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对于越南的想象中,这里有亚洲式的儒雅温和,也有欧洲式的、被浪漫化的殖民想象,唯独缺少一种张扬。可能正因如此,越南从未在近年东南亚诸国的发展浪潮中,成为真正的主角。但在投资人 Francis Yang 眼中,越南是「最后一个待开掘的儒家社会」,一个想象与现实之间差异巨大的国度,一个让人回忆起上世纪中国气质的地方。它的生命力藏在概念化的视野之下,低吟浅唱,不紧不慢。过去 20 年间,Francis 先是求学于澳洲的珀斯和墨尔本,后来在香港做律师。最终,上海的一份投资工作让他将注意力和时间投向东南亚诸国。2021 年,他选择移居越南,挖掘当地的发展机会。两年来的越南生活中,他观察到了这个国家的什么新面向?自己的认知又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有很长一段时间,越南都处于我潜意识的边缘。在中国香港工作时,曾有人邀请我去越南芽庄做审计项目,顺便在当地玩一玩,潜潜水。我拒绝了。很多现在来越南的人,落地之前其实也把越南放在了想象的边缘,而这种想象和现实之间,差异巨大。
2017 年,我在复星集团负责东南亚市场的投资。当时集团依照传统认知,组织过一个考察线路:从上海先到深圳,途经香港,再依次飞往曼谷、胡志明、新加坡和雅加达。整个考察为期两周,一半时间都在雅加达,因为当时市场的热点就是「两印」,印度和印尼。胡志明在这趟行程里被当作一个中转站,行程只有一天半。但一落地,过去的很多认知就会被改变。这座越南南部城市没什么「东南亚」的慵懒感觉,更像是 10 多年前的中国南方。店铺很多元、很繁荣,街上的人表情也很满足。你在他们脸上会看到一种有世俗追求、也愿意为追求付出实际努力的幸福感,一种「明天会比今天好」的信心。我被这种和 10 年前的中国类似的欣欣向荣吸引,又安排了第二次、第三次行程,最终买了房,迁到这里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我还去上了越语课。同学从事的职业很多样,从织染业到融资租赁都有。班上 40% 是中国台湾人或内地人,40% 是韩国人,剩下 20% 则来自印度、日本等其它亚洲,但几乎看不到欧美面孔。
我经历的这种认知转变的过程,现在也很常见,甚至有点矫枉过正、过于乐观了。有人在来的第二天就会跟我说:「我原来以为这里是平壤,结果是首尔。」而我会这么回答:「你住在最好的地区、最好的饭店,是感受不到这个国家的整体水平的。」越南北部的河内,2021 年才开通了越南国内的第一条城市轻轨,用的是中国技术,据说修了 10 年。之前没修完的时候,我有一次还把这个轻轨轨道当成了过街天桥,差点走上去,被陪同的越南人拉了下来,告诉我是“没通车的轻轨”。因为城里只有这么一条轻轨,到站下来还要走很远的路,所以本地人还是更喜欢骑摩托车。路上遇到一个小店办点事,直接把车停门口就行了。其实在 1995 年,越南国内就有超过 600 万辆摩托车了,最受欢迎的一个型号是日本的 Honda Dream 100,当地人甚至会直接把摩托车叫 Honda。这个车看起来前后只有两个座位,但要是努力挤一挤,可以挂 5 个人上去,正好完美地容下一家 5 口。
按我一个广东朋友的说法,整个河内就很像是 20 多年前的广州,天气很像,路上也是有很多小店,很多摩托车。
很多人来到越南急着买房子,也是过于乐观的一种表现。我自己 2018 年在胡志明买了期房,到现在虽然账面上价值翻了一倍,但房造了很久,到现在都没完工。这里面还是有一些「坑」,而人在过于乐观的时候,都是意识不到的。中国的海外投资市场一直以来都不太关注越南,觉得它体量太小。大部分人都会在印度、印尼这样更大的市场里下注,结果政策变化之后,现实也很残酷。反而是越南,经历了 10 多年高速发展之后,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新故事。比如,也是在 2018 年,我们年初去深圳和一些电子厂交流,就劝他们在越南投资,做一些产业转移,对方兴趣都不大。结果当年下半年,他们注意到苹果、富士康等公司在把供应链往越南转移,意识到跟着搬过去也许是个机会。到现在,越南作为新的全球代工基地,至少这个形象已经非常鲜明了。
