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许鞍华
这是一个够销魂的公众号
上个月,许鞍华出现在了央视《朗读者》节目里,用粤语读了一篇文章。在面对董卿的采访时,她忽然说,自己做人很失败,然后露出招牌的许鞍华式憨笑。
还具体说了觉得自己失败的原因。
可是许鞍华怎么会是失败的呢?入行近四十年来,她已经六度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是这个奖的记录保持者;此外,她还得过三次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奖,和李行、杜琪峰、侯孝贤同属获奖最多之列。《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千言万语》、《天水围的日与夜》、《桃姐》……都是各种华语电影经典榜单上的常客。
她还先后把萧芳芳、乔宏、李丽珍、斯琴高娃、鲍起静、叶德娴、刘德华分别送上柏林、威尼斯、香港金像、台湾金马的帝后宝座,发掘和调教演员的能力也是无人能敌。
▲许鞍华作品
她刚刚过完71岁生日,还在继续拍电影,接下来的项目包括改编白先勇的小说《永远的尹雪艳》,以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
即使个人生活略显空白,至少在专业领域,她的成就是足够傲人,丰富且圆满的了吧。
然而在她看来,也不觉得自己在专业上有多成功。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看许鞍华的一本访谈录,书名叫《许鞍华说许鞍华》,其中相当多的篇幅,就是她在历数自己拍电影的各种失败,而且看得出来并非谦辞,而是非常直截了当的自我审视。除了对自己不留情面,对于各位合作者,甚至是一些大明星,她也完全不怕得罪,黑料张口就来,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敢说的导演访谈。
只可惜,这本书影响力非常有限,看的人远不如李安那本《十年一觉电影梦》。可大家都知道李安是个老好人,讲起作品真诚,但说到人物就会顾忌,绝不会乱讲话的,那本书看完我只记得他说吴倩莲在拍《饮食男女》的时候状态不对让他抓狂,别的就没啥刺激性内容了。
在现场,我胆子小,不喜欢骂人;对人发脾气,我自己伤得更深。最后那场戏,吴倩莲愈紧张愈吃螺丝,拍到第六遍还是不行。我终于忍不住发飙,大吼一声,冲出去踢门。
至于这本《许鞍华说许鞍华》为什么没人看,豆瓣评分也不高,我拍一张内页图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是不是看得要晕倒?二十几万字的访谈,每一页都是这样,中英文夹杂,还没有翻译,完全是许鞍华口语的还原,颠三倒四的语序也都保留了,就只是把录音打成字而已,这种编辑也太好做了吧。
一开始我是在信阳市图书馆借到了这本书,看到一小半就快烦死了,可是作为许鞍华影迷又忍不住想看完,这时我在网上查到去年这本书刚出了新版,不但把英文都翻译成了中文,而且增加了许鞍华最近几部新作比如《桃姐》、《黄金时代》的内容,于是我就下单买了新版。
虽然内容还是过于芜杂,好歹可以看完了。这本书呢,其实成书过程还是很耗心力的,香港影评人邝保威从1996年开始就在做许鞍华的访谈,先是追溯一些旧作,然后许鞍华每拍完一部新片,邝保威就找她访谈一次,直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终于做成了一本书。
书中前半部分是许鞍华自述,后面还有好多位香港电影人对许鞍华的看法、解读。作为媒体人,看到这些材料会非常熟悉,这不就是当事人采访+外围采访嘛,前后四十多万字的内容,只要好好整理再好好写写,就能成一篇信息量相当丰富的人物稿了。只不过现在后续工作都荒废了,仅仅是把原始材料堆在一起而已。
不忍心看到好好的资源就这么被浪费,我一时兴起,就着手做起了读书笔记,把每一章有意思的信息都摘出来,进行编辑整理,最后有一万多字。我把这篇摘编放到了豆瓣,有兴趣的可以点击文末的“阅读原文”,如果你是许鞍华的影迷,看完保证你会对她的作品,她这个人,都有一番新的认识。
