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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纽约街头拍冰箱」

T China T 中文版 2023-08-03


冰箱是家用电器 —— 很少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它们占据家庭空间的一角,最好是厨房,远离陌生人。它们门扉紧闭,除非被外力打开,否则就像一本被藏起来的日记,永远不会暴露自己。它们保持着安静,正如所有制造商所宣传的那样。「完美的机器」是对它们最好的定义:矜持、冷静、从不休息。

但矗立在纽约街头的社区冰箱,则是它们的反面。「社区冰箱」是公共的,总在欢迎陌生人的到来,不管这些人有怎样的背景。许多社区冰箱都有一扇玻璃门,对所有过路人敞开。它们往往还有一个独特的昵称,来自它们所在的社区。

社区冰箱是民间自发形成的食物互助行动的产物。新冠暴发前,西班牙、英国、德国等地已经出现了社区冰箱,它们更像是应对食物浪费和食物分配不公平的一种尝试。疫情之下,获取食物成为更迫切、也更普遍的生存问题,纽约的社区冰箱开始大量出现。当自上而下的政策无法覆盖社会的各个角落,来自民间的社区冰箱,以一种更灵活、高效的形式,为宏观的政策和规划「打了补丁」。


罗曦冉想以一场名为「冰箱街」的展览为自己的纽约生活划下句点。3 年前,作为一个害怕与当地人打交道,总感觉自己与所在城市缺少连接的留学生,她偶然发现了路边的「社区冰箱」。打开冰箱的那刻,她还不知道自己将以此打开一扇走进当地社区的门。


历时 6 个月,罗曦冉和食品研究学者袁小亚、城市设计师王一雅调研了纽约街头的 74 个社区冰箱 —— 不同花纹、绰号,容纳着各种食物的社区冰箱,是观察不同社区的有趣切片。而围绕社区冰箱聚集起的一群人,也成为了解「社区意识」的具象注解。

站在冰箱旁,与当地人的对话也自然而然地随食物开启。罗曦冉追寻着社区冰箱的踪迹,也寻找着在一座陌生城市中短暂安放自己的坐标。


以下是罗曦冉的自述。

与社区冰箱的相遇是一个美丽的巧合。2019 年,我在巴尔的摩市的马里兰艺术学院读插画研究生。一开始,我基本只和中国同学交流,总感觉自己和当地社会是脱节的。2021 年秋天,听说学校附近有个社区农场,我觉得很新鲜,于是去报名当了志愿者。


除草、堆肥、采摘蔬果,几乎每周,我都会抽出些时间去农场帮忙。对我来说,这里是不需要跟任何人有强联系,就能让自己放松下来的地方。后来,我们的声音设计课上要做一个录音作业,我就带着老师和同学们来听农场的声音。


一天,有位同学竟然走到农场边上,拿来了一大袋面包。我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一台冰箱。


冰箱在农场门口的一条小路上,周围全是树。我猜想,他一定是之前来过,或者就住在附近,所以才能发现它。但另一方面,冰箱上画着本地的一种鸟,其实还挺显眼的。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它,或许只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认为它和我没有关系,不该去接近它。


我跟着同学,也从冰箱里拿了一袋面包。显而易见,这个冰箱是被人用心维护着的。里面的食品基本都带着标签,标注着生产日期、成分、过敏原等信息。


自从发现了冰箱,我总会有意无意地过去看看它。冰箱在 70% 的时间里都是空的,志愿者刚来装过食物,不出 20 分钟,里面的东西就会被拿走。


出于一种直觉,我对社区冰箱产生了兴趣。我把它作为摄影课期末作业的拍摄对象,连着拍了两周。作业完成后,我又不间断地拍摄了它八九十天。每天去看看冰箱,成了我的一种仪式。

人们在社区冰箱中取放食物。


围绕冰箱发生的日常没有那么多戏剧性。大家基本都是短暂停留,放好或拿好食物就会离开。志愿者们则每天都会来对冰箱进行清洁和打扫。但就在这样平淡的日常中,也会出现一些惊喜。


