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盲井》《盲山》的导演,已经比大熊猫还稀有了
江苏丰县生育八孩和铁链拴母事件,从年前一直发酵到现在,即便当地一遍遍出来回应,也依然没有平息民意的迹象,讨论度似乎都盖过了春晚和冬奥。现在网上围绕事件的各个维度能看到各种声音,我就不多掺和了,就静待更专业的人士去追究到底吧。
而因为这件事,让一部多年前的电影《盲山》,以及它的导演李杨,一度都进入了舆论旋涡的中心。这就到了我熟悉的领域了。
一开始被讨论,是因为《盲山》拐卖妇女的题材,李杨过去因为电影接受采访说过的一些话也被翻出来重新解读,比如他说电影只是拍了很少一部分的现实,他在筹备过程中还了解到很多事情,比电影情节更惨烈,但没有拍进