没耐心看摘编也不要紧,就继续看现在这篇文章吧,最重要的那些信息点,我都会放进去。
紧张与着急
许鞍华每次从幕后走到台前,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的表情:那张脸上,几乎称得上是瞬息万变,眼神总是在轻微地闪烁,头总是在轻微地摇晃,说话总是忽然停住,嘴角抽搐一下,而后忽然又开始,最后总会突然爆发出一个咯咯咯大笑,笑的同时,上述所有表情会再次集体登场,眨眼、晃头、嘴角抽搐。
不了解的,会觉得这是艺术家的神经质,或者说天真也行,可爱也罢。可是我了解这种表情,因为我曾经被朋友称为男版许鞍华,当然不是指才华接近,而是指表情相似。之所以会有这种表情,我知道,那是因为紧张,因为面对公众的局促、不自在。
许鞍华非常容易紧张,这一点在书中也得到了印证。出去见人的时候她紧张,日常拍片她也会紧张。拍《男人四十》的那一个月,前面半个月她晚上都睡不着觉,情绪太高涨,只能借助安眠药,才能让第二天的拍摄正常进行。拍摄现场她习惯抽烟,而且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这也是由于紧张的缘故。
▲抽烟的许鞍华
不过,她会尽量不把这种紧张传达给别人,片场很少失控崩溃迁怒于人,书中只提到了一次,就是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时,据导演助理何文龙透露,在拍周润发向斯琴高娃借钱那场戏时,因为现场环境出了乱子,许鞍华大骂了工作人员一顿,情绪完全失控,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事后周润发还私下问过她要不要买镇静剂。
▲就是这场借钱的戏
拍片的时候紧张,有时拍完后会更紧张,比如《天水围的日与夜》,她喜欢这个故事,拍摄过程中很是兴奋,可是周围人人都说剧本太淡,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加上前一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反响也不好,于是她做后期时陷入烦躁不安,甚至是害怕,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可能到了要退休的时候了。直到后来首映观众反响异常的好,她才缓过来,不去想退休的事了。
之所以容易紧张,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许鞍华一方面特别在意个人的独立性,另一方面又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关锦鹏刚入行时曾经在许鞍华手下当过几年副导演,几年的相处下来,他对许鞍华的评价是:
她和人相处时不够坦然,总是将很多担子独立挑起来,将很多事情藏起来,所以我并不太了解她……她太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这种看似矛盾的个性,我大体上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好像也有点这样,社恐,惧怕人群,不想被外界影响,总想作出一副特立独行的姿态,却也会暗暗揣度旁人对我的看法,看到骂我的人,一边表示不屑心想你算老几,连怼都懒得怼,一边又好像默默受了几分内伤。
电影导演本来是需要和团队共事,大家分工合作的,可许鞍华太“独”了,有些事情明明可以交给别人去做,但她偏要自己去完成,为此吃尽苦头也心甘情愿。
比如1984年拍《书剑恩仇录》,她之所以答应拍金庸,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可以回大陆,拍到小说里提到的那些江南与北国风光的实景。到了大陆后,找景本来是美术等工作人员的事,但她就一定要自己一地一地去找,所有场面一定要实景,书里写的是黄河,就一定要到黄河边上拍;书里写的是西湖,就非得大队人马再转移到杭州。
▲《书剑恩仇录》海报
