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有一天,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有人会提议设立一座官方纪念碑,而有人会着手设计,有人会参与修建,以此纪念因疫情丧生的人们 —— 2022 年 10 月初,我落笔写下这篇文章时,这个数字在美国已经达到 105.5 万,比这个国家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的死亡人数更多。不难想象,这座纪念碑会建在纽约市,毕竟在 2020 年疫情刚开始肆虐的几个月里,纽约承受了美国最骇人的损失。但难以想象这座纪念碑会是什么样,或者看起来应该是什么样。这也许是因为纪念碑作为集体纪念与哀悼的地点,还需要传达一种安慰:这些事确实发生过,我们挺了过来。公共纪念碑的功能之一,就是把人们无法接受的事情归结为过去式,让它变得可以接受。当纪念碑竖立在城市中心 —— 人们穿行、运动和生活的场所 —— 它在停下脚步去铭记的静态和继续奔忙的动态之间,创造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张力。不过,新冠疫情还远未到可以封存在记忆中的时候。虽然我们可能刚刚远离了街上遍布停尸车的景象,可以认为那个恐怖的时刻已经过去,但我们并未完全摆脱疫情。如果现在修建新冠纪念碑,它就会像纽约市中心那个最差劲的旅游景点 —— 国债钟 —— 上面的数字增长时快时慢,但从未停止。美国华盛顿国家广场上的艾滋病
纪念棉被(AIDS Memorial Quil)鸟瞰图,
摄于 1992 年。这项活动仍在继续,但在活动
发起 35 周年之际,被面数量已经超过 5 万。
建造纪念碑的想法,和古人企图通过堆起石头来纪念亡人一样古老 —— 起初,人们在墓地堆石头,后来演变为修建金字塔。印度泰姬陵是一座陵墓;格兰特将军国家纪念堂(Grant's Tomb)实际上也是格兰特的陵墓。「我们记得你曾来过」是一种声明,也是一种祈祷:也许只要我们纪念死者,也会有人记得我们曾经活过。纪念碑意在回顾过去,却也面向未来,因为它既是声明 —— 说明我们在哀悼谁,又是处方 —— 解释应当如何哀悼。某种程度上,纪念碑就是自画像。大城市是修建纪念碑的绝佳地点,部分原因在于所有城市总在变化,街头巷尾遍布着纪念场所 —— 每条人行道、每家商店、每座高楼都有其幽灵般的过去,上一代人也曾在这些地方度过他们的日日夜夜。在市中心的一些地区,曼哈顿人生活的街巷已经存在了 200 年甚至更久;大都市几乎的每一条街道,都覆盖着前人的足迹。但随着城市自身的变化,我们对纪念碑的要求也在不断变化。面对纪念碑,我们不仅要考虑过去,更要去思索我们与悲痛、与社群以及与耐力的关系,思考我们自己的死亡,甚至还要反思,那种认为纪念碑会恒久存在的观点,是否是一种谬见。位于华盛顿特区的越战纪念碑颠覆了公共纪念碑在艺术上的一切定义。从人们与纪念碑的肢体互动开始,就是如此。这座纪念碑由美籍华人建筑师林璎设计,于 1982 年完工。当时,林璎的设计方案一出,反对声四起。一部分批评者因为她过于年轻而顾虑重重(设计方案中标时,她才 21 岁),坦白讲,他们也很在意她的少数族裔身份;还有些人认为设计方案应当更加彰显老兵的英雄气概。但林璎的设计和此前的任何纪念碑都不同,她设计的结构需要人们俯身向下,而非往上看。她希望这座纪念碑宏伟,又能让人可以近距离接触。
有超过 5.8 万名死于越南的美国人的姓名,被镌刻在总长约 150 米的 V 字形花岗岩墙上。这是美国第一座能让人们在纪念死者时,切身感受到某种隐喻的大型战争纪念碑。当你走近越战纪念碑(无法迎面走近,只能从侧面),就如同跌入越来越黑暗,让人难以承受的深渊,直至眼前的阵亡人数达到至高点 —— 这里碑身最高,地势最低,是阵亡将士姓名的汇集之处。这种设计的用意是让人感到敬畏,也保留了个人体验,哀悼者能够用指尖轻轻爱抚碑上的那一个姓名。反对者无法想象这座纪念碑能够给无数幸存者和牺牲将士的家属带去何等安慰,他们给这一设计扣上了「无政府主义」的帽子,称其为「耻辱的黑色伤口」。在他们眼中,这座既严肃又谦卑的纪念碑是如此陌生。