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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人物|谭盾「听音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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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 中文版
2023-12-16
谭盾,2023 年 9 月 7 日摄于上海
9 月 29 日下午,谭盾说,想去附近散步。
这是江永,湖南永州的一个小县城,没有直达高铁,唯一的抵达方式是飞至长沙或桂林,再坐 4 到 5 小时的车。
9 月 28 日至 10 月 1 日,为期 4 天的「女书国际音乐周」在江永的勾蓝瑶寨村和浦尾村举办。著名指挥家、作曲家谭盾,是音乐周发起人和艺术总监。
谭盾穿着白上衣、黑牛仔裤,戴一顶棒球帽,向我指了指前方的村庄,「那边就是浦尾村的核心村落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1 小时前,他站在女书博物馆门口。连接观演区和后台休息区的走道挤满了乐手、工作人员、村民和游客。一旁,便是今晚的露天演出舞台。这里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音乐厅,几小时后,11 位从世界各地赶来的音乐家,将和鸣一场糅合了声音书法、笙、筚篥和电子音乐的「女书与电音」演出。
上衣、西装外套及裤子均为艺术家私物
事实上,从排练到演出的第二天,谭盾的时间是争分夺秒抢出来的。
4 天前,他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凌晨 3 点;3 小时后,他赶赴长沙,坐 4 小时的车到勾蓝瑶寨;当晚 6 点前,要和长沙交响乐团完成现场试音。除去睡觉,他需要在 40 小时内完成至少 2 次排练、1 次走台彩排。直到昨天,在勾蓝瑶寨的瑶池边,他带领长沙交响乐团的 130 位乐手、歌手谭维维、竖琴演奏家陈妤颖等,演奏了包括《13 部微电影交响诗:女书》
(以下简称《女书》)
在内的整场开幕音乐会。
尽管日程紧张繁忙,但就像每一次,
从主题、节目安排、人员和音乐的选择,到灯光、演奏时长甚至顺序,只要事关演出,无论大小,谭盾都会亲力亲为。
「女书国际音乐周」期间,除 4 场国际音乐会,以《女书》为核心的「活在梦里」音乐馆也在勾蓝瑶寨揭幕。音乐馆坐落在一栋宋代二进院的古民宅内。这里展出着微电影的拍摄实景、女书文字原稿、谭盾的创作手稿等等。
执行策展人小龙
(常用名)
是音乐馆项目的负责人。作为谭盾曾经的学生,他已经很熟悉这位「艺术家导师」追求极致的工作方式。所有的展陈,谭盾会先提出整体思路,再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调整。开幕前的几小时里,他又收到了谭盾最新修改的方案。
「艺术的创作和呈现,都是回馈人们给了我们一次机会。你必须回报以一个惊喜,这才是做艺术家,要有良心地做。」谭盾说。
故事要从 40 年前说起。
1983 年,音乐家周文中在中央音乐学院参加音乐会,听学生演奏他的作品。那是他和谭盾的第一次见面。一次采访中,周文中回忆道,眼前从丝茅冲走出来的「长沙伢子」,想法却很天马行空,「总是能够做一些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那一年,26 岁的谭盾已经写出了《风 · 雅 · 颂》,成为首个获得国际作曲奖的中国音乐家。在这部「初涉东西融合」的作品中,《梅花三弄》《幽兰》等古琴曲,第一次被改编为弦乐四重奏 —— 西方交响乐的基础形式呈现。20 世纪 80 年代,对外交流的大门打开,还在中央音乐学院就读的谭盾便已经从 Igor Stravinsky、Bela Bartok 那里获知:「所有伟大的作曲家都必须诚实自信地面对自己的文化。」