于是一部《书剑恩仇录》,前后整整拍了三年,其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她自己到处找景上。可这部耗尽心力的电影,后来的评价并不好,她回想起来也觉得当时的那些决定都很愚蠢。
这么看来,许鞍华似乎是个追求完美的导演,可又并不是。她和王家卫根本是不一样的,王家卫一部电影拍好几年,每场戏每个镜头都务求精雕细刻,节奏不紧不慢;许鞍华就完全相反,她永远都很着急,急着找剧本,急着准备,急着拍摄,拍完还没等上映又急着筹备下一部了。即使一部片拍三年,那三年里她一直都是在一个着急的状态里,根本不像王家卫那么气定神闲。
她自己也说过,“我不喜欢慢慢思考,想清楚才做,我性格不属于这类,不喜欢万事俱备、天衣无缝,准备得百分之百,而是喜欢快速搞定,一鼓作气的做法,说去就去,搏一搏。”
工作人员也都把她的着急看在眼里。摄影师关本良回忆有次去看景,“许鞍华一见到一个景刚好是她想要的,立刻张大双眼,眼睛放光地跑过去,没见到前面有块石头就跌倒了。她有时候太性急,一样事情触动到她,就会飞出去,魂游天外。她是完全不能坐下来的人。”
▲许鞍华早期的片场照
因为着急,所以很多细节就顾不上。对镜头的画面结构、前景后景、象征意味,许鞍华都不是太计较,甚至连镜头的美感都不是那么讲究,只会看一个大的感觉,差不多得了。“我承认这是我的弱点,所以我会去找一些特别好的摄影师,由他们去弄。”
计较每一处细节的王家卫,在许鞍华眼里是偶像一样的存在。她说自己最喜欢王家卫的《重庆森林》,看了四遍,每遍都觉得好看。(小吐个槽:《重庆森林》只拍了半个月而已,而王家卫那些一拍拍几年更加精雕细刻的作品,许鞍华就相对没那么喜欢了哈哈哈~)
许鞍华还在书中贡献了和王家卫的一次交往小插曲。那部《书剑恩仇录》本来是想找王家卫写剧本的,那时候王家卫连处女作都没拍出来,只是个小编剧,而许鞍华已经是名满香港的大导演了。他俩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王家卫到了之后坐下来,只说了一句话:“我对武侠片没特别认识,不懂写武侠片。”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最后也没合作成。
▲王家卫,你够拽!
结果十年之后,王家卫自己拍了《东邪西毒》。
尽管如此,王家卫还是许鞍华的偶像。
许鞍华吐槽许鞍华
许鞍华对电影的执着追求,这毋庸置疑,可她的电影质量不稳定也是事实,往往都是成一部,紧接着就糊一部,时好时坏。除了上面提到的因为太着急,在香港影评人李焯桃看来,还另有原因:
李焯桃:
其作品不时出现一些明显的制作上的缺陷,有时是制作经费或时间所限,有时是剧本未完成便开拍,有时是后期制作仓促……但说到底,都是由于她对自己作品的质量坚持得不够。因为她不是那种自觉是艺术家、对作品有完美主义追求的导演,反而有照顾老板的投资、工作人员的福利以及人际关系等“非艺术”的考虑,而容易作出艺术上的妥协,以致影响作品的成绩也在所不惜。
这就又回到了上面说过的,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想得罪人,不想欠人情,所以有时只能将就。纯粹的艺术家有时候是需要不近人情、唯我独尊、一将功成万骨枯的。
对此许鞍华肯定是有清醒自知的,她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不仅仅在于性格问题,还包括才华不够。她在书里历数了自己的弱项:细节不讲究,画面缺乏电影感,节奏控制也不太强,而且不会写剧本,总依赖编剧,一遇到剧本不行就没辙了。
说到自己具体作品的时候,她几乎都是以挑刺为主,即便是那些拿了各种大奖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作品,在她眼里也是一堆缺点。
导演一般都会把作品当成自己的孩子,爱都爱不过来,尤其是现在的某些导演呀(我就不点名了),别人说一句坏话都要亲自下场撕。和他们比起来,许鞍华真是太清奇了,看她聊自己的片子,无异于看一场自己对自己的“吐槽大会”。
比如说她的成名作《投奔怒海》,这部1982年的作品堪称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巅峰之作,一出来就把整个香港影坛给震了。