两年后,反对者们坚持在纪念碑旁摆上了三名士兵的传统雕像,但这更像是在不痛不痒地怀念早期那种纪念方式,而不是在为痛失所爱而哀悼。林璎的这一作品蕴含深刻,又不失政治意味,我们不可能再在底座上放上比真人高大得多的雕像。华盛顿比大多数城市都更适合修建纪念碑。那里的许多公共空间都低矮、宽阔、庄严,可以唤起人们对历史的敬畏,有足够的余地让人们屏息凝神。纽约则大为不同 ——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高楼林立的纽约,许多纪念建筑都紧贴地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 2011 年建成的「9·11」美国国家纪念博物馆,人们须向下凝视建在世贸中心遗址上的纪念池(遇难者的姓名刻在水池周围的青铜镶板上),聆听水流汇入虚空的声音。参与设计的建筑师 Michael Arad 将这一效果描述为「可见的缺席」。现在,这座纪念馆成为纽约的一大旅游景点,世界各地的人们蜂拥来到纽约,前往这处曾短暂触动世界的地方参观纪念,这并无不妥。虽然每当我看到游客在约翰 · 列侬遇刺的达科塔大楼外大笑着自拍时,总是感到很难堪,但我很喜欢附近中央公园小路上的草莓园(Strawberry Fields)马赛克纪念碑(小野洋子为纪念这位披头士成员而建立)—— 即便这里已从忧思之地变成快照拍摄和网红打卡地,摆摊、喧闹、追求快乐和投机取巧并行不悖。斯人已逝的感伤有一个短暂得令人惊讶的半衰期 —— 列侬也许已经对这一点有所了解。2022 年 5 月 28 日,纪念碑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一个为了消失而设计的纪念碑似乎听起来自相矛盾,但实际上,现在许多最具影响力的纪念碑都只是临时建造,抑或转瞬即逝 —— 这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失去。在城市纪念碑所在之处拥抱这种转瞬即逝,是一种对于过去的突破,但与此同时,我们仍然希望它们至少暂时是真实有形的。我们可能已经在许多电子悼念册上签了名,在网上点燃了许多的蜡烛,过去两年半以来,也使用了很多次 Zoom 举办网络追悼会,但我们仍然希望纪念碑是实体,而不是虚拟的,即便它们只会短暂存在。在英国,「避难所」(Sanctuary,2022)是一座高约 20 米的木制纪念碑,由美国艺术家 David Best 设计,造型精巧,看起来就像一件蕾丝工艺品。纪念碑建造完成后,人们在春天将它烧成灰烬,寓意人类身体独特的美好与脆弱。将漆成白色的「幽灵自行车」拴在路标上,或是简单地在门口摆上蜡烛、气球和泰迪熊 —— 我们第一眼看到这些祭奠品时就知道,它们最终会被环卫工人当作街头垃圾清走,这种不可避免的稍纵即逝,也成为我们悲伤的一部分。瞬息万变,这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众所周知的事实。「它从哪里来?」「它又去了哪里?」这类问题是城市生活中的人们都很熟悉的精神处境。位于明尼阿波利斯第 38 街和芝加哥大道
拐角处的 George Floyd 纪念壁画,
由 Xena Goldman、Cadex Herrera、Greta McLain 等
艺术家共同创作。2020 年,Floyd 因警察
暴力执法于附近身亡。
纪念活动也能唤起人们对于其他损失的回忆。去年 9 月,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与世长辞,报纸上刊登出人们在各座宫殿前留下花束的照片,花束摆了数米长。这是一场平静的纪念,白金汉宫设置了一套高效的系统将鲜花转运到格林公园和海德公园,还礼貌地请求悼念者不要留下可能招引老鼠的食物。不过,看到这番景象,人们很难不想到 1997 年戴安娜王妃去世后的 12 天里,肯辛顿宫(Kensington Palace)外的花海不断蔓延,已经不仅仅是在表达哀思,也是前所未有的公众抗议。人们让自己高涨的情绪径直涌向宫殿大门,希望悲伤可以流入宫殿,然后被释放。与 50 年前不同,如今的纪念碑本身也是行动者。从伯利恒到柏林,再到内罗毕,以及更多存在警察暴力执法问题的美国城市中,都能看到纪念 George Floyd 的壁画。Floyd 在明尼阿波利斯市食品店 Cup Foods 外的十字路口因暴力执法死亡,Xena Goldman、Cadex Herrera、Greta McLain 等艺术家在店铺侧墙上创作了最早的纪念作品。这些作品已经不仅局限于那一面墙,还不断向周围扩张,经过绘制、破坏和修复,成为人们自己创作、属于人们自己的纪念碑,为回忆、悲伤和愤怒争取着空间。位于纽约西村的艾滋病纪念馆,