最近一两年,我在北部的河内待的时间,会比南部的胡志明稍多一些。最早来河内,是 2018 年秋天。我在城里看落叶,看有中文匾额和对联的古寺,还有市中心的还剑湖(Hồ Hoàn Kiếm),那种感觉非常奇特。因为你能够很清楚地感知到,虽然这个城市的物质生活可能没有那么丰富,但它很好地保留了一种古老的、儒家文化的气息。之前还有外国朋友说,河内的公园是「共产主义公园」,因为里面也会有假山、碰碰车,有早上 6 点钟打太极、围在一起下棋的老年人。这和我在上海、在老家常州的记忆,是完全一致的。这种气息可能在当今的中国已经没有了,但留在了我们的血液里,会带来一种亲切感,或者说一种感召灵魂的熟悉感。你很难从表象上去讲清楚这个事,可能更像是一种宗教式的召唤。
河内能有这样的气质,和它的历史有关。越南有过近千年的「北属时期」,也就是作为附属国,被作为宗主国的中国连续统治和影响的时期。当时中国的统治力主要集中于现在的越南北部。当时的河内叫「升龙城」,是红河三角洲的中心,也是越南几代封建君主的国都。整个越南北部,受儒家文化的影响都非常深远。即使是殖民时期,这里东西方文化的混合程度也要低一些。越南是全世界最晚结束科举考试的儒家国家 —— 1919 年。如果仅从这一点来看,越南可能比中国还要儒家一点。相比之下,南部城市胡志明的气质就比较杂糅。它更响亮的一个名字是西贡,1885 年清政府与法国签订《中法新约》使得越南沦为法属殖民地后,法国人就将越南南部湄公河三角洲中心的小城「嘉定」(Gia Định)改称西贡(Saigon),希望用咖啡馆、法棍和风格各异的欧式建筑,把这里变成一座「小巴黎」般的新城。等到杜拉斯的《情人》名声大噪之后,西贡空气中的潮湿热气,就变成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浪漫气质。杜拉斯在书中隔着汹涌的湄公河远眺、后来又遇到中国情人的堤岸市(Chợ Lớn),后来与西贡合并,成了南越共和国的首都,以及如今胡志明市的核心区域。直到 1975 年,南北越南统一,这个狭长国家的两端才正式连接到一起。但文化差异至今犹存。
比如越南河粉(Pho)。一位曾在河内和胡志明两地都工作过的越南主厨曾对我说,因为底料和做法有差异,在越南人看来,两地的 Pho 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而在 Pho 之外,越南的米粉从南至北根据粗细、吃法、调料之类的差异,也可以分出几十种不同的名号。另一个差异是语言。中国的普通话是 4 种音调,粤语是 9 种。在越南,北部的河内话是越南的普通话,有 6 种声调;而南部只有 5 种声调。发音位置上,也有南北之别。但越南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又在胡志明,所以有大量不讲「普通话」的越南电影在市场上流通。这种文化差异会反映到性格上。比如找工作,思想更为开放的南方人不太愿意跑到相对传统的北方去做生意;而吃苦耐劳的北方人南下,也许能成为胡志明最好的律师,最好的银行家。越南北部的女性可能 20 多岁就结婚了,即使是南下到胡志明工作,大多也也会选择相夫教子。而南部的女性可能到 30 多岁都不结婚,或者已经离了婚,成为单亲妈妈。