可是在许鞍华的描述里,《投奔怒海》的拍摄过程根本就是一团糟。
先是剧本出问题,陈韵文的剧本出来后大家都说不行,于是拿给邱刚健改,没想到这一改就是一年。许鞍华天天跑到邱刚健家里查岗,也没别的事干,就是盯着他写,没办法,写不出来就没法开工啊。可想而知,急性子的许鞍华那一年肯定给闷坏了。
因为剧本拖了一年,演员就出乱子了。本来那个日本记者的角色是想找一个日本演员来演的,后来就换成了林子祥(还好林子祥留小胡子超像日本人,而且当时他在香港很红,阵容反倒升级了)。
那个越南青年的角色,本来想找周润发演,可是这时候周润发忽然辞演,理由是要到海南岛去取景,这就是和中国大陆接触,可能会因此被台湾方面封杀。后来直到剧组开到了海南岛,那个角色还没着落,这时摄影师提议说有个叫刘德华的新人可以试试,许鞍华当时根本没见过刘德华,一时没辙就答应了,一伙人一窝蜂跑去机场接刘德华,这时许鞍华心里想的却是,这下想换人都难了,自己实在太不理性。总之,整个就是稀里糊涂。
还好,刘德华后来并没有让她失望。
▲刘德华在《投奔怒海》里
被认为是许鞍华导演生涯最佳的《女人四十》,在她看来也有遗憾。很多人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那场下雪的戏——萧芳芳和公公乔宏走在路上,忽然从树上飘下来一大片飞絮,就像下雪一样,失忆的公公是移居香港的北方人,这一幕或许会让他想到故乡的旧景,非常有诗意。
许鞍华说这场戏是萧芳芳建议的,她接小孩放学时经过旺角,看到有几棵七叶树,当时正是春夏之交,会从树上飘下一些树的种子,很漂亮,就问能不能加到戏里面。许鞍华说好,可是到拍的时候用的是枕头里的棉絮,从半空中大片大片地放下来,还要用一架起重机吹风,拍起来很麻烦,许鞍华又急了,于是匆匆拍了三个镜头就过了。“如果拍得仔细一点会比较理想”,许鞍华对此耿耿于怀。
《天水围的日与夜》也有缺点,就是每个人的表演风格不同,互相有些排斥。“比如陈丽云是话剧演员,演了四十几年电视剧,带着很多习惯进来,我起初想删掉她,但是后来我觉得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尤其是老一辈人说话像是粤语片似的,我觉得她可以带这种表演进来。还有医院里那个很可爱的表姐,她说话时刻意扮可爱,但是我也没有删掉她,她没有演过戏,不过因为电视看得多,就不自觉地带了那些行为方式进来。总之每个人出来都是独特的人。”
▲鲍起静和陈丽云,在《天水围的日与夜》
《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这三部已经是许鞍华最受好评的作品了。至于其他那些不那么成功的作品,她说起坏话来就更是难听。
电影处女作,也是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开山之作《疯劫》——“拍到后期,张艾嘉和林子祥查案那几场戏,突然没了感觉,不知道自己在拍些什么。”
第一次改编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这套戏当然失败,美术做得不够细致,两个主角的戏剧性我又捕捉得不好,所以没什么好看。”
临时顶替白景瑞导演的《上海假期》——“我没将个人观点放进其中,没什么料。对我来说,这套戏浪费人力、物力同胶片。”
讲述动作片武师生活的《阿金》——“拍摄时间很仓促,因为种种原因限定自己要在七个月内拍完,于是不停催催催,同时又瞎添乱。拍摄期间杨紫琼受重伤,后来她的很多动作戏都不能拍,只能找替身做,所以这套戏的那些动作表现不了角色性格。”
根据海岩小说改编,在大陆拍摄的《玉观音》——“这部片的问题在于角色有些乱,杨瑞和安心的爱情故事刚开始入戏,又讲毛杰那段,而毛杰那段又是另外一个命题,于是命题就变得很杂乱,最后还加些打斗,很混乱。你最后想讲什么呢?我不知道,就跟着原著,大家一锅煮,然后就完成了整套戏。”
▲《玉观音》剧照
《玉观音》上映时几乎是恶评如潮,许鞍华对这部戏的吐槽也特别多:
这次拍《玉观音》的过程是特别不好的,因为以前都是我们带制作团队,而这次我只是一个受雇的导演,所以事事都要听他们讲,严格按照大陆的规矩。包括其中一个老板提出要用另外的演员来演毛杰,是一个他认识的新人,临到开拍都还在跟我这么说,可我当时已经确定谢霆锋了呀。于是就把我夹在中间,很难做。不过我也没有抱怨,因为整个经济同政治环境已经不同,他们这样对你,你只有接受或者不接受,然后设法解决。大陆现在好多人本来不是做电影的,他们之前一直做广告或者做电视,却忽然跑去拍电影,问题是在大陆很多时候电视剧主要是赚钱的,无须计较品质,但拍电影如果没有品质,根本就做不成戏。
前面不是说了许鞍华还爆了很多大明星的黑料吗,我知道很多人就等着想看这个,好吧现在就满足大家。我先算算,她都说了哪些明星的坏话:刘德华、舒淇、陆小芬,这三位应该是确定无疑的批评。
刘德华虽然是许鞍华一手发掘的,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对刘德华一味满意。回顾1991年由刘德华和钟楚红主演的《极道追踪》时,许鞍华直接就说:“我不太喜欢刘德华,觉得他没有说服力,有点不妥,但又讲不出不妥的地方。”
▲《极道追踪》剧照
对舒淇的批评就比较具体了。2001年,舒淇主演了许鞍华导演的恐怖片《幽灵人间》,事后许鞍华说:“我对舒淇很失望,本来她的角色是戏中最好的,但她拍摄状态很差,可能是因为当时她太忙,拍摄时整天都像是没睡醒,样子看起来很疲倦。想过要跟她谈一谈,但最后还是忍了,觉得没必要跟她吵架,否则吵完架以她的状态,很有可能会玩失踪。”
▲《幽灵人间》剧照
舒淇是态度问题,陆小芬则纯属演技问题了。陆小芬曾是台湾1980年代的当红女明星,后来出演许鞍华的自传体影片《客途秋恨》,她那个角色的原型,就是许鞍华的妈妈。许鞍华在访谈中直言不讳地说陆小芬演技不行:
演员的演技就一般般,尤其是陆小芬有几场主要的戏演得很差。比如她去火车站的表情,给她一个特写,hold住很久,但她都演得不好。她似乎不太明白,戏里如果演得呆头呆脑一点的话,观众会同情她,但她坚持要表现得很好,不肯显露弱点。我没怪她,我觉得这是演员的修养问题,演员要知道自己怎样演观众才有感觉,她可以在这一刻很讨人厌,但剧情往下,角色会发展到很讨人喜欢。
《客途秋恨》以许鞍华和她妈妈之间的真实故事为蓝本,至于在片中演许鞍华本人的,是当时演技还处于青涩期的张曼玉。不过许鞍华没有多说她什么,就只是以一句“演技一般般”就带过去了。
▲陆小芬和张曼玉在《客途秋恨》中
《客途秋恨》是我本人比较偏爱的许鞍华作品,所以这里私心多讲一点内容。这部电影的制片是蔡康永和胡金铨,编剧是吴念真。许鞍华一直都很喜欢侯孝贤的电影,所以特意找来经常跟侯孝贤合作的吴念真写剧本。拍摄时大家都知道这是许鞍华自己的故事,但许鞍华特意叮嘱公司老板,千万不要以此作为宣传点,否则她会很被动,因为故事中的人物很多还在世。可后来消息还是传出去了,“香港报纸上说《客途秋恨》是我的故事,陆小芬演我妈,张曼玉演我……听起来很荒谬,张曼玉演我,人人都觉得不像啦。而且讲出来其实对卖片没有帮助,只会让我拍摄时问题多多。我阿妈就同我谈判,搞到我不敢拍得她太坏。”
除了以上提到的对演员的明确批评,还有一些不算批评的小小质疑,比如《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的周润发:“我对周润发有一些犹豫,因为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太夸张。”
片中斯琴高娃那个角色本来想找萧芳芳演,可萧芳芳说她演不了上海女人的角色,而且她不想回大陆几个月,于是才找了斯琴高娃。后来斯琴高娃凭借此片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后,不过许鞍华并不觉得她的演出称得上完美:“我觉得斯琴高娃还可以做得更好,因为她跟小孩之间那部分戏有点太紧张,应该放松点的。”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剧照
对大明星的评价都如此耿直,放眼华语影坛应该也是没谁了。
拍的时候总是着急,总是将就,总是轻易放过,拍完又一眼看去全是问题,吹毛求疵,许鞍华就是这样一个导演。既然是这样,当初干嘛不仔细一点呢?