由曼哈顿 Studio AI Architects 建筑工作室
于 2016 年建成。2022 年夏天,Steven Evans 的
LED 装置艺术作品《纪念馆之歌》在此展出。
每当走过纽约市艾滋病纪念馆时,我都会感到悲伤和愤怒。这座开放式纪念馆位于西村(West Village),由曼哈顿 Studio AI Architects 建筑工作室于 2016 年建造,其设计过程与艾滋病运动的发展历史一样,饱经争议、批评和指责。纪念馆由板条墙壁和顶板构成,形似一座开放通风的凉亭,亭中只有艺术家 Jenny Holzer 设计的花岗岩雕刻路面、一座不大的喷泉和几张低矮的长椅。即便到今天,仍有不少人诋毁它。我认识一位不愿踏足该地的活动者,他坚持认为这座纪念馆的庄严感甚至比不上公共汽车站。不过,我很喜欢这里。这座纪念馆建在一个三角形街心绿地上,设计中包含了几十个三角形 —— 三角在 LGBTQ 运动中具有特殊意义 —— 足以说明,这里不仅用于纪念死于艾滋病的人们,也意在纪念相应的社会运动。从一侧看,这座纪念馆冷冷地面对着一栋豪华公寓。这栋公寓是为改写历史而非承认历史而建,它所处的第 7 大道曾是早期艾滋病流行时的救治中心 —— 圣文森特医院(St. Vincent's Hospital)的所在地。如今,公寓住户在打开窗户向外看时,应该能够了解自己究竟身居何处,在公寓建成之前这里是何种样貌。我喜欢这里,甚至还因为许多人只把它当作纽约的又一座口袋公园,一处可供工作、生活和娱乐的小型公共空间。2021 年,我在这里碰到了一位深受读者喜爱的同性恋作家,他坐在三角形凉亭内,笔记本电脑架在膝间,正在写他的剧本。不论是身为同性恋作家的创造力,还是他们对爱情的渴望,都坚固不移,甚至在与面对悲剧的时刻也一样。我很认可这种态度。艾滋病纪念碑有很多不同的建筑形式,其中最好的设计方式就是为当地社区量身定做。马萨诸塞州同性恋圣地普罗文斯镇(Provincetown)的纪念碑是一块重达 16 吨的灰色石英石,顶部的水波形状象征着小镇三面环水的地理位置,似乎在暗示这片沙地上的所有生命终有一天会被黑暗和深渊所吞噬。这座由美国艺术家 Lauren Ewing 设计的纪念碑被安放在普罗文斯镇中心的市政厅草坪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声明。艾滋病的流行并非边缘性事件,它所夺去的生命也不边缘。世交好友 Stephen Larken 缝制的艾滋病棉被。但最令人动容的纪念作品也许还要数早期作品「艾滋病纪念棉被」。2022 年 9 月,为纪念棉被活动发起 35 周年,艺术家们牵头在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举行了一系列棉被制作活动。现在,这张棉被面积已超过 11 万平方米,由 5 万多张棉被拼接缝制而成,可以说是一件将个人哀思融于一体的集体艺术作品。它包容了纪念性艺术的所有冲突,并从中汲取力量。它由手工制作,又工程浩大;它虽然体积庞大,却方便移动;它虽然是用爱编织而成,但当你意识到它的广袤,它又化身为愤怒。它可以被分割开来,然后重新组合,还可以同时出现在多个地方。许多最初参与缝制棉被的人现在都已离开人世了。它纪念着已经逝去的生命,也记录着正在消逝的生命。它既是历史,也是当下。如今,距离它首次在华盛顿国家广场上展出已经过了 35 年,但它仍然致力于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它傲骨铮铮地告诉我们,纪念碑是拥有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