当然你也可以想象,这种南北差异虽然因为涉及地域歧视颇为敏感,但也是越南人自己最喜欢讨论的话题。我在两边都住过,所以经常被要求选一边支持。如果我说「我两边都喜欢」,他们就会说「你不是个好人」。在上文提及的两个富庶如粮仓的三角洲和两个繁荣的城市之间,也有一些气质不同的城市。比如惠安(Hūi-uann),会让我想到中国的泉州,因为它们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很相似。明代的禁海政策使得泉州繁荣不再,而惠安则是受困于自身的港口阻塞,给了北部 20 公里外的岘港(Thành phố Đà Nẵng)以发展机会。1965 年,岘港因美军舰队登陆而名声大噪,现在也成为布满崭新五星级酒店的旅游城市。越南中部长期受困于山地地形以及沿海的糟糕气候,也会遭受一些声名上的困扰。比如越南中部有一个清化省(Tỉnh Thanh Hóa),当地人被一些人认为有偷盗之癖。但正如《枪炮、病菌与钢铁》这本书里的论断 —— 农业社会中,地理位置决定了发展策略和规律 —— 自然环境的局限也让中部的越南人非常有韧性,吃苦耐劳。胡志明本人,就是从越南最有名的贫困地区乂安省(Tỉnh Nghệ An)走出来的。
越南人在东南亚诸国中,也算是非常勤奋的,这也是吸引我在这里定居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种勤奋和韧性,在越南语境下也有它自己的解释方式。位于一个庞大国家的边陲,越南虽然没有脱离中华文化体系,但也学会了保持独立,在对抗成吉思汗的大军、近代对抗美军时,都展现出很强的战斗力,在战后也可以快速「革新开放」,接受新的全球化发展策略。但越南的勤奋,还没有到中国、韩国这样「内卷」、生育率暴跌的地步,经济发展和情绪健康受到同等重视。因为看重亲情,越南人找工作一般也不太会离开家庭所在的区域。
我和越南的一些大学生简单交谈过。我接触到的这些大学生一周上两三天课,学校也没有明确的职业发展中心。就像中国人之前经历的那样,因为时代变化很快,人们读书时候立下的志愿,可能跟四五年后的社会发展方向完全不一样。上学时学法律,毕业后做地产中介,照样赚钱。
我来到越南后接触的中国内地来客很多 —— 做建筑的、物流的、工业地产的,房产中介、投资人,包括做 Web3 的。很多人会抱有一个假设,觉得越南这里刚起步、商业竞争很小,可以复制一遍自己在国内的发展经验。但一打听就会发现,韩国人和中国台湾人早就来这里了。韩国是越南第一大外资来源地,政府会比较欢迎他们。其中最重要的是三星,它用十几年时间、投资 500 亿美元左右,在越南建了 8 个厂,雇佣了大几十万人,把整个越南的电子产业都带动了起来。现在越南最大的出口产品其实就是电子产品,比如手机、电脑、平板,再加上一些研发中心也已经落地,越南就不只是一个组装中心了,而是可以有一个产业带的概念。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韩国也在儒家文化圈内,但他们是以儒家为底色,外面包裹了一层欧美外壳,再借助流行文化和娱乐产业的输出,在全球范围内的可接受度就要高很多。如同韩国在全球一以贯之的发展策略,岘港有很多韩国酒店,大城市里都有韩国超市,也有很多韩国的化妆品进来。
而中国台湾以及内地来得比较早的工厂,到越南之后会发现一些问题:在本地根本招不到合格的技术人员,所以就出现了很多「中干」,也就是从中国派过来的技术骨干。他们本来觉得过来几个月,就可以把当地人给训练出来,后来发现要好几年。结果就在当地结婚了,或者起码有女朋友了,就不回国了。留在越南当地的「中干」是很有用的,如果留在工厂里,可以负责帮越南本地的其他工厂去谈中国市场的原材料采购,在渠道上比越南人更有优势;也可以在越南当地组建自己的供应链,跳出去自己做一个小作坊,成为原本服务的大公司的上游供应方。通过这种人的流动,技术和经验也慢慢实现了本土化转移。身份上来说,你既可以说他还是中国人,也可以说他是一个越南人了。从「中干」还会引申出一个概念,叫「越南女婿」。因为越南虽然对外资比较开放,但还是会有一些制度性障碍,以本地人的身份比较好解决。所以一些人会选择在越南本地的女朋友或是妻子的名下创业,相当于是情感和事业的双重绑定。当然,我也听说过有人被骗了、钱被老婆卷走了的案例,那就只能从头再来了。
