大的宠物，感情颇深，所以也会像常人一样思念，夜里甚至想狗想得哭。最后郝道长决定请土地爷帮忙把狗找回来，帮忙的办法，就是掷笅。

「掷笅」，这是一个专业名词，它是一种人与神灵的沟通方式，自远古时代就有。古时，「掷笅」写作「掷珓」，现在，笅杯通常由竹子或木头削制而成，巴掌大小，半月形状，一面平，一面凸，人可以通过抛掷，从「圣杯」、「笑杯」等不同卦象，判断神灵对人所问所求之事的回答。

郝道长在土地爷面前掷笅，问下落，问到了详细的村，但无功而返。郝道长还是希望土地爷帮她找狗，于是在心里默祝，问：能不能用一袋元宝交换找狗这件事情，笅杯的卦象显示，土地同意了。

她抱着希望，焚化了元宝，但最后狗并没有回家。怎么解释这场掷笅呢？郝道长事后总结，和神的对话中，如果提问者的思维占主导，会产生误读，「神给的反馈可能在某种前提下祂是对的，但那种思维方式和人不一样」。总之，玄学用在长腿的动物身上不太好使，「也许能看个生死和方向，但要找到还是很难」。

烧了元宝，问了神，最后小花狗并没有被找到，这是一份遗憾，也是一桩轶事。在这个故事里，郝道长既是道士，也是一个丢失了宠物，伤心难过的主人。她用自己的办法尽力了。

张不动道长，也为动物做过很多迎接生死的事。

他的道观里，那几只拥有名字的鹅，是张道长和徒弟用智能孵化器孵化，最后剪开鹅蛋，帮助小鹅破壳，亲手「接生」的。按照道教取名的方式，两只狮头鹅出生于辛亥日，取名胡辛、胡亥。两只白鹅出生于甲寅日，取名胡甲、胡寅。胡亥先天体弱，早早夭折，其余几只小鹅都已长大，健旺活泼。

张道长很喜爱这群鹅，他形容鹅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本来说，出家是让你隔绝感情，但是照顾一个小生命能让人体会到什么是温柔，什么是对生命无条件的爱，因为爱就是无条件的。这有点类似生儿育女的感觉。生儿育女，长期来看可能会有一些功利的打算，比如父母希望孩子很优秀，对自己好，这个也是正常的，但在抚养的过程中，在那个为儿女付出的当下，往往是不考虑回报的，这其实也就是道教说的慈悲心。」

他为早夭的小鹅胡亥记录了生卒时间，生，2021 年 5 月 3 日，卒，6 月 17 日，悼词曰：「胡亥，狮头鹅，享寿 46 天。祝你早日超生，享福天堂，逍遥快乐天尊」，并设超度，牌位上写着：「荐度狮头鹅胡亥超升之位」。

我向张道长请教，为什么要给动物做超度？为什么可以给动物超度？道长答：「气化论是道教独有的灵魂观，它认为万物本质相同，秉气而化。不论动物、植物、微生物，生命的本质、灵魂的构成都是气，所以我们不那样去截然地分成有情众生、无情众生，而是认为众生含灵，这是给动植物做超度的基础。此外，《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伴随我们从生到死的全过程，生命的诞生需要告慰祖先，死亡也要宣布终结，需要有告别的仪式感。最后，超度能减少死亡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就是道教说的晦气、煞气，一些不祥的感觉。」

见识过那些动物悠游于林的美丽。

欣赏过它们放任天性，在自然中踱步、奔跑、游泳的快乐。

问神灵，那些丢失的宠物的下落。

为逝去的生灵 —— 不论动物或植物，道观里或道观外的 —— 虔诚地祈祷与超度。

这样看来，道观里的动物，无论是在生前还是死后，它们所获得的那份待遇，看起来相当不错。

而我对修行人及其宠物这个话题的兴趣，也仍在持续，思维在变得越来越开放。比如，寺庙里会养一些什么样的动物呢？佛教的出家人会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宠物？如果说所有的修行都强调「活在当下」，那么什么是人和动物之间最好的「当下」？这些问题，现在我还无法完全回答，不过，从道观里的动物身上，我学到的的是：

一起生活的，就好好一起生活。能够尽力去救的，就好好去救。已经告别了，我们还有很多办法去释放离别的遗憾，对人、对动物、对植物，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