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闪现马友友
在西弗吉尼亚州新河峡谷国家公园（New River Gorge National Park），有一小群人聚在岩石观景台上 —— 起初，一位徒步旅行者得知人们为什么聚在这里时，她惊讶得合不拢嘴。有人告诉她：「马友友，要举办一场快闪音乐会。」
她倚靠在木制护栏上耐心等待着，更远处的地方，是西弗吉尼亚州树木覆盖下宁静、起伏的群山，呈马蹄形的新河将其一分为二，河面点缀着散落的云影。从格兰德维尤（Grandview）望去，风景几乎一览无余。视线只会被一条沿水而建的铁轨稍稍打断一下。
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架了台三脚架，用来直播这场演出。诗人 Crystal Good 站在几十名路人面前，朗诵即将开始时，她说：「这景色太美了，让我先缓一缓。」随后，马友友在这个远离大型音乐厅、距离他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Cambridge）的家数百公里的地方，用尾柱支撑着他的大提琴，演奏起巴赫《萨拉班德舞曲》（Sarabande）。
马友友坐在森林中的一段枯木上。他说：
「文化能观察宏观宇宙和微观宇宙，把它还原成
我们可以看到、感觉、触摸和分析的大小。」
观众是随意聚集起来的，并不知晓他们正在参与马友友的一个最新项目——「我们共同的自然」（Our Common Nature）。这是一个希望进行广泛探索的倡议，旨在寻找那些可以治愈和丰富我们与周围世界关系的方式。这个项目带着马友友游历了大峡谷和阿卡迪亚国家公园（Acadia National Park），到访了大雾山（Great Smoky Mountains）和夏威夷。随着项目范围不再仅限于美国国家公园，马友友开始希望它能走向南极洲。2022 年 9 月，他还探访了西弗吉尼亚州盛产煤炭的阿巴拉契亚山区。
在古典音乐领域，推出这样的概念，结果往往毁誉参半。考虑到这一行业有时对环境漠不关心，而马友友又有着崇高的理想，一些犬儒主义者可能会对「我们共同的自然」嗤之以鼻。
然而，马友友一人就足以让这个项目言之成理了。他除了是最知名的在世大提琴家，更是一位有良心的音乐家，一个赤子。无论与谁相伴，他都能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在全球疫情隔离期间，他也不忘给人们带来安慰。而现在，秉持一种慈善精神与开放的心态，他只希望重新理解自己和我们在世界上的位置。
「文化能观察宏观宇宙和微观宇宙，把它还原成我们可以看到、感觉、触摸和分析的大小。」他说，「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让我们思考、感受并了解到，我们来自自然，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仅仅考虑自然对我们有何用处，那会怎样。」
在推进「我们的共同自然」这一项目时，现年 67 岁的马友友全程表现得像是一名过着游牧生活的牛仔，而非一个明星。项目的每一部分开销均来自他个人出资和筹款，有一个团队负责后勤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是大提琴），并寻找当地的合作伙伴。在西弗吉尼亚州，马友友的同事们找来了一群人，包括农民、艺术家、矿工、青少年，当然也有音乐家。演出只占巡游的一小部分，马友友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这些人交谈，向他们学习，并尽其所能给予回馈。
Step by Step 项目的成员
组织了一次徒步旅行活动，最后
以马友友的惊喜音乐会结束。
「就像这些人和音乐家所做的那样，实际上在任何地方，都有人利用文化来增强社区联系。」马友友说，「到处都有很棒的人，我想见见他们。」
这可能会让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讶异不已。马友友前往大峡谷时，2022 年的普利策音乐奖得主、美国原住民作曲家 Raven Chacon 和他的同事 Michael Begay，以及他们的两名学生也受邀一同前往。「我们当然很兴奋，」Chacon 说，「我们想象此处是一个无人之地，更不用说大提琴了，但无论能否引起共鸣，他都想在峡谷中演奏。他不是为了拍照宣传，是想知道听起来效果如何。」
相比之下，在缅因州阿卡迪亚国家公园，马友友演奏的音乐更多了几分刻意的痕迹。作曲家 Anna Clyne 为这次访问创作了《风中》（In the Gale），作品灵感源自诗人 Emily Dickinson 的诗句 —— 「希望是长着翅膀的鸟儿」，旨在记录并提倡与环境进行音乐上的对话。Clyne 和她的音频工程师丈夫 Jody Elff，在他们位于哈得孙河谷（Hudson Valley）家中的花园录制了鸟鸣与拍打翅膀的声音。然后，他们也这样处理了马友友的大提琴声，用伴奏丰富了他现场演奏的层次。
「这种对话很重要，」Clyne 说，「人与自然进行对话，并相互倾听。」她补充道，在实践中，没有了音乐厅的束缚，音乐模糊了观众和参与者之间的界限 —— 大约 20 名观众都是偶然发现这场表演的。「这是一种对艺术性的真诚表达。」
她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此后，田野录音和 Dickinson 的诗歌出现在她的作品《栖息》（Perched）中，在为费城交响乐团（Philadelphia Orchestra）的新作品进行编曲时，她还转录了鸟的歌声。
创造持续的影响，是「我们共同的自然」这个项目的核心要义。「对我来说，文化上的联结可不是交易，」马友友说，「它永远不会结束。文化联结建立在信任之上，我们遇到的那些人，他们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最好的自己。我也会努力做最好的自己。我不仅会谈论与思考一个地区和我们遇到的人，还会积极尝试延续这些联结。」
马友友说，新河是北美最古老的河流之一，
人类「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可能会借助书信和人们保持联系，或者按照他向西弗吉尼亚州的青少年承诺的那样，每年和他们视频通话一次，也可能通过一些更加润物无声、出其不意的方式进行。有些人会一遍遍分享他们参与「我们共同的自然」的经历；因该项目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又会在别处重聚。正如诗人 Good 所言：「就像苏醒之后，振动会持续发生。」