而在影评人李焯桃看来,这正是许鞍华之所以成为许鞍华的根本所在:“她对自己已完成作品的批评十分严厉,却对作品产生时的要求不够严格,的确常令我们这批支持她的影迷为之气结。不过平心而论,大家在‘怒其不争’之余,心底也明白这就是许鞍华的为人,而片如其人,若有一天她在这方面执着起来,说不定她那一贯的人文关怀和宽容胸襟也烟消云散,随时会得不偿失。”
换句更清楚的话来说,因为她是宽容的人,宽容不仅体现在作品的内涵上,也体现在拍戏的过程中,这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有得必有失。
至于事后她喜欢给作品挑刺,指出演员的问题,这也不意味着她不宽容,因为她在挑完刺后,总会把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责任都由自己来扛。比如她说完陆小芬不懂演戏之后,紧接着又说:“我只怪自己,没跟她好好说清楚。事实上,我不太习惯很系统很透彻地跟演员说戏,很多时候是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很多时候我约好演员讲角色,但自己都不知道讲什么好。”
这么一说,连外界普遍激赏的善于调教演员的优点,也被许鞍华自己给否定了。她就是习惯性自贬到这个地步!
没资格做舞女,于是继续拍电影
当然,书里也不全是吐槽,尤其是对于一些广受批评的作品,容易被忽视的演员,她也会试着争辩一下,美言几句。比如《黄金时代》,很多人批评这部电影结构失败,许鞍华却说:“《黄金时代》我还挺满意的,因为它够大胆,是一件有创意的作品,虽然有些地方可能还没做到最好,可是它有实验性质。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多拍一点这样的戏,下次拍应该会好一点,因为这次已经做过这个实验了。”
▲许鞍华在《黄金时代》片场
演员方面,她赞美了张学友和陈奕迅的敬业,对赵薇则是大段溢美之词。赵薇在《玉观音》里的表演被很多人质疑,许鞍华为她开脱正名:“我觉得她演技很好,但是大陆观众就觉得她是个偶像,根深蒂固地觉得她不会演戏,或者只能演喜剧,不能演悲剧。但我是真的觉得她懂演戏,可以让她试一下,做些扭转她本身形象的角色。”
后来赵薇果然通过《亲爱的》得以正名。接下来据说赵薇会主演许鞍华的一部新片,非常期待这次许鞍华会如何调教她。
终究,许鞍华还是对自己最狠,最多的坏话都是冲着自己。早期她甚至会在电影宣传的时候直接说出片中没拍好的地方,老板当然就不高兴,埋怨她拆自己的台,后来她终于学乖了一点,上映之前老老实实,等到下片之后再说坏话。
外界给她戴的那些高帽,她也会全部摘下,拒绝接受。
她说自己不算“电影作者”,因为没什么独特见解,所做的只不过是好好讲故事而已,不像侯孝贤,完全有一套自己的电影语言。(她也说自己曾长时间地向侯孝贤学习,直到《天水围的日与夜》才终于有了结果。)
她很怕自己被说成是“政治导演”,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是最没有民族思想的人,最不会闲得没事思考中国前途。尽管《投奔怒海》、《今夜星光灿烂》、《千言万语》直到《明月几时有》都有明确的政治元素和背景,但许鞍华还是认为,自己只是在拍比较写实的东西而已,“如果你的故事刚好讲的是香港人的生活经验,就一定会涉及到政治这个题目。”
她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能称得上“大导演”,对自己地位的认知是,在香港导演里排名十名之内,在世界上则没有排名:“我真的不是什么大导演,希望死之前努力成为其中之一,但现在还不是。至于四十年的拍摄生涯,有时就是为了糊口,要赚钱。因为我不懂做其他的事,又没有资格做舞女,于是就继续拍电影。”
拍电影当然不是仅仅为了糊口而已,她还说,有时是为了自尊,有时是出于兴趣。但她似乎特别羞于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避免任何的拔高和升华,而是尽量平实地表达,就像她的电影一样。
我其实很喜欢《明月几时有》,好多人说怎么能把战争片拍得如此琐碎无聊,而我喜欢的恰恰就是这一点,战争中也有日常生活,英雄其实就是一群凡人。
《投奔怒海》也是这样,很多看了《投奔怒海》的人都喜欢作出各种政治解读,说许鞍华在通过越南影射中国大陆,许鞍华却说,拍的时候她甚至根本不了解文革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下乡、下放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她真的只是想去拍一个越南的故事。她说,“《投奔怒海》并不是要突出政治,而是生活感。我无意很具体而微地去讲压迫,相反是很具体而微地刻画生活。”
她之所以会喜欢张爱玲,反复改编张爱玲作品,原因也在于此,因为张爱玲会在一个普遍政治化的时代,越过政治,专注于生活。许鞍华曾如此评价张爱玲:
张爱玲从自己的生活提炼,没有大口号,但做到了质量上乘。她的态度是古往今来的很多艺术家都抱持的,就是做好自己的创作,不理会当时哪个是执政派,不去搞那些政治风起云涌的事,去帮人写宣传文章,无论正义不正义她都不参与,但在社会和文化上总有她特定的一席之地。你不可以批评她的小说是闺房文学,同现实脱节。我想问什么叫现实?我在闺房,同你去市政局参选,都是现实,为什么一定要觉得那现实比这现实崇高呢?
