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并不熟悉 Alexandre Mattiussi 这个名字，但你一定在街头巷尾看过那个顶着鲜红爱心的字母 A。它像是穿着者之间的一种暗语，又仿佛一个图腾。问问那些 Ami 如今的拥趸，最初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答案大多会是这颗漂亮的「桃心 A」。
但对于 Ami 的创始人 Mattiussi 来说，打造 logo 狂热并非他的初衷。事实上，直到品牌成立 6 年后，这个桃心 A 才取代此前的 logo —— 箭头穿过的红心和大写字母 AMI —— 成为 Ami 的象征。
Ami 创始人兼创意总监 Alexandre Mattiussi，
由 Luc Braquet 拍摄。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像极了 Mattiussi 随遇而安的个性。他并不张扬，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全名用作品牌的脸面，甚至品牌字母都是以小写形式出现的。桃心 A 的颜色也从曾经抢眼的鲜红，变为如今更深沉的血红 —— 这个决定源于 Mattiussi 在街头的一次观察。在 2023 秋冬系列中，同样改变的还有 logo 的大小 —— 不再那么引人注目了。
桃心 A 的原型是 Mattiussi 的私人签名，Ami 则是他姓名的首字母缩写和最后一个字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喜欢速写的他会在自己涂抹的成果上签名，送给父母和朋友：一个 A 加一颗爱心，它说的是「我爱你」。那时，他就已经发现，自己名字的首尾字母组合起来是一个法语单词，a、m、i， Ami，「朋友」。这正是 Ami 诞生的动机，一个为自己和朋友量身打造的日常衣橱，私密而亲切。（桃心 A 的官方名称为「Ami de coeur」，即「真心的朋友」。）创立品牌时 Mattiussi 30 岁，手握令人艳羡的履历：曾在 Dior Homme、Givenchy、Marc Jacobs 任职，和 Hedi Slimane、Riccardo Tisci 短暂共事过。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定位「设计师品牌」的 Ami 走的就是一条面向更广泛人群的商业路线。在 Mattiussi 眼中，它应该有亲和力、时髦，不会过于昂贵，散发着属于巴黎的毫不费力的气息。2010 年前后，市面缺少这类品牌，因此 Ami 一经推出，立刻引起了时装买手和编辑的注意。Net-A-Porter、10 Corso Como、Le Bon Marché 等知名零售商都在系列发布次日下了订单。
在 Givenchy 任职的 4 年半里，Mattiussi 学会了如何系统地构建时装系列。这里是他真正的时装学校。23 岁，且几乎毫无经验的他从约 50 人中脱颖而出，加入了这间老牌时装屋。在 McQueen 离开后、Tisci 上任前的混乱过渡期内，他和几个年轻人共同扛起了男装设计部门。在他看来，那些奢侈品时装屋的创意之作，是秀场上的惊鸿一瞥，是杂志中的光鲜亮丽，却无法触达大众。他自己也买不起亲手设计的单品。一种诡异的断裂感撕扯着他，他想更加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受。他相信，时尚应该来源于日常生活，而不是上层的时装体系 —— Ami 开始萌芽。这种赤诚或许正是时任 Givenchy 创意总监 Ozwald Boateng 选中他的原因。直到多年后二人重逢，对方才吐露，当初之所以在激烈的竞争中选择了经验不足的他，是因为感觉到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成长于距巴黎 75 公里的诺曼底小镇，Mattiussi 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强求什么的人。他 4 岁起开始练习芭蕾，是当地舞蹈班唯一的男孩，Patrick Dupond 是他的国王。14 岁那年，在一场巴黎歌剧院舞蹈学校学生的全国选拔后，他彻底放弃了芭蕾舞。理由很简单：他热爱舞蹈，却无法忍受推推搡搡的白热化竞争。他转身选择了画速写、做衣服，以满足内心的表达欲和创造力。
这是一种直觉。直觉教他放弃了芭蕾。直觉让他选择设计男装而非女装。直觉促使他离开奢侈品时装屋，为街头的普通人设计衣服。直觉告诉他拒绝在服装中加入噱头、过度阐释和形而上学，而是奉行实用主义。「我的创作灵感主要来自我的直觉，我是一个由直觉驱动的人。我更倾向于沉浸在一种纯粹感性的状态，一种原初、真挚的状态，而不是用理性分析一切。我设计服装的方式是高度感官化的，它源自一个态度、一种情感，一种对面料的触觉，一个色彩。」Mattiussi 说。在法国这个高级定制服的诞生地，或者说一个时尚高度体系化的国度，Mattiussi 并没有遵从传统的游戏规则。他凭借直觉扬长避短，在欧洲当代服装市场尚未成熟的时间点，探索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对他来说，回望自己的故事，试图整理出一条叙事线索，并用语言去定义它是非常难的。他眼中的自己只是「适逢其时」—— 年轻时就发现了自己的热情所在，并全情投入。相比取悦他人，他听从自己的直觉。
