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下旬，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社会研究中心发布了一份关于「离婚冷静期」的研究报告，研究员董浩在分析了民政部 2018 ～ 2021 年各省一季度数据后发现，「离婚冷静期」使得各省各季度离婚登记数量显著下降。
下降的数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由于「离婚冷静期」增加了协议离婚的成本，越来越多人不得不走向诉讼离婚。起诉要写起诉书，被诉要写自辩书。财产怎么分，孩子谁来带，这些问题摆在离婚女性面前，她们对离婚律师的关注也远超以往。
在抖音搜索「离婚律师」，你将看到超过 100 个账号，其中头部账号的粉丝接近千万，少的也有几十万。每天中午 12 点或晚 7 点，直播间大门敞开，弹幕里每隔半分钟就会跳出「用户通过好友分享的链接进入直播间」的通知。不少年轻女孩呼朋引伴，来这里学习防治恋爱脑，打出打出「水泥封心」的宣言 —— 她们不想那么快走入围城。但另一些女性，已经被困围城中。一场持续 2 小时的直播里，离婚诉讼律师会连线 5 ~ 10 位观众，解答他们的问题。参与连线的绝大多数是女性，从 20 岁到 50 岁，从东北到海南，她们的问题各不相同，最终往往指向同一个主题：他还爱不爱我？我是不是不够好？偶尔也有一两位男性出现在直播间，他们很少谈论与爱相关的话题，更关心的是：我的钱该怎么拿回来？连续 3 天，《T》中文版邀请撰稿人朝光（笔名）围观了 4 位离婚诉讼律师的 6 场直播，共计 14 小时。在「离婚直播间」，我们看见了女性进入婚姻后的一百种生活。即使在婚姻破裂的边缘，女人仍然在谈论爱。对于爱情，她们所知甚少，但在直播间，离婚律师什么都知道。
一个月前，张慧（化名）第一次打开龙飞律师的直播间时，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连麦。
直播间是姐妹推荐的，说可以学习法律知识。她原本看得不多，觉得直播间的故事离她太远。张慧今年 40 岁出头，结婚 17 年，和丈夫感情稳定，两个儿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经济上没什么可担忧的，一套房，两套商铺，家庭总资产超过千万。
问题发生在 10 天前。丈夫洗澡时，一通视频电话打来，张慧接了，对面是一个女生，没说话便挂断。她一翻聊天记录，发现丈夫出轨。「心里一下崩溃了。」她后来对龙飞说。接下来是频繁的吵架、冷战和借酒浇愁。她开始每天晚上 7 点准时点开龙飞的头像。连续看了 10 天后，她不喝酒，也不吵架了 —— 但她从龙飞身上学到一件事：「财产抓好，小孩抓好」，离不离婚另说。
排队 10 天后，张慧终于连上龙飞的麦。在抖音，不同离婚律师的连麦门槛各不相同。一些律师主打免费咨询，点关注、花 1 抖币加入粉丝团，即可排队连麦；少部分设置了付费限时连线，比如 100 抖币连麦 10 分钟。粉丝在排行榜上的位置越靠前，被选中的机率越大。像龙飞律师这样人气较高的直播间，为能尽早连麦而打赏上千元的粉丝并不少见。连麦后，粉丝们通常有 10 ~ 15 分钟的时间向律师提问。
张慧获得了 15 分钟的宝贵时间。这是她第一次连线，虽然提前「捋过」，但还是有些语无伦次。她从 2004 年和丈夫的网恋讲起，头像下方表示时间的红线走了一半，她还没有向律师提出问题。龙飞比她着急，「要不我们先把正事做了吧？」她问张慧想不想离婚，张慧支吾片刻，说丈夫保证了「不再出去乱搞」，自己现在担心的是钱被丈夫「败」在别的女人身上。问题于是变成了财产保护。龙飞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记笔记，待她话音刚落就给出了答案：两套商铺转到两个儿子名下，家里的房产转到张慧名下。为避免这些固定资产被当作婚内共同财产，夫妻双方还需签署一份夫妻财产约定书。先写身份证号，再写结婚日期，接下来写房产证号。龙飞几乎手把手教学，叮嘱张慧「今天晚上下播了就去签」。法律问题解决了，但张慧没有要走的意思。「龙飞律师，你能不能帮我分析下我老公这个人？你觉得他现在还爱不爱我？我以后还能不能相信他？」
