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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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基佬的家族里一定还会有另外至少一个基佬，我是这么认为的，就像每个班级、每个公司，都不会只有一个基佬一样。如果要在我的家族里再找一个的话，我首先就会把疑点放在姑父身上。
尽管他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人，五短身材，形容卑琐。而我爸爸以及伯伯、叔叔这三兄弟，无一不是高大英挺气宇轩昂。这四个人站成一排，姑父就是突兀降下去的那一格，也许是气势就首先被比下去了，面部表情就更显得萎顿，头发和五官都随意耷拉下来。
因为要守着店里的生意，他很少参加家庭聚会，偶尔参加，他也总是一副陪衬的样子，缩在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上总挂着一抹极勉强的笑，最先醉倒的一定是他。被拉着一起斗地主时，他的话才多起来，不过内容大都是关于牌面的话，啰里八嗦的碎碎念，经常毫无逻辑，大家也就不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姑姑有时不耐烦了，瞪着眼睛厉声训他：你瞎款（武汉话，瞎说）个么事撒！他就迅速安静下来。
我之所以怀疑他是基佬，就是隐隐感到他这种萎靡的精神状态，和整个家庭不太搭调。而我自己呢，其实也是不搭调的。和谐大家庭里两个不太和谐的音符，就是我们。
后来确定他就是基佬，是在我跟父母出柜后不久。
有一天，我妈给我打电话，照例又是劝我尝试着跟女人交往，我照例闷声反抗。在把之前都说过的那些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我妈忽然说：你姑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小的时候还不是跟你一样，也有那个问题，后来跟你姑姑结婚，刚开始他还想自杀，后来不也改过来了吗，不也过得很好吗？现在孙女也添了，真是享受天伦之乐呀。你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呢？你就不想想你老了以后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但也算不得太震惊，问了我妈几句细节，她也没有说得太清楚，就把电话挂了。之前的猜想变成现实，新的疑点又来了：这不会是我妈为了做我的思想工作，胡编出来的吧？
很快疑点又被打破了，那是一个夜晚，我下了夜班，十一点钟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电话响了，号码不熟悉，里面的人让我猜他是谁，我很快就猜到，是姑父。他说，他在店里无聊，想起来要跟我谈谈心。我就在楼道里停住了，想象着他在店里的样子。
这里插播几句，有必要介绍一下姑父开的店。那店开了已经有十几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只知道里面是卖药的，可又不是一般的药。比我小两岁的堂妹有次当着大家的面对我戳破：是性用品！我也还是懵懵懂懂。后来被大人带进那家店，看到那些盒子上的裸体图片，才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脸就红了，低着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这种情况在我大了以后，在我看了无数部AV和GV后也并未改变，每次去照样羞着脸、低着头。我知道，这商店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姑父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们夫妻俩九十年代末从工厂下岗，姑姑一直没再工作，表哥要上学，就靠姑父每天守着店里，几乎全年无休。前面不是写到他很少参加家庭聚会吗，即便是过年，他最多也就是休息两天。平时自由的时间也很少，根本没有周末和假日的概念，因为生意一般都是夜晚才上门，他每天都要守到凌晨一两点，然后回家睡几个小时，到上午又要回到店里。我有时放假会去姑姑家玩几天，每次都难得看到姑父的人影，要么有时半夜上厕所会撞到他刚回家，要么就是早上醒得早，发现他正准备出门。逢过节的时候，我妈总会对我说，我们去你姑父店里看看他吧，他太可怜了。
一插就插了这么大一堆。回到那天半夜十一点，他一个人在那家阴暗狭窄的性用品商店里给我打电话，开头就说：我猜得到你是怎么回事，从你小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你不对劲，你是不是不喜欢女生啊？
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默认然后等他放招。
他说：你关不关心你的爸爸妈妈呀，最近我每次看到你爸，都觉得他心事重重，不愉快，你知不知道，他头发都白了？
我说：我知道啊。
他又说：他们就是盼你结婚，想抱孙子啊，你看我，有了孙女，你爸爸妈妈看着也欠不过（武汉话，羡慕）啊。
我说：是吗，不就是个孙女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羡慕你。
他接着说：人不是为自己活的，你要为别人想，不要那么自私。人人都要结婚生子，你凭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我说：我就是自私，我就是要为我自己活。我比你们层次高啊，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样。
基本上就是这样，他说一句，我顶一句。我以为我会把他顶得暴怒，结果并没有，他最后也只是说：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呢？在喋喋不休了大概半小时后，他终于挂了电话，沉入黑夜。我得以爬完最后一段楼道。
▲飞老湿插画