对于马友友的西弗吉尼亚之旅，Good 最初有些怀疑。「人们在这里进进出出，让我焦头烂额。」西弗吉尼亚州是激发她诗歌创作灵感的家园，她在这里创办了报纸《上帝创造黑人》（Black by God）——她当然需要保护这里。她在回复马友友团队的邀请时写道：「保护这里宝贵的生物多样性的，是我们的使命和这个地区的过去和未来，必须时刻警惕入侵物种。」
「现在我已经见到马友友了，」她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寄了那封信。」
除了帮助马友友的团队和本地人建立联系、了解本地人的想法之外，Good 也全程参与了这个项目。她会朗诵诗歌，有一次，她穿着深受西弗吉尼亚州居民喜爱的 Tudor's Biscuit World 连锁店旗下品牌的袜子。第一个晚上，大多数参与者聚在洛斯特克里克农庄（Lost Creek Farm），享用了一顿惬意的户外晚餐。这是 Mike Costello 与 Amy Dawson 经营的一家小农庄，致力于保护和传播当地烹饪历史。
Zora Stroud 是第一位从附近的枫树草甸煤矿（Maple Meadows Coal Mines）退休的黑人女性，她和其他参与者同马友友共进了晚餐。餐前，马友友用班卓琴与 Dom Flemons 合奏了一曲《迷河蓝调》（Lost River Blues）。他们一起即兴演奏，交换技巧。Good 结识了格莱美获奖音乐家 Kathy Mattea，发现他们共享着丰富的文化传统。
马友友举办了一场即兴音乐会，他那纯熟的技巧和远处的虫鸣、昆虫、鸟啼以及户外火炉噼啪的声音相交织，几乎每个人都在用手机记录这场演出，Lost Creek 团队的成员流下了眼泪。Flemons、Mattea 与 Good 也加入了这场表演。Stroud 在散场时说：「每一分钟都是享受。」
忙碌的一天以烧烤
晚餐结束，又变成一场露天演唱之夜。
从格兰德维尤的音乐会开始，第二天的节奏快得像旋风。回忆那时，马友友表示，他对北美最古老的河流之一 —— 新河沿岸的铁轨印象特别深刻。「人类也是环境的一部分。」他补充道，「这些从西弗吉尼亚州运送煤炭的铁轨推动了我们的工业革命。所以我看到，在数百万年的山脉与河流中，人类活动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部分而已。」
很快，马友友又来到了峡谷底部的纳塔尔堡（Nuttallburg）旧矿区。椅子摆成一圈，在职和已经退休的煤矿工人等一群人围桌而坐，享用着午餐，菜品包括意大利辣香肠卷、月饼和皇冠可乐等怀旧特色菜。
伴随河水激流拍岸的声音，他们讨论着采矿工人以及该地区的移民历史。例如，意大利辣香肠卷是一个大型意大利社区留下的美食，该社区可以追溯到 100 年前，Tony Basconi 的祖父 1910 年抵达这里，正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快吃完时，马友友问大家希望他能把哪些故事带回家。
在古老的采矿社区纳塔尔堡，马友友（中间）
「煤矿工人，我们自豪，」Basconi 说，「我们热爱自己的工作。我们生在一个美丽的州，这里的人都很好。他们需要看一看这里。」
伴随着 Mattea 的吉他声，大家唱起了西弗吉尼亚州的民间州歌 —— John Denver 的《乡村路带我回家》（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在那天，这不是人们最后一次自发唱起这首歌。世界各地的人似乎都熟悉它的曲调和歌词，甚至知道它对西弗吉尼亚州的地理风貌存在误解，不过那是善意的。
午餐时间，参加课外活动项目「Step by Step」的青少年正在附近徒步旅行。马友友如约在终点与他们见面，并告诉他们：「每片森林中都有一位音乐家。」随后他举办了一场快闪音乐会，询问他们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一名学生问他，他是如何成为最好的大提琴家的。
「如果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你就已经很出色了。」马友友答道，「音乐没有『最好』，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并且能表达清楚。」
马友友见到了在职和退休的矿工，
他们讲述了该地区的劳动和移民史。
在国家公园演奏家们的乐曲声中，学生们坐上了前往急速水上漂流的公共汽车。即使气温下降，气氛也依旧欢快，大家都跃跃欲试，准备一较高下。Matthew Evans 是一名高三年级的小号手，他的木筏在前排翻进了水里，此时太阳恰好落山，他全身都湿透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勇敢地用打战的声音进行社交。
有一个美妙的奖品正等着他们 —— 当他们划到岸边时，便看到了马友友，他在布满砂石的河岸边拉奏大提琴。更令他们感到惊喜的是，他居然穿上救生衣，登上了其中一个木筏。「Step by Step」的合作牧师 Michael Farmer 在评价马友友时说：「他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人，在我们之中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马友友一整天都对大自然啧啧称奇。但最让他兴奋的，是回想到通过文化建立起的联系。「我认为，它从思想和心灵上为我们打开了世界。」他补充道，「文化并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它会尝试着去做一些事情。它试图让你理解他人，与他人共处，融为一体。」
夜晚就这样结束了。参加漂流的人来到了终点的烧烤晚宴，在《乡村路带我回家》的合唱声中，这场晚宴又演变成了露天演唱会之夜。马友友一度起身发表了简短的致辞。
「我以陌生人的身份来到这里，我希望，我祈祷，能以朋友的身份离开，」他说，「这是因为你们都十分热情好客，让我了解你们的社区，知道我们原本就是同样的人。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我的朋友。在音乐和文化中，一旦我们建立了联结，它就不会消散。我相信，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