12 年过去了，Mattiussi 依然清晰记得自己第一个系列的首个设计：一件羊驼毛大衣。在向我们回忆这个造型的细节时，他几乎脱口而出：红发模特，羊驼毛大衣，搭配蓝色牛仔裤，黑色靴子，蓝色衬衫。这也是 Ami 留下的第一张造型照。从某种程度上说，羊驼毛大衣也是 Ami 倡导的经典男装的缩影，它奠定了 Mattiussi 审美的雏形。事实上，在千禧年之交，年轻的他并没有太多购买服装的渠道。在他的描述中，20 年前的奢侈品市场是非常「私密」的，并不像眼下商铺林立的中国，几乎人人都可以接触到奢侈品；与此同时，快时尚品牌尚未在他的小镇起势。彼时，对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精心打扮的选择是去古着店，能买到的「好衣服」则是祖父穿的那种外套 —— 那时候的古着店是不经店主精心筛选和布置的。在巴黎皮加勒区（Pigalle）的一家古着店，他用 5 欧元买下了人生第一件正儿八经的外套：一件毛绒大衣，太长、太大，更谈不上设计师品牌，但它见证了一个男孩试图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打扮的时刻。尽管 Mattiussi 如今不常购物，但上世纪 90 年代的古着店无疑给了他启蒙 —— 什么是不过时的经典单品（heritage pieces），什么是混搭的趣味。滑动查看，Ami 2023 秋冬系列中不同的大衣。
当品牌规模逐渐发展到一个季度需要设计 350 到 380 个款式的阶段，「新点子」就成了一种刚需。但疫情后，Mattiussi 不禁思考，一个简化为 10 件衣物的衣橱是什么样的。他的私人衣橱有一系列不过时的基础款单品，它们构成了他日常着装的要素，几乎所有单品都可混搭：剪裁恰到好处的黑白 T 恤；柔软的 V 领羊绒套头毛衣；优雅的双排扣大衣；挺括的裤子，材质如羊毛大衣般厚实。再加上几双白色运动鞋，一顶针织帽，一件卫衣，一件皮夹克和经典的白衬衫。接受《T》中文版采访时，他穿了一件白色 T 恤，露出蓝白条纹的衬衫衣领，一件靛蓝套头毛衣，一条宽松的灰色羊毛裤，最外面则是一件厚实的驼色外套。强调务实的他信奉的是「找到自己的顾客」。与奢侈品不同的是，他设计的服装不再承载标识社会身份的功能，具有一定的性价比，轻松、好穿，没有穿搭场景限制。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导致了 Ami 缺乏鲜明的叙事母题、个人风格和艺术表达 —— 这并不是 Mattiussi 追求的。人们穿着 Ami 穿梭在大街小巷，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对他来说，Ami 就是真正的生活本身。对自我的坦诚贯穿始终。Mattiussi 曾表示，他很清楚自己设计的并不是「一流」的高端奢侈服饰，但品牌的商业成功也源于此。即便偶尔他也为红毯名流提供定制服务，但那不是他倾注所有能量的领域。他不会和衣服较劲，在设计上用力过猛，而是注重廓形和衣服散发的能量。在他眼中，比起做一件华丽刺绣的疯狂作品，做一件简单雅致的夹克，更难。「因为你需要聚焦于这件衣服的本质，而不是那些撼动人心的绚烂把戏。」Mattiussi 说。
毋庸置疑的是，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在一次访谈中，Mattiussi 曾把 15 年后自己的目标设定为 Ralph Lauren、Paul Smith、Giorgio Armani 这样的人物。品牌成立后第一年，Ami 的销售额每季度增长至少 50%。2013 年，法国时尚品牌 The Kooples 的联合创始人 Nicolas Santi-Weil 投资了 Ami，在时尚商业上有着灵敏嗅觉的他，出任 Ami 首席执行官。疫情期间，Ami 的收入逆势繁荣，呈指数级增长，从 2019 年的 3500 万欧元增至 2022 年的 2.3 亿欧元，今年的目标则是收入达到 3 亿欧元。2021 年，红杉中国基金选择 Ami 作为首个国际并购项目的目标。截至今年 6 月，Ami 的销售点已遍布全球 123 个国家的 700 家商店。最好卖的是桃心 A 这个 logo，对此 Mattiussi 心知肚明 —— 热潮很快席卷全球，就像人们会频繁地在社交媒体上用爱心点赞一样。也正是由于人们对这一商标的热衷，使得 Ami 相对更快地发现了一个可以被辨认的身份定位。桃心 A 在市场上的大获成功彻底改变了 Mattiussi 的人生。尽管他个人更倾向穿戴无 logo 的服饰，但对于中国电商平台上泛滥的桃心 A，他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 在全新推出的手袋 Paris Paris 上，他甚至把 logo 做成了带有奢华感的金色。