周文中祖籍江苏,从 1964 年起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是第一位在西方获认可的华人作曲家。他曾公开反对取悦西方人的猎奇,也是最早将东方音乐的旋律和节奏导入当代西方音乐的代表。1986 年,谭盾受周文中的邀请前往纽约,攻读哥伦比亚大学音乐学博士。
在一次采访中,谭盾描述过这样一个场景 —— 在纽约上课时,周文中只教中国古典美学。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在国外学儒释道,学孔子、老子和庄子?「我们到纽约学习,实际上是一张白纸,只是野心勃勃而已。野心勃勃是因为实在饥渴万分,但知识实际上很匮乏。」而周文中告诉他,真正面对自己的文化不是走出去,而是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该到哪去?」
Hermès
高领毛衣
家乡指引年轻的指挥家找到了答案。这答案是,你所追求的其实就在你的身上。而这种对「我是谁」和「我从哪里来」的追问,关乎和解或不和解,回头还是往前,其间种种选择,也是属于所有人的命题,需要漫长时间的探索。
他的音乐里,开始出现湖南傩戏的鬼气、京剧的戏剧性、楚文化的诗意,还有他烂熟于心的中国民歌。这种不拘一「国」和一「格」的音乐语言,在谭盾为电影《卧虎藏龙》配乐时达到了一个顶峰。在西方人最熟悉的音乐形式中,他们听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普世的精神内核。
同一时期,他活跃在国际舞台,与世界顶尖的音乐家「发起对话」。2006,他的歌剧《秦始皇》由著名西班牙男高音歌唱家 Placido Domingo 在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首演。他被形容为「中国的马可 · 波罗」,正如这位伟大的探险家,他开辟了中西音乐正面联系和接触的新时代。
但谭盾想做的并不止于此。很快,他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新的工作方式,结合人类学「田野调查」的研究方法,开始摸索西洋音乐范围外的音乐类型。
衬衣、西装外套均为艺术家私物
1991 年和 2001 年,他先后深入湘西采风,在这里,他遇到了被称为「土家族交响乐」的打溜子乐队 —— 这是土家族地区流传最广的一种古老的民间器乐合奏,演奏者通常为 3 到 4 人。表演中,溜子锣、头钹、二钹、马锣既浑然一体,又各自展现着特性。
谭盾称这个过程为「听音寻路」, 即摸着声音河流里的「石头」过桥,「它源自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在中国的瑶族、苗族、侗族,你音不对,门就进不去。」打溜子,就是他在这里找到的第一颗石头。
西洋管弦乐器的音色和演奏方法,融合以采集自湘西土家族、苗族、侗族的傩戏、苗歌、苗唢呐、芦笙、打溜子等民间音乐形式,一同构成了大提琴及多媒体交响协奏曲《地图 —— 寻回消失中的根籁》
(以下简称《地图》)
。在动辄以年为单位的采风周期中,谭盾发现,看起来简单的东西,往往比想象中复杂深刻得多。
2008 年,一次去中国台北演出的机会,谭盾在诚品书店读到武汉大学宫哲兵教授关于女书的记载:「女书」源于湖南江永一带,字型纤细苗条、右高左低,呈斜菱形,是一种只能靠女性说、写、唱才能传承下来的稀有语言。
谭盾被这一描述吸引。第二天,他回到湖南老家,驱车赶至永州,开始了一段长达 5 年的田野调查。采风期间,他走访了大量村落:上甘棠村、河渊村、上江圩等,勾蓝瑶寨和浦尾村也在其中。
我们的眼前正是谭盾走过 20 多次的地方。从浦尾村的博物
馆到核心村落,一路上,谭盾说起,第一次来的时候,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很久才回一次乡,只剩留守在家的老人和老房,村子显得颇为幽谧。村民只知道他「搞音乐的」,便杀了猪、烧了 32 道辣菜,作为见面礼。
但要想收集到足够传统、地道的女书音乐调式,需要找到的,是真正懂这门语言的人。
上衣、西装外套、裤子及皮鞋均为艺术家私物
1988 年出生的胡欣是浦尾村人,8 岁就跟着女书村公认的「诗仙」高银仙的孙女胡美月学习女书,是最年轻的女书传人。当时,胡欣正在江永学习计算机科学,一次偶遇,谭盾结识了她。通过胡欣这把「钥匙」,他接触到了更多女书传人。