有年平安夜,冰箱一反常态,一直满满当当,里面全是红色包装的糖果。看到这样的冰箱,我也不自觉地开心起来,真的有一种过节的感觉。


我想起曾经带很多亚洲朋友来看社区冰箱时,大家普遍会觉得拿里面的食物是一件让人害羞的事情。这个反应或许是出于亚洲文化背景,或许是来自对于有食物需求的人的刻板印象:看起来可能是不整洁、不得体的「穷人」、「流浪者」。


实际上,我遇到的大部分志愿者和拿取食物的人都非常坦率、真诚。如果在冰箱前偶遇,会互相尊重边界,一起称赞今天出现的食物。没有居高临下的「慈善」,只有分享食物的喜悦。

而且,即使十分需要食物,大家好像会有意识地在冰箱周围营造出一个舒适、安全的空间,人多的时候会自觉排队,不去哄抢,也不会离其他领取食物的人太近。

我不是一个特别外向的人,甚至有点害怕跟陌生人打交道。但在拍摄社区冰箱的过程中,我竟然也慢慢地和当地人聊了起来。问问志愿者今天的食物从哪儿来,跟附近的流浪汉一起点评一下食物好不好吃,这些对话的发生都很轻松。在随意的几句交谈中,好像开始跟所在的社区产生了一点互动。

2022 年 8 月,离开巴尔的摩的前几天,我把我不需要的食材、画材和口罩都捐给了冰箱,第二天,就发现它们全都被人拿走了。看到空空的储物箱时,我很开心。我也曾经一度依赖这个冰箱里的食物生活,当我想要回馈它给我带来的愉悦时,它给了我非常积极的回应:物品的给予者和收获者的身份是完全可以流动的。

滑动查看萝卜咚为「冰箱街」项目所作的插画。

拍摄巴尔的摩冰箱的经历,让我对更多社区冰箱产生了兴趣。社区冰箱会出现在哪些地方?每个社区冰箱有什么不同?它们如何反映了所在社区的特质?又如何将不同背景的社区成员聚集在了一起?

后来,我认识了小亚(袁小亚)和小王(王一雅),她们分别有食品研究和城市设计的专业背景。我们决定一起调研纽约街头的社区冰箱。通过一个名为「NYC Fridge」的开源网站,我们首先获取了 90 多个社区冰箱的地址。经过 6 个月的实地走访,找到了 74 个仍在运转的社区冰箱。

小王对数据调研比较敏感。她找到了纽约的 GIS(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地理信息系统)地图,其中包括当地的人口、家庭收入,以及社区农场的密度分布等信息。通过对比分析这些数据,我们发现,社区冰箱一般出现在商业稀少、收入普遍较低的街区。

社区冰箱也能非常直观地反映出它所在街区的特点。唐人街的社区冰箱上画着龙和虎,拉丁美裔的社区冰箱上画着大量的人物肖像画。具有地域特色的动植物图案也常常出现在冰箱上。冰箱上贴着的注意事项大多是用英语和西语写的,也有繁体中文。

Saint Jude Church 附近的社区冰箱。

冰箱里的食物透露出社区中生活着什么样的人。我们遇到过一个维护得特别好的社区冰箱,里面装着一种我之前在商店里都很少见到的小盒包装的低脂牛奶。后来我才发现,冰箱附近有一个学校。我们猜测是家长和学校为了孩子们吃饭方便,所以用心地打理着这个冰箱。


大部分冰箱里的食物以便于储存的蔬菜水果为主,主要是出于实用层面的考虑。肉类容易腐坏变质,一般不推荐放入冰箱。但有一个冰箱上特别强调了自己素食者友好的属性。这个冰箱在一个拳击馆旁边,组织者是一群运动员。

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是 S:US(Services for the Under Served)。这是一个非盈利组织,同时在一个非裔社区和一个亚裔社区设立了社区冰箱。有一次,运送食物的人搞错了配送地址,把羽衣甘蓝送到了亚裔社区,把菠菜送到了非裔社区,结果两种食物都烂在了冰箱里。

由非盈利组织 Services for the Under Served

设立的社区冰箱。


亚洲人很少主动去拿羽衣甘蓝,但它在非裔和拉丁裔社区都很受欢迎。有意思的是,要是冰箱里同时有棕色的鸡蛋和白色的鸡蛋,那么华人通常会选前者。大家可能觉得棕色的蛋更像土鸡蛋,更有营养。同样的食物来到不同的街区,命运可能大不相同。