因为尊重生活,尊重现实,所以在拍电影的时候,许鞍华特别计较人物和情节的可信度。她甚至会改动张爱玲小说里太极端、太过戏剧化的地方,比如《半生缘》,她觉得小说里的顾曼桢太善良、太被动,而祝鸿才又太坏,这些性格特质较难得到现代人的共鸣,所以她把人物性格都改了,曼桢之所以嫁不成世钧,是因为受了她姐姐的影响,于是内心对男人有怀疑。总之,“善恶的分野不要搞得太清楚”,好人不能太好,坏人也不能太坏。
▲梅艳芳和吴倩莲在《半生缘》演一对姐妹
《玉观音》原著中安心这个角色,也必须要改。“小说里的安心,简直满足了男性读者对女性的一切幻想,既性感,又贞烈,还矜持,既女性化,又很独立,这样的性格太不真实了,充满矛盾,于是我们就想让她的性格更实在一些,就写她是个好警察,没那么女性化,没那么性感。”
许鞍华还经常被人称作“女性主义导演”,对此,暂时还没看到她有什么回应,不过我猜,她应该也是不买账的吧。凡事只要冠上“主义”二字,就僵硬了。那部周慧敏和吴君如主演的女同志题材电影,《得闲炒饭》,内容本来是很符合“女性主义”特质的,可是许鞍华偏偏要把它处理成一部喜剧,既不喊口号,也不控诉,“不是一提同性恋就很沉重,不是讲述社会怎样压迫同性恋,而是说她们本身的问题——像异性恋一样,都是关乎承诺与忠诚的问题。它里面呈现的是人与人之间比较共通的东西。”
▲周慧敏和吴君如在《得闲炒饭》里演一对拉拉
她还拍过一部跨性别题材的短片,叫《我的路》,也是着力破除社会对变性人的成见,不取巧,不猎奇。她特意选了吴镇宇来主演,因为吴镇宇本身很有男人味,扮成女人并没有那么漂亮。这样就表示,变性对于他不是一个孰优孰劣的问题,不是说变性会带来什么好处,“这不是一个以实际来考虑的问题,而是存在价值的问题,当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那无论怎样你都会想要当女人。”
▲吴镇宇在《我的路》中演变性人
总之,就是尊重生活本身最真实的逻辑。这样的姿态其实是吃力不讨好的,太生活了,就没法商业,票房肯定不会高;太生活了,又不会太艺术,放在影展中逼格也不够高。
可我偏偏就是喜欢这么生活化的许鞍华。我想很多人会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一点。前面纵然列举了那么多许鞍华的弱点,可光凭这一个优点,她就已经可以熠熠生辉。这样的导演,在如今,太少太少了。
所有的电影,不管是商业的还是艺术的,都喜欢夸张、拔高、扭曲、变形,目的就是要让观众感到震撼。而许鞍华总是在做减法。她这样说起《桃姐》拍摄过程中的一个细节:“我记得有些服务员帮老人家洗澡的画面,有位老人家不能站起来洗,要坐着,当他挽起裤管,露出皮包骨的脚,完全没有肌肉,小腿的皮肤包着小腿骨,别人帮他搽酒精,就只是这样的画面已经可以很震撼,但我不会拍出来,因为我不想让人觉得衰老是吓人的事情。我的立场基本上是温和的,不偏激、持平的。如果香港以外的人看了这部电影,我会希望他们了解一下香港的老人院是怎样的,看到普通香港人的生活方式。”
▲《桃姐》中的老人院
书中许鞍华有一段话,我觉得特别重要,可以当成她在创作上的总体追求:
我不喜欢中国人包括香港人那种一窝蜂的口号主义,见到异己就骂,什么流行成功就跟风,而且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看一件事情很容易就说谁对谁错,然后很快下判断,批判人。我觉得人应该坚持对每一样事物都有独立见解,而且每个见解都要自己遵守并付诸行动,最怕人们说这个是坏人,于是你也说他是坏人,我觉得很恐怖。我们从事创作或拍戏的,主要是去了解事情的复杂性,而非去一味批判。人们总觉得凡是严肃电影就一定要批判这批判那,我越来越觉得这种态度有害。现在最尖端的创作人总是喜欢将人性表达得很暧昧,就是都搞不清楚哪个对哪个错,总之是很复杂的情感。