莫翠凤守着家徒四壁的家,说话时,总有流不完的泪;胡美月喜欢在家织布、裁衣;「周大姐」周惠娟通晓女书村历史,是江永的「侠女」,参加过县里的吃辣椒比赛;独居的何艳新话很少,经常一个人在村里巷间走来走去,只有在和同样会女书的儿时玩伴蒋时女一起时,才会心绪起伏、面露喜色;蒲丽娟是女书书法的传承人和女书毛笔书法的创作者,与何静华是一对母女,她从小听着母亲哼唱《三朝书》《训女词》,两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
也是通过何静华,谭盾发现,女书是世界上唯一「由母亲亲口传给女儿,再由女儿传给女儿」的音乐与文字。字、音一体,与他找寻的美学一致;而这种女性间的联结和情谊,也让他动容。他决定,用多媒体影像与交响乐结合的创作方式,讲述湖南江永一带女性的一生。
女书在被吟唱时,会变成「三拍子、前切分节奏」—— 这是一种只存在于瑶族音乐的调式。「听起来就像心跳。」谭盾形容道。于是,在交响乐《女书》中,13 位女书传人的吟唱成为 50 分钟音乐的主角,与乐队、影像互衬,其间伴随小提琴高音区空灵的滑音,以及作为弹拨乐器的西式竖琴,向中国传统的五声音阶和古韵靠拢,再慢慢过渡至古筝一般的「扫弦」和拨奏。
谭盾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起,演奏《女书》这么多次,只有一次是完全对上的。老人唱得好听、动人,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实际的音高、音准和节奏很容易有所偏差。这就需要指挥家提前乐手一步,想到下一个快在哪,下一个慢在哪,然后传递指令,「整个过程需要极强的专注力,不然就会导致乐队跟演唱脱节。」
延续《地图》多媒体影像的记录,谭盾也为《女书》设计了更独特的「影像声音」。他将 13 位女书传人的故事提炼成 13 个章节,拍摄了 13 部共计 200 多小时的微电影 ——「秘扇」讲述女书的渊源;「母亲的歌」「穿戴歌」「哭嫁歌」从蒲丽娟和何静华母女的视角,讲述了女书的传承; 「思念老同」「深巷」「老同相遇」关于何艳新和蒋时女的姐妹情;「女书村」则讲述了流经女书村的兰溪河对生命的孕育。
电影中,各段落由一个一个的长镜头连接,以展现吟唱者声音的张力、完整性与生命感。第 13 乐章「活在梦里」,则是前 12 个乐章的「蒙太奇」,女书传人聚集在村口的池塘,将水面当做鼓面,打起了「水鼓」。
本质来说,《女书》是《地图》的延续。如果说《地图》第一次开创性地将多媒体影像与交响乐结合,为地域之声的现代化表达提炼了方向,那么到了《女书》,听音寻到的「路」变得更加明确:音乐不是孤立的,它作为人类体验的声音表达,也应该回到相对应的社会语境和文化结构中,成为体验的一部分。
首先是去路,让地域音乐文化融入世界音乐的长河、流向远方。从 2013 年 5 月起,10 年间,谭盾带着《女书》走过 34 个国家及地区,而胡欣、蒲丽娟、何静华等女书传人走出江永女书村,走向世界各地的剧院、音乐厅、音乐节,置身更大的舞台。
其次是来路,源于村庄的音乐,无论走多远,始终都要回到村庄。Bartok 把自己家乡的音乐带向了世界舞台,谭盾也希望如此。「音乐从哪里来,回到哪里,这是落叶归根,人也一样,就像一个灵魂在全世界游走,带着母性滋养大地的这种养分,穿云雾走风雨,最后回到这里。这就像一种灵魂回归故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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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 11 月,《地图》在世界各地演出后回到湘西。谭盾在凤凰古城沱江上,指挥百人大乐队,开创性地将剧场表演、多媒体艺术与乐队融合起来,演奏给古城的老百姓看。
而在 10 年后的勾蓝瑶寨,类似的情境上演:《女书》演奏脱离银幕与剧院,回到村庄。器乐之余,打击乐手站在水里,拍打兰溪河的水面,村民们在池塘边捶洗衣物,在人生第一场交响音乐会上看到出神。村口的犬吠,知了的鸣叫,孩子们的嬉笑打闹之音 …… 所有发生在此时此景下的声响,也都成了交响乐的一部分。