冰箱本来是家用电器,当人们把它放在公共场所,让大家免费拿取食物时,它就成为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公共空间。


值得一提的是,在疫情爆发前,S:US 主要服务于智力残障人士等弱势群体。设立社区冰箱之后,残障人士不再局限于单向的被帮助者,他们也成为维护冰箱的志愿者,进一步参与到了社区的日常生活中,和社区以及社区里的居民有了更多的连接。


在布鲁克林南边的一个社区,我们路过了一个没有装饰的冰箱,白白的,杵在院子里。一位拉丁裔正下了摩托车往院子里走,我们跟他聊天时,又有一位 30 来岁的华裔女生走了出来。她说话语速很快,很霸气。我们几个聊起她来,都尊称她为「姐」。

这是一个多人成家的社区,所有的空间和设备都开放给大家共享。住户涵盖了不同年龄、性别和族裔。你去填写问卷,获得大家的同意后就可以入住。

之前,她们的冰箱被偷,大家又一块筹钱买了这台新冰箱。现在的冰箱里装着黄豆,米粉,边上立着个兵马俑雕像。院子里还养鸡、种菜,特别亚洲,特别神奇。

最终,我们将这些在实地考察、问卷调查和采访中收集而来的资料,落成了一场名为「冰箱街」的展览。展览在纽约东村在一间地下室里举办,楼上住着「占屋者」。上世纪 70 年代,一些嬉皮士占领了这座空置的房子。地下室里满是涂鸦。整个空间的气质和社区冰箱的气质不谋而合 —— 它来自街头的草根运动,而非自上而下的官方行为。

滑动查看「冰箱街」展览现场。


调研社区冰箱过程中的一天,我曾碰巧遇到了纽约社区冰箱的发起人,非盈利组织 In Our Hearts 的创始人之一 Thadeaus Umpster。他胡子拉碴,穿着格子衬衫,看起来特别 Nerd(怪咖)

早在上世纪 90 年代,Umpster 就曾参与过「Food Not Bombs」的活动。「Food Not Bombs」发起之初,主要通过为人们提供免费食物,与战争、贫困,环境破坏,以及各种社会不公相抗争。对于他来说,从食物的角度去参与公共生活,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行为。


2004 年前后,In Our Hearts 开办过一家免费商店,所有的东西都来自大家的捐赠。有人捐了一台冰箱,他们就把冰箱放到商店里,有点像是一个半公开性质的社区冰箱。不过商店只维持了一年就倒闭了,半公开的冰箱也没有继续运作下去。

2020 年 2 月,他们得到了一台二手冰箱,于是又做了个免费冰箱。疫情后,他们才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冰箱里的食物总是很快地被大家拿走。社区对食物的需求远超想象。当时许多人在家办公,有时间帮忙配送食物,冰箱就逐渐稳定地运转了起来。


疫情让系统性的食品问题愈发凸显,一个具体的表现就是社区中的便利店和平价超市关门或者限制人流量,某些食物遭遇哄抢和短缺。事实上,把「Food Insecurity」翻译成「食品不安全」,字面意义上或许有些狭隘,只能让人联想到食品的质量和卫生问题。但这个概念,还指向人们获得食品的渠道是否稳定,以及所获取的食物是否足够新鲜健康。

这一点上,社区冰箱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食物获取渠道,为很多需要帮助的人拓展了食物的选择空间。有人曾告诉 Umpster,「这台冰箱救了我的命。」

目前,In Our Hearts 同时管理着纽约的五六个社区冰箱,也会为巴尔的摩等城市的社区冰箱运营提供建议。他们不接受政府捐助,不想社区冰箱成为政客们吹嘘政绩的道具,食物主要来自个人及企业的捐赠。而且,寻求政府资助,也意味着要让渡一些行动空间。

Thadeaus Umpster 地下室窗户上贴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请不要敲窗户 / 门,我只是住在
这里的一个普通人,如果冰箱空了我很抱歉。」
但实际上,他每天都在参与冰箱的维护,
如果志愿者送来多余的食物,会存放在他家的走廊。
如果冰箱空了,他会定量补充一些食物进去。