他清楚，对待 logo 需要慎重，有时候人们也会产生倦怠，他需要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Ami 对商业化的开放态度与 Mattiussi 的设计理念一脉相承。如今的 Ami 已经是一个 2.0 版本的产物。早在 2002 年，从巴黎杜佩尔时装设计学院（École de la Chambre Syndicale de la Couture Parisienne）毕业不久的他就试水了 Ami 的雏形版本。如果把 Mattiussi 比作导演，这或许就是最能反映他本源的处女作。向我们回忆起这段经历时，他不禁俏皮地感叹道：「Oh-la-la」。以如今 Ami 的体量来看，那是一笔非常小的生意，当时他刚卸任 Dior 的工作，22 岁，年轻气盛，身无分文，依然需要学习和熟悉这个领域。这家同样叫 Ami 的公司持续了两年，不赚钱也不亏损。他单打独斗，一人承担了所有的公司职能，去法国中南部的利摩日（Limoges）做衬衫，去法国中北部的特鲁瓦（Troyes）做 T 恤 —— 两家优秀的供应商在支持他。按照 Mattiussi 的定义，这家公司的经营状况是可观的，纽约、巴黎和罗马都设有商店，每个季度销量近千件。两年后，他主动关闭公司时，其实并无遗憾，他知道自己那时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段经历教会他，做一个时装设计师是一回事，经营一家公司是另一回事。他学会了如何生产一件衣服，如何应对一个预算。做一件衬衫不只是做一件衬衫而已，它需要顺畅的供应链，合适的价格，沟通、生产、交付、提供单据，想方设法寻觅恰当的顾客。Givenchy 和 Marc Jacobs 让他领悟了什么叫「全球化」，就任 Givenchy 时期，他会和生产、销售及商务团队定期开会，与时任首席执行官 Marco Gobbetti 讨论产品的市场定位和定价。因此，当他 2011 年重新打造 Ami 时，他组建了自己的公关、销售团队、产品经理，也有了展厅和办公室。相隔了近 10 年的这两个系列，在他眼中共享了一些本质：「干净、好穿、好的细节」。男装始终在遵守一套游戏规则，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比例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价格控制。这些年来，Mattiussi 结识了业内优质的供应商资源，以欧洲为生产中心，在质量和做工方面，他拒绝妥协。尽管相较大众市场，Ami 的价格偏高，但就其品质而言，定价不可谓不合理。一个更形象的解释是，Ami 代表的是经典款，而非廉价的基础款。
衣服可以极其昂贵 —— Mattiussi 始终对此保持警醒。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源于他成长的年代：从快时尚品牌席卷而来，像他这样的孩子终于有机会买到有几分设计感的服饰；再到设计师品牌的革命降临，服装日渐民主化。如今，他穿自己设计的衣服，但即便 Ami 从一个小众男装品牌成长为如今颇具规模的全球化品牌，他也无意粉饰自己生活真实的模样。有些事情一直没变。那顶他孩童时期的红色冷帽，化为 logo 上的那一抹红；那些 20 多年前 Ami 雏形阶段的样品被他小心保留着；媒体镜头前的浓眉和络腮胡也多年如一日。Mattiussi 的衣橱里没有闪光的亮片，安静，不喧闹 —— 最高调的可能是一件红毛衣，或是采访时露出衣领的一件衬衫。他喜欢贴近日常的事物，但它们应当是精密、有美学价值且精心制作的。这种漫不经心的考究，或许更接近巴黎的时髦感，也是 Mattiussi 试图在自己的设计中融入的泛法式风格的源头。在 Ami 2024 春夏系列秀场的最后，人们衣着清爽，如同往来于巴黎街头的行人，潮水般聚拢，流动，消散。Ami 2024 春夏系列秀场，
模特如街道上的行人般鱼贯而出。
Mattiussi 没有研究过波德莱尔笔下「浪荡子」（flaneur）的概念，他也不需要这种浪漫化的想象，因为这就是巴黎人的具体生活。人们花时间抽一根烟，去露台喝咖啡，午餐花一小时，啜饮一杯葡萄酒，晚上 7 点再和朋友聚会小酌。周末属于生活，去时装店，去公园，去博物馆。他 18 岁那年定居巴黎，在这座浪漫之都住了 25 年。他眼中的巴黎就像是一座美丽的小镇或一间博物馆。在近日开放的 Ami 北京快闪店，他把巴黎街头奥斯曼式建筑风格的咖啡厅「搬」到了三里屯。采访间隙，在窗外某家旗舰店外墙印着的巴黎地图上，他一眼就瞥见了 Ami 目前办公室所在的胜利广场（Place des Victoires）建筑群。Ami 于北京三里屯南区广场的快闪店，
再现了典型的巴黎式咖啡厅。
「巴黎始终是巴黎。」他骄傲地说。这里的人会打扮自己，不多也不少，但总有一些什么。在他眼中，这种法式时髦（French Chic）是一种文化层面的风格，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人格。「是一个态度，是你的个人身份，它无关时装本身。当你拥有你自己的衣服，穿戴你自己的身份，你会非常自如、自信。你并不总是需要把服装放在优先排序上。服装只是一个相得益彰的东西。你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