「我把从农民那里听到的希声,转化成交响乐团的大音,这种『大音希声』的行为体验和回归的宿命,让人极度疯狂,超级穿越。」站在女书村的土地上,谭盾感叹道。
「我活着的最大愿望,其实就是带上一个巨大的交响乐团,去农民家里或他们的村里,奏交响乐给他们听 …… 这很疯狂,但今天我实现了。」
没有人会否认谭盾在音乐上的造诣。
迄今为止,他的作品数量高达 100 多部,形式涵盖歌曲、钢琴、室内乐、打击乐、协奏曲、歌剧、电影音乐乃至多媒体音乐,连乐器也是一个庞大系统。更关键的是,他的不少创作,母题都指向宏大的概念和叙事。
1997 年,谭盾被《纽约时报》评为年度「国际乐坛最重要的 10 位音乐家」之一;在因《卧虎藏龙》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的作曲家前,他已经凭借歌剧《马可 · 波罗》获得了格文美
尔作曲大奖 —— 这是作为古典作曲家的最高荣誉。此外,他还是威尼斯双年展艺术终身成就金狮奖、格莱美奖、德国巴赫奖、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俄国的肖斯塔科维奇音乐大奖、伊斯坦布尔国际音乐节终身成就奖等世界顶级奖项的获得者。
对一位早早就享有盛名的音乐家来说,自我超越或许是困难的。但音乐作为谭盾理解和对话世界的方式之一,每往前一步,他都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任何乐器、旋律、节奏的诞生,无论它是什么,总归有个故事要讲。通过乐器,这个故事得以传递给我们,就像一条音乐的河流流到了这里。」谭盾认为,自己的使命一直都是「找寻河流」—— 任何演奏技法与艺术表现方式,不过是为了「让河流经过自己」,「至少从我作为一个音乐家的角度来说,我没有让它枯干甚至断掉。可能有一天我们都会消失,但交响乐是属于未来的生命,这条河流会继续向前。」
《敦煌 · 慈悲颂》就是一次寻找中国传统文化河流的努力。为了完成这部巨制,从 2013 年起,谭盾花了 5 年时间考察敦煌,看了几千个洞、几千幅画,与此同时,他前往全球多个博物馆和图书馆,寻找散落四处的音乐原稿。从有案可稽的 4000 多件乐器、3000 多名乐伎,以及 500 多个古乐队中,尝试构建起音乐框架。
在法国国家图书馆,谭盾找到了全本敦煌琵琶古曲,共 25 首,如获至宝。带着它们,他回到敦煌,从壁画中寻找乐器的「型」—— 比如二胡的前身奚琴,14 世纪后期国内彻底失传的凤首箜篌等。这之后,再依据中国音乐史学,重构它们的律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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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以玄奘的《心经》为中轴,谭盾讲述了 6 个故事 —— 菩提树下、九色鹿、千手千眼、禅缘、心经和涅槃。演出现场,「消失的乐器」与交响乐团的西洋乐器互为补充,配合人声独唱与合唱,共同演绎着从世界各地搜来的敦煌遗音。
「每个故事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合唱,作为故事的总结,它们分别代表着平等、因果、奉献、自然、心灵和彼岸。」而这些,正对应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和信仰。
每每唱到「心经」的部分,歌手谭维维都会落泪。她觉得那种震撼是无与伦比的,「眼泪自然而然就流出来了。」同时夹杂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 并非哀伤,是喜悦,又像被安抚,在那个时刻,声音就像一面镜子,没有喜怒哀乐,通过它,实际看到的是自己。
「有点像你走完了一段旅程,来到某个路口,你思考着来路,同时展望自己的未来,发现其实在一开始,我们就拥有了最宝贵的东西。」谭维维说,「就像谭老师说的,一个好的作品,不是回答什么,而是能给人无限的思考。」
今年 11 月,谭盾受邀指挥历史悠久的意大利圣切契利亚管弦乐团及合唱团,在罗马进行《敦煌 · 慈悲颂》的意大利首演,连续 3 天,意大利音乐家将第一次用普通话,演唱东方佛陀的经典。