弹幕里飘过一片问号。龙飞笑了，告诉张慧这是情感导师的工作。张慧连忙接话：「没关系，我可以加钱，时间不要紧。」她延时了 5 分钟，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对我发誓以后不乱搞了，是不是真的不会出轨了？」「赶紧把财产约定书签了，记住了吗？」龙飞最后回答她。在离婚律师直播间，和张慧一样的女性还有很多。律师能够为她们提供法律上的帮助，教她们起草协议书，争夺抚养权，保留老公家暴的证据。但她们的问题最终都会指向与法律无关的答案：我可以相信他吗？我这样做有没有错？
什么样的女性会选择去直播间寻求帮助？我一度以为她们是受制于经济或物质条件的人。但事实上，登上头部直播间连线排行榜的成本并不低，每天中午和深夜，都有数万人花费几百、几千乃至上万元人民币换取十几分钟的隔空问答。促使她们打开直播间的也许并不是经济上的匮乏。我粗略统计了一下，14 小时的直播中，25 个连麦的女生里有 4 个月薪超过一万，2 个从 985 高校毕业，还有一个是归国留学生。26 岁的小雨（化名）在一线城市出生长大，家里经营工厂，一年进账几百万。她从一所 985 高校毕业，年收入 20 万。但她觉得自己「很差劲」。在自己家，她有保姆；在男友家，她成了保姆。男友的妈妈不喜欢她：美甲不能做，否则是不务正业；饭菜要及时做好，不然饿坏了儿子。她觉得不对劲，问自己的父母，妈妈告诉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很正常」。「是不是我太娇气了？」她问律师。「长点心吧！」屏幕里的另一位离婚诉讼律师靳洁用手上的宣传板敲了敲镜头，「姑娘们真的别再自我 PUA 了，好吗？」「自我 PUA」是弹幕里常见的关键词。一位结婚两年的女性在流产时独自做完手术，躺在床上喝同事帮她点的粥。丈夫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只在听说她要流产时，给她讲了自己前女友死胎的故事。连线时她已经写好了起诉书，丈夫也同意离婚。她问靳洁的问题是：「我要怎么跟公公婆婆讲才不会让他们生我的气？」李玲（化名）连麦的时候甚至已经签完了离婚协议，财产也分割完毕。「那你还需要我提供哪些帮助呢？」龙飞问她，对面沉默了 3 秒。「我老公之前总说我连保姆都不如。」话筒里传来她的声音，「他现在想复合，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很多时候，来连麦的女人讲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要咨询的并不是法律问题。困扰她们的不全是协议和财产：李玲签协议时主动提出不要对方一分钱，房子划到儿子名下；还有女生对跟律师说，自己不要房也不要车。那要什么？她们自己也没有答案。麦克风里传来的通常不是问题，而是故事，她们总觉得自己是这段婚姻的过错方，如果不是自己不够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的女生就是素质太高了。」龙飞的语气经常比对方还急，「还没搞清楚问题就先怪自己。」2022 年 5 月，龙飞曾因为在直播间劝离而被举报，账号被停播 15 天。复播后，龙飞回答「离不离」的问题，变得很委婉，但在批评「恋爱脑」时依然直白：「什么都不要？他是有房有车，你是有病。」每次被律师批评，连线的女性们反应都出奇的一致：「您说得对，我就是自己想不通。」她们作为案例在社交媒体上被批为「恋爱脑」「娇妻」的典型，但在直播间里，她们的语气充满感激，仿佛一直在等一个人对她们说出这句话。对李玲来说，律师的批评和「责骂」更像一种鼓励：你可以为自己争取权利，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一直知道不应该和前夫复合，但「自己一个人总是容易心软」。离婚诉讼律师的出现，如同她尚存的理智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听你讲话，听你分析别人的情况，就感觉好受多了」。她们寻求的更多是一种情感上的支持和理解。在法律问题之外，律师很少给出直接的回答。他们会提出让「直播间的家人们」在评论区里表态。支持离婚的扣 1，不支持的扣 2。满屏的 1 飘过屏幕，律师叹了口气：「家人们都是真心为你好。」一位女性讲到自己害怕提出离婚会被丈夫威胁和跟踪，围观者们一直在弹幕里提醒她注意安全，必要时可以报警。一个昵称为「菲菲」的头像发出一条评论：「抱抱姐姐，我来保护你。」「不知道这些事还能对谁讲。」张慧说。即使被骂，她也愿意继续加钱连线，因为这是她的痛苦第一次被人听见，被人看见。