如果说产业升级,未来越南的一个方向可能是电动车,因为电动车已经算是房地产之后的第二大产业了。而在越南,现在提到电动车,就会说到范日旺(Phạm Nhật Vượng)的公司 VinFast,以及这个公司能不能变成越南的特斯拉。
范日旺是越南的首富,起家是在乌克兰卖方便面,回到越南之后开的公司叫 Vingroup。这是越南最大的私营集团,旗下产业也很丰富。在越南,你出门买东西可能要进范日旺的购物中心,或者超市。很多民营医院、学校、酒店都是他的。很多人住的楼,也都是他的公司造的。这个局面也很像以前的香港,大家会开玩笑说香港是李家的,因为像百佳超市、港灯、很多港口、商场和小区都是李嘉诚的。范日旺自己也说过,他想把河内和胡志明的街道,变成中国香港,或新加坡那样。和上世纪 90 年代的中国一样,这边的制造业吸收了很多海外经验。VinFast 据称用的是意大利的设计、德国的技术、和美国的管理。他们的动力总成(指车辆上产生动力,并将动力传递到路面的一系列零部件组件)和车架,用的就是宝马的上一代产品。当然,VinFast 造出的这些电动车,最后大比例应该也会走出口路线,因为越南本地的基础建设还不到时候。
范日旺其实有点「上一代企业家」的意思了。我在越南碰到过本地老一辈的企业家,接起电话可以讲一串很流利的法语,让我很吃惊。早年去国外留学的越南人,回来之后还有会说中文、俄语、日语的,可能都有自己的圈子。他们身上有种为了在国际上生存下来,努力吸收各种东西的魄力。而因为国内市场大,中国一些公司高管近两三年来才考虑出海,来越南考察时不会讲英文,却发现对方的一二把手英文流畅。
新一代的越南年轻人,普遍会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我的朋友里,也有非常有意思的越南本地人。他原本是 4A 广告公司在越南的一个总监,在越南最好的办公楼里上班。有一天他突然就厌倦了白领生活,剃了个光头,买了一个小岛,花了两三年时间自己造了一个小木屋。
他现在的主业是电影导演,也给越南的艺术博物馆拍一些越南国宝的纪录片,所以会深入研究历史,对艺术也很有想法。现在他也经常带两个女儿去野外游泳、搭帐篷,接近大自然。我们认识没多久,他就邀请我去某个岛上一起转转,只不过蚊子太多,我就放弃了。越南年轻人小时候在电视剧上的选择跟我们当年差不多。男生都很喜欢看三国、女生就喜欢看还珠格格。但是现在,越南电视上最火的节目已经不是这些了,他们会大量地效仿美国、韩国、中国已经成功的综艺节目,做越南版本。美国有《美国达人秀》(America’s Got Talent),越南也有《越南达人秀》(Vietnam’s Got Talent)。越南版的「谁来和我一起午餐」,叫「Shark Tank」,年轻人上去讲创业概念,陪审团来决定投资谁,也确实有通过这个方式投项目的基金。
我在越南也认识了一些有趣的外国人。其中有一位是个律师,意大利人。他除了母语意大利语和英语之外,中文也非常好,是在中山大学读法律的时候学的,连「魑魅魍魉」这四个字都能写出来,闭上眼睛听根本分辨不出是个老外。他还会说温州话和上海话,因为他在意大利的家乡有很多温州人,所以他对温州话很感兴趣,自学了一点点。很多外国人在越南会靠体育活动来维护社交圈子,比如欧美人会一起踢足球、打曲棍球;日本人、韩国人会在高尔夫球场上谈生意。一些人对于越南社会的理解浮于表面,很多误解其实是源于自己的想象,因为不通英文和越南语,所以还是活在一个自己创造出的泡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