此时,我们来到一片竹林。中央落着的十来套桌椅,是村委会为欢迎今晚远道而观演的客人准备的,被茂密的竹林罩住,只留出一条小路若隐若现,通向临水一带的深处。
谭盾享受这样与自然共处的时刻。这也是这位音乐家最早的音乐启蒙。浏阳河边长大的少年,一边玩着水,一边听着妇女们沿河洗米、洗菜、洗衣的声音,想象它们组成了一种自然有机的交响乐。
大自然是谭盾对声音色彩和层次的想象的来源。2015 年,在云南采风、收集失传的古老音乐时,谭盾与 3000 年茶王古树结缘,随后,他带领在当地遇到的巫师罗凤学、欧牧优诺,与云南生态影像艺术家、导演鲁子文等一行人,钻入云南长新乡的山间待了 1 个多月,采风、构思,创作了将传统古乐与仪式舞蹈融于一体的《茶祭》。
「云南最早有一个民族叫纳西族,他们有本书叫《创世纪》,记载了人类和树神互动的过程。他们的理念提到,要感谢地球给予我的所有,因为人类不是地球的主宰,而是一部分、一个过客。」鲁子文说。
在他的观察里,近些年来,谭盾的关注点变得愈发宏大。
上衣、西装外套为艺术家私物
今年 7 月,在荷兰,《大自然的安魂曲》进行了全球首演。这一灵感源自疫情时期,谭盾在云南边远地区目睹当地村民正在从大树锯下一截树干,制作木鼓。
安魂曲本意是西方超度亡灵的弥撒曲,但在这部作品中,你可以听到中国的琵琶、马头琴和敲击乐器,有佛教音乐的念诵,甚至有普通话、粤语、藏语和蒙语演唱的片段,喜马拉雅的高腔与蒙古呼麦,一高一低,「就像土地跟风云的对话。」
「《大自然的安魂曲》其实是人类第一次向大自然忏悔,至少在交响乐里是这样,我觉得,人将会毁灭自己的那天,一定是完全忽略了大自然。」谭盾这样解释道。而在即将问世的唱片《大自然的眼泪》里,他用 25 分钟的打击乐协奏曲,记录下目睹 2008 年汶川地震、2011 年日本海啸及 2012 年纽约桑迪飓风后的感受。
「那你接下来想要对话的,会是谁?」我问道。或者说,对如今进入耳顺之年的谭盾而言,他的思考会是什么?
谭盾背着手,专心地看着一棵 520 岁的重阳木,停顿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无限。」他回答道。
「不存在一个具体的人,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数学公式,数学里包含了所有的东西,美学、哲学 …… 所以只有跟『我』对话,那才是永恒的对话。」跟「我」对话的过程,被谭盾描述为一次从现实宇宙到元宇宙的旅程。「在那里,我们将会发现我们的精神、我们是谁以及我们注定要成为什么。」
今年 3 月,谭盾为包括迪吉里杜管、水打击乐和竖琴在内的小型合奏团创作了 5 首单曲,分别名为《H2O Tempo / 水速色》、《Horch / 听受》、《WE (West & East) / 西想东想》、《Meta Voyage / 元宇行》、《Dream Rhythm / 梦识》,对应佛教《心经》中「五蕴」
(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义为积聚或者和合)
。
谭盾称这是一部元宇宙交响乐。陶土、金属、水、气体流动的声响,都成是演奏的一部分。置身全景声的声音场,声道位置时而顺时针流动,延长回声,又时而逆时针流动,缩短回声,丰富了听者的听感体验。
在他看来,2000 多年前,元宇宙的概念就在中国祖先那处有了体现 ——「古老哲学呈现的宇宙观完全是穿越时空的。自然与古典音乐、传统跟未来、现实宇宙到元宇宙,其实都在一条河里流淌。」
散步的时候,谭盾会从「谭盾」的身份里出来一会。有经过的乐手注意到了,主动上前,「谭老师好!」面对每一个人,拧紧五官的那个螺丝松动了,他语气温和,寒暄起来:「什么时候到的?」「开幕式看了吗,怎么样?」「听说昨晚排练到很晚,休息还好吗?」「这里的菜辣椒多,吃不吃得惯?」
谈及谭盾,谭维维第一个想到是「平和」。她记得有一次排练《敦煌 · 慈悲颂》,她状态不太好,唱跑调了几次,「谭老师总是以鼓励、幽默的方式,让我放松下来。」作为前辈,谭盾知道,这种「松弛感」很必要。
今年 6 月,为了给女书音乐馆创作一卷长达 24 米的艺术字典长卷,蒲丽娟来到上海的谭盾工作室。看她写花了几笔也没找到感觉,谭盾转头拿出自己在一边临摹的放在她面前,虽然是「照猫画虎」,但这一看,把蒲丽娟看乐了。她越来越放松,笔下的女书字「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在跳动」。