也许带来痛苦的不是结婚证，而是爱情的真相。婚姻可以被协议勾销，但爱情很难。在离婚直播间，连线的女生总会从爱情的起点讲起。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的，学生时代的初恋喜结连理，熬过异地的情侣奔赴一地，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久别重逢。但故事的结局各不相同。在爱情的引力下，她们被推入生活的一百种困境，最后在直播间相遇。王倩（化名）结婚不到一年，发现丈夫嫖娼，消费记录作为证据被她留了下来。吵架时丈夫会对她动手，卧室和客厅都被丈夫安了监控。她婚后没有工作，每天在监控镜头下做饭、洗衣，「很不开心」，想去家附近找个看店的工作，每天只上半天班也行。才去了一周，身份证被婆婆偷偷拿走，她只能回家。想离婚的是她，丈夫却抢先起诉。她向法庭提供了对方家暴和嫖娼的证据，丈夫虽然不得不撤诉，却在庭外找当地的混混骚扰她。
总是存在法律无法解决的事。菲菲（化名）连线时已经打过一轮离婚官司，因为存在借款，法院判她还前夫 5 万块钱。她不想给，龙飞在直播间里说她不该置气，应该遵从法院的判决。这个不到 30 岁的女孩在语音里哽咽起来。前夫在打官司前就威胁过她，如果非要离婚，就把她的私密视频发给别人。她怕自己这次给了钱，下一次又会被用视频威胁。「有多少人曾经被男朋友提出过拍摄视频？」龙飞在直播间里提问。评论在屏幕上飞速划过，十有八九是「有」。一位 ID 是一串数字的女生说，自己曾经因为不同意拍摄，被前任当场分手。暴力、骚扰、流产和隐私威胁，离每一个女性都不遥远。她们渴望被爱，被认可，于是把自己交给爱情，步入婚姻。婚姻结束了，她们渴望在另一个地方重新被爱，被认可，学习建立起新的自我。又或者，她们完全摒弃爱，通过观看直播警示「恋爱脑」，想在被伤害前率先自我防御。
但即使一些人按照律师的教导，把争取自己的权利放在爱情之前，攻击也无处不在。大学老师小熊（化名）持续看龙飞律师的直播已有一年半，今年 1 月终于下定决心和男友结婚。公婆借给他们 30 万元，加上 10 万元的彩礼，两人一起买了一套二手房，每月给婆婆转一笔钱作为购房的还款。她向律师咨询，这笔钱需不需要备注用途？如果到时候离婚了，自己虽然参与了还贷，这套房是不是也没自己的份？「结婚两个月就开始算计别人的房子？」弹幕里很快冒出这样的评论。连线的最后一分钟，话筒里传来小熊急切的声音。因为时间太少，要辩解的太多，她的语速变得飞快：「不是的，我是想和他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我肯定不是说图他的房子什么的，只是想说万一离婚了可以怎么保护自己。」当婚姻关系即将破碎时，
女方依旧蒙着面，并未意识到丈夫
思考的是房产或抚养权。
渴望爱的人往往不愿意睁开双眼。
陷入爱情，会被冠上「恋爱脑」的帽子；在爱情中保持清醒，又被扣上「算计」的新帽子。没出首付、只参与还贷，就想分得房产，是算计，自己全款买房，不写对方的名字，也是算计。知知（化名）在婚前贷款买了一套房，贷款还没被审批通过，就领了结婚证。她打算自己还贷款，但想公证一份夫妻财产协议书，确保房子是自己的个人财产，也想在房本里加上母亲的名字。「不是，我真的没有『惦记全款房』」她在连麦时看到评论对她的用意表示怀疑，辩解道：「这全款都是我自己出的，我老公一分没出。」她的解释效果不大，不断有评论说她「利用男人」「结个婚全是算计」。