我想起来小时候与他有关的一些事。其实说起来，相对于其他几个叔叔伯伯，小时候我是跟他比较有共同语言的。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欢读书看报，平时也喜欢写写画画，有时兴致来了还会指导一下我的作文。我还记得小学三年级，有个作文题对于我来说实在太难，写不出来，急得在家里直哭，我妈就让我找姑父去，让他帮我写了一篇作文。那篇作文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称得上是文采飞扬，里面有个成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叫做”忆苦思甜“。
他还有一点深刻地影响了我。大概是因为下岗，他颇有些怀念旧时代，想念毛主席，而对后来搞改革开放的邓颇为不满，常常在我们面前作一番批判。我虽一知半解，也留下了对邓不好的印象，直到中学后才慢慢洗清。
他在电话里所说的“小时候就看出我不对劲”，我也心领神会。我小学有次去他家玩，那时他还没有下岗，住在工厂宿舍区。那宿舍区很有旧时代的痕迹，几十户平房分列在一条宽宽的石砖路两侧，一侧是客厅和卧室，另一侧则是厨房卫生间。人们白天就在石砖路上活动，聊天或吃饭，邻里街坊关系其乐融融。有天傍晚，姑姑把饭做好了，端出来放在板凳上，我们一起坐着吃，姑父就突然对我说：你看你，怎么拿筷子还要翘个兰花指呢，真是个姨娘！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羞辱。以前，人们最多就是笑我像个小姑娘，语气里更多的是宠爱和戏谑。可那一次，姑父的语气里分明是轻蔑。
那个夜晚的电话里，我并未把事情挑明，没有质问姑父的性取向，大概还是迫于辈分的压力吧，有点怕让他下不来台。没想到他自己倒是挺坦然，后来到了过年一家团聚，他又找到我，主动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天大概是大年初二或初三，正好是我向父母出柜整整两周年。我们都在爷爷奶奶家，一屋子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电视，姑父突然对我说：我们到楼顶天台上玩一下吧。
我以为他这是要勾引我，还想好了怎么挡住他。可是并没有。（开玩笑。）
在把父母与责任那一套老生常谈巴拉巴拉说完后，他说起了他的初恋。我没想到他还会有初恋，长这么难看，谁会喜欢他呢？可他说得煞有介事，说是他上初中的时候，跟一个同班的男生玩得很好，有一两年的时间，后来那男生转学了，他很伤心。我插了一句：你们玩得有多好，都干啥了？他说能干的都干了。我了个擦！初中就有性经验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可这也是仅有的一段了，也没有太多甜蜜的细节，更多的是分手了有多难受。中学毕业后，他当上了厂里的会计，这在我们那里是很好的工作了，没几年就有人把我姑姑介绍给他，相亲后，他们顺理成章准备结婚。我问他当时对姑姑有啥感觉，他说没啥感觉，既然总要找个人结婚，那就是她了吧。
我姑姑可不是一般的人，她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暴脾气，继承的可是我奶奶那铁血的衣钵。我还记得我有次跟表哥一起在游戏室玩晚了回家，我爸妈没事人一样，姑姑呢，不依不饶硬是把表哥的屁股打开了花，惨叫声震惊了方圆几里地。
所以我妈跟我说的并不虚，姑姑姑父婚后吵架不断，姑父动了自杀的念头，有天就往汉江里走，走到快没了大半个身子，被人救了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次自杀开始，他就成了现在这幅要死不活的德性。
比较精彩的是他跟初恋的意外重逢。那应该是十年前，当时表哥都十几岁了，他们一家搬到了市区。性用品店开起来了，姑父负责看店，姑姑除了做饭就是每天去茶馆打牌。有天姑父回家得早，去茶馆里找姑姑，这一找不要紧，竟然就在茶馆里撞见了少年时那个曾为其伤心断肠的男生。当然，那男生也已人到中年，姑父的样子更是和武大郎没什么两样。两个人四目相对，眼波间刹那电光火石，又遽然消逝。他们连招呼都没有打，姑姑在一边的牌桌上应该正摸牌摸得正欢，哪里注意得到这旷世奇缘。
姑父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奇缘。在奶奶家那个天台上，他回忆完这一切，说的是，遇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打招呼？没有必要，都是空的，不切实际。我跟你姑姑虽然总是吵吵闹闹，但这么些年，总还是比不结婚要好。你看我现在有了孙女，我觉得蛮满足。真的，你也不要那么犟。你现在觉得好玩，以后就不这样想了。同性恋还是不正常！我在店里有时候看到那种……两个男的来买东西，那种娘里娘气的，我就不喜欢，真是瞧不起他们……
他滔滔不绝地描述自己的改过自新回头是岸幸福无边，我从未听他讲过这么多话，甚至当楼下有老太太上来收衣服，路过他身边，他也没有停住嘴，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就像他和那个世界完全划清了界限，他站在对面，对我的腐朽生活展开义正词严的批判。日头落下去，晚霞洒满天，他那颗歪瓜裂枣般的头上镀上了一层金光。他很少会在这么开阔的地方，在这么明亮的光线里，出现在我面前。
几天后，我又去了那家性用品店看他，同去的还有姑姑、表嫂以及才两岁的小侄女。店面还是那么逼仄阴暗，姑父正在里面看什么书，见我们来，顿时喜笑颜开，一把将小孙女抱过去猛亲。我注意到，他身边那堵墙上，有一幅铅笔画，画的明显是一个裸女，有清晰的乳房线条，下半截身子还未完成。我说：这画还画得蛮好啊。姑父笑笑，没有说什么。
后来，他把这幅画用手机拍下来，并且当做了自己的微信头像。
姑父的儿子，我表哥，似乎也已知道了我的性取向，有次跟我QQ聊天问我的个人情况，聊着聊着忽然把话题转移到他的一个朋友身上，说那哥们儿是个同性恋，不想结婚，可最终还是扛不住压力，成家了。人生都是这样的，你是逃不脱的，表哥最后这么跟我说。我忍了忍才没有问他：那你知道你爸也是同性恋吗？
至于姑姑，也从我妈那儿知道了我的性取向，有次在饭桌上听到我坚持不结婚的言论后，轻描淡写地接了句话：你啊，有点自私。作为一个同妻，她竟然还觉得同性恋就应该找女人结婚。可是每当她在电视里看到某个以“娘”著称的男明星时，却又总会斜着眼睛哼哼一句：不男不女，真是个屁精。
姑父，以及姑父的家庭，对于我来说，还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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