有朋友和我说,上海疫情期间,他们的小区也出现了一个架子,大家会把多余的食物放到上面,供小区的居民取用。但随着管控的放开,连小区的微信群也解散了,社区互助不复存在。


相比之下,社区冰箱毕竟有个实体,可能更容易留存下来。它就像一个社区共同的孩子,样貌和状态也跟人一样,每天都在经历微妙的变化。滋养它生长的是人们的互相信任和基本的善意。

通常,社区冰箱的旁边还会放一个置物架,用来装一些无需冷藏的食物甚至是衣物、药品、卫生巾等生活必需品。一位母亲看到置物架上的尿布,当场就哭了出来。

社区冰箱旁的置物架上,
放着衣物、药品、卫生巾等生活必需品。

尽管冰箱的维护也不总是顺利。拍摄巴尔的摩社区冰箱的那 3 个月,我看着它里面的储藏柜被人偷走,又被人替换了新的;旁边本来有一张桌子,但因为总是被附近的流浪汉当作床来睡觉,于是志愿者们只能把它移走。冰箱旁边的储物柜柜门也在某一天突然消失,风吹雨打之后,里面的格挡也变得破败。

调研纽约社区冰箱的过程中,我们也能从一些细节中感受到冲突的发生。有的冰箱上贴着标语说,鸡蛋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砸的。还有标语写着「禁止把罐头放入冰箱」,而罐头本该是冰箱中最常见的食物。我不知道有人对鸡蛋和罐头做过什么,只是从标语和冰箱外表的变化中感受到,社区冰箱的运营会遇到许多困难和意外。

事实上,大家都知道,面对系统性的食品浪费和分配不公,「社区冰箱绝对不是一个解决方案。」只是当自上而下的政策无法覆盖社会的各个角落,诸如 In Our Hearts 这样的非盈利机构,以及一些想为社区做点事情的居民,恰好通过冰箱打开了一个互助的窗口。它们以一种更灵活、高效的形式,为宏观的政策和规划「打了补丁」。

Allerton Allies Fridge,这台冰箱旁是一个修车厂,
冰箱由修车厂来供电和维护,冰箱的颜色与
修车厂的色彩完美融合,冷藏柜里有一点剩余的青瓜。

我们自己也一直在梳理,作为一个「外来者」,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或许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走访中,陌生人之间无条件的信任和分享,让我变得更加坚定。

我们曾经经过一个清真寺,路边的女士知道我们的项目后,不仅热情地和我们分享了她了解的信息,还邀请我们进里面看看。免费食物的流通,在原子社会成了一种人与人之间新的连接点。

筹备展览的过程中,我们也都在另一种意义上,成为了社区链条里的一部分。小亚报名做了展览场地的志愿者,我每周二会去一个华人社区分发食物、做中文翻译。其他志愿者都是美国人,以酷儿和艺术家为主。我能感觉到,这群人的相聚是有一些理由的。留学期间,我辗转多个城市,在哪儿都没有归属感。我关注社区冰箱,或许也是好奇人们会为了什么样的事情聚集在一起。

我们还把一个废弃冰箱搬到了展览现场,鼓励大家往冰箱里放多余的食物。真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前几天,我还从冰箱里拿了点吃的回去。

萝卜咚将一台废弃冰箱搬到了「冰箱街」展览现场。

展览开幕那天,Umpster 也来了。他告诉我们,照片墙上展示的一些冰箱如今已经关停了。包括一切的开始,巴尔的摩的那个社区冰箱,也因为遭受了周围孩子持续不断的破坏,最终只能在 5 月 29 日宣布暂停运营。被问到社区冰箱的持续性问题,他坦然地说,相比纠结如何把事情做得长久,自己更在乎能够在当下做成一些什么。


小亚整理了一本小册子,里面全是消失了的冰箱。等展览结束,我也要离开纽约了。冰箱消失和出现,就像浪花打上来又退下去,也像纽约这座城市里的一切。我和冰箱都是城市飞速新陈代谢之中的一颗颗微小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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