这篇文章终于到了尾声,很感激你能一直看到这里。现在,你对许鞍华有多一点了解了吗?
她身上有很多看似矛盾的特质:执着,又急躁;独立,又在意别人的看法。而一个最最毫无疑问的结论是,她是真的热爱电影。
没有婚姻,没有家庭,孑然一身,那又怎样,她的整个生命都和电影相交融。她嫁给了电影。拍电影的过程,自然会驱散那些孤独寂寞。
甚至可以再抽象一点说,拍电影,是她得到存在感的来源,是她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人都需要存在感,都需要活下去的动力,这个来源或许是孩子的成长,或许是越来越多的物质和存款,而在许鞍华这里,就是拍电影。
所以她才要一部接一部,不停歇不间断,风风火火毛毛躁躁地拍下去。
她还说过这么一段话,解释自己为什么执着于拍电影:
我之所以喜欢拍戏,是因为我同社会接触很多时候是通过职业关系,如果我不拍戏,哪个睬我?我去拍戏,我的工作就是去了解人,我可以参与别人的悲欢离合,又不用上身,你说多好。你可以有个角色去做,名正言顺去了解人,同时又可以拍出来,又是一件积极的事,很适合我的要求呀!其实很难找到一个角色我可以做到的,在生活上我没什么约束,不属于任何宗教团体,无家庭,年纪、性别各方面都属于社会边缘人,但拍戏我就可以去做,这个身份对我来说非常好,为何要放弃呢?
一个社会边缘人,通过拍戏,成为了文化领域的主流,立在了潮头。其实,所有伟大卓越的文艺分子,最开始应该都是社会边缘人。
至于她喜欢自我贬低,也可以这么理解:正是因为她永远都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所以才有动力继续追求。假如每一部都成功,都完美,那还继续拍什么呢?
那些失败之作,就当是她故意卖的破绽吧。
成功者总是得意洋洋、坐享其成、裹足不前,失败者才会不停歇地狂奔,那是一条没有终点的旅途。
感谢这本编得很糟糕的书,让我看到了一个最真实的许鞍华。她充满了各种人性的弱点,她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失败者,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更爱她了。
最后以作家黄碧云评价许鞍华的一段话收尾吧:
许鞍华一生都在拍电影。我相信将来她都会。她不会放弃的,她的电影就是她的生活,她的人,她的光彩与粗糙,缺陷与完整,对我来说,很难理解。
我对她的喜好很多是基于尊敬。这不是对所谓成功人士的尊敬。在我的心目中,无所谓成功不成功。在生之严峻考验之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失败者,况且我想她也不算得很成功。些许成功。
她是一个艺术家。艺术是一种处境与态度,非职业,也不一定有成果。
是那种矢志不渝。那种在不完美与缺陷之中,寻求和谐与完整的挣扎。
她的作品,不能逐一看。她的作品逐一看都会有缺点。整体看,就可以看到她的求索。
求索是一个美丽的姿势。手扬起;一脸企盼;灵魂不安;如果有希望,救赎,青草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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