这些指责很少出现在男性身上。同一天晚上，一位叫「天一」的男网友在龙飞的直播间连上了麦。他今年 30 岁，和女朋友「感情没有任何问题」，但不知道为何被对方退婚。和龙飞聊了十分钟后，他把原因总结为父母的阻挠。「对了，我想起来一个小事。」连麦即将结束时，他对龙飞说，「我自己是开厂子的，去年女朋友一直在厂子里帮我干活。但是因为年底资金周转不灵，所以就一直没给她钱。这个应该是没问题的吧？」龙飞的眼睛瞪大了：「大哥，咱也是当老板的人了，不管结不结婚，人家付出了劳动你肯定要给钱的呀，不能利用人家啊。」这位男性显得有些困惑：「但我手头有多少钱她都是知道的，我也从来没有隐瞒她。」
在男性离婚诉讼律师的直播间中，连麦的男性询问的几乎都是财产问题。一位男性问张鹏宇律师，自己的女朋友总是纠缠自己，给自己工作添麻烦该怎么办？张鹏宇再三追问，让他不要说谎，他才承认这位「女朋友」是他的婚外情对象，他想结束这段关系，以及如何要回之前花在她身上的 10 万块钱。爱情和利益一向是两码事，它们曾经被关系混合到一起，在关系结束时被重新揭开。在离婚直播间，连线的男性对别人的评论并不在意，只想得到关于财产的确切答案；女性却总是在解释和道歉：不想离婚要道歉，离婚了想要钱要道歉，连麦时语言组织不够有条理，也要道歉。离婚直播间成为她们生活的缩影。不能要，也不能不要。她们在直播间寻求关于爱情的答案，得到的是更多关于自我的困惑。15 分钟的通话是改变的起点，但离开直播间以后，她们的生活会更好吗？没有人能回答。
我的 14 小时观察快要结束时，小西（化名）的头像在直播间里冒了出来。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的声音里有笑意。一个月前她第一次来靳洁的直播间连线，下播后就立刻准备诉讼离婚的材料。法院当庭宣判，离婚成功。这天晚上 8 点半是小西第 2 次连麦。「我好像要谈恋爱了！」她害羞道，「现在有两个男人，想让律师帮我选一选。」靳洁也笑了。她听完小西的介绍，开始帮她分析两个男生的特点。在一些瞬间，爱情的影子也会在直播间一闪而过。听小雨说男友的妈妈连美甲都不让自己做，靳洁告诉她这个未来的婆婆很难做出改变，男友如果也不站在她这边，感情很难维系。小雨沉默了几秒，对身边的人说：「你听到了吗？」一个男生的声音传来：「嗯，我在听。」
小雨在连线时把男友叫到了身旁。靳洁有些惊讶：「小伙子，我说话比较难听，但确实是实话。」一分钟前，她刚刚批评这个男生靠不住，没担当。男生的声音听上去很诚恳：「之前是我自己不太注意，我之后会改的，肯定会改。」小雨好像放心了，她告诉靳洁，准备再给男友一次机会。两天后，我在她的主页看到她和男友合拍的甜蜜视频。即使在以骂醒「恋爱脑」著称的龙飞律师直播间，爱情也没有被一棒子打死。点点（化名）研究生毕业后回到家乡，和男友开始了异地恋。她不想远距离恋爱，想分手，再找一个本地工作的男生。男友却开始备考她家乡的公务员职位；考试前，为了能早点见到她，他提前一晚去机场等红眼航班。破天荒地，龙飞劝她珍惜眼前人。「能遇到这样爱你的男生很难，」她说话的语速比往常慢了很多，「我们还是要调整自己的心态，珍惜自己有的。」点点连声道谢，决定不再提分手。
38 岁的龙飞也有伴侣，但两人并没有领结婚证。没有领证的原因是她曾经由于合伙开律师事务所承担了一部分欠款，因为做过连带责任的担保，她身上有过几百万元的债务。她很少提到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在我围观直播间的第三天晚上，龙飞和一位情感主播美达在直播间连麦。美达知道她一向反对「恋爱脑」。「难道在你自己的感情中，就没有一些冲动的、不顾一切的东西吗？」她忍不住向龙飞提问。龙飞叹了口气。「像你这样情商很高、心态很豁达，能够不顾一切去爱又没有受到太大伤害的人，真的是上天垂怜。但大多数女生很难做到这一点。」龙飞不认为「恋爱脑」是贬义。对她来说，这个词是在描述一种实际存在的普遍状况，即「在恋爱的时候太不顾一切，太过牺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财产，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事业」。离婚直播间里的律师们，大多只是不赞同女性将所有情感和财产都投注于爱情之中，因为大多数情况下这不值得。有没有值得的情况？也许有，但没有人能给出关于爱情的答案。看再久的 离婚直播，女人也只能自己成长。离婚律师什么都知道，除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