后来,对完成的作品,谭盾逢人必夸,「这是女书传人蒲丽娟写的书法,这可是人类历史上最长的女书书法长卷。」
Sean Suen
大衣,
Brioni
高领毛衣
Hermès
皮鞋,裤子为艺术家私物
从更多人的讲述中,你会拼凑出这位艺术家更鲜活,也更立体的形象。在一次电视节目中,与谭盾合作过的叶锦添评价道,「谭盾没有一般艺术家那种很重的负担,他一直都非常潇洒,和人谈笑风生。」
他的口袋里常备一小瓶姜,不时嚼两片提神,那是自己用盐腌的;在美国林肯艺术中心,他创作的交响乐《水乐》首演,当被乐手请上台时,他没有像通常一样离开座位、从阶梯上去,而是作为长沙丝茅冲的那个少年,风风火火跨过栏杆,一步跨到了台上。
他的微博上留下了更多线索:和马友友、郎朗在中央音乐学院门口偷偷地涮过一次周口店羊肉;在家吃晚饭,和儿子将湖南腊八豆与俄罗斯黑鱼子拌在一起,卷着巴西牛油果吃;他喜欢看《李小龙的自传》,会在自己的生日放邓丽君的歌,他写「树想休息,可风老吹个不停」,幻想着有一天能在梵高的故乡、阿姆斯特丹的星河旁,买套顶层的小阁楼,「里面只放一张书桌,天天坐在那儿,看着楼下懒散的船和人,写音乐、喝咖啡、发呆。」
音乐河流淌过的地方,也影响着所有人。
方子翔是长沙交响乐团的驻团指挥,一位指挥家的使命和责任,是谭盾教给他的。
面对着 100 来号人,谭盾记得住每一个乐手,不止姓名,还有演奏的乐器、习惯。在方子翔的观察里,谭盾尊重和乐手的感情,相比于用挖苦、攻击的负面言语强化权威,他知道如何正确与乐手互动。「他经常会说,哇,好极了,Fantastic,这样的话太棒了!接着才会是,你们看啊这个地方的音准,要注意一下的 ……」
「指挥家过硬的音乐素养固然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懂得做出正确的判断与表达,从小的讲,关乎着一个乐团长沙交响乐团的人,每一次排练,大家的心情和效率如何,是开心还是痛苦;从大的讲,它决定了整个乐团的一个走向。」方子翔说。
如果没有和谭盾合作,蒲丽娟觉得,自己会在女书园待一辈子,因为对于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出去太难了」。她从小就喜欢唱歌,高音清亮,后来在女书园工作,面对游客唱《八角花开》,直到谭盾来,她回忆道,「他是第一个夸我唱歌好听的人。」2014 年,她和另外几位女书传人一起,第一次站在湖南大剧院唱《女书》,演出完,她激动得哭了。
上衣、西装外套、裤子及皮鞋均为艺术家私物
在开幕音乐会的现场,我遇到了钱军。他是女书爱好者,自称「宫哲兵老师的同事」。77 岁的他向家人「请假」,坐了 13 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江永。之所以来,是为了听谭盾在女书村演奏一次《女书》。
「以前我从来不听交响乐的,后来听《女书》,说不上听懂,但就是感觉他在我们自己的音界中找到不同的音符。不仅仅是为女书文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而且能够将这一文化传递出去,太不容易了。」他坦言,自己年纪大了,不确定有没有机会见证更多,「所以,能多支持一点他的音乐是一点。」
我向谭盾复述这段插曲,「如果可以,他说希望回敬给你一个军礼,因为他是军人,军礼是他能想到的最高致敬。」
听完,谭盾笑了笑,没说话,望向远处。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一片荷花池畔。池子很大,莲蓬丰盈,一望无际。傍晚时分的天色黯淡下来,只有知了发出声响,灰暗静寂的短暂时刻充满安宁。
这是 9 月底的一个下午,散步尾声。因为女书音乐节,浦尾村迎来人流量最大的 4 天。谭盾没有办法停下。几小时后,他还要继续回到演出现场。但这时候,在回到「谭盾」身份之前,他的眼睛添了几丝别样的光彩。他转上了小路,继续往前,往深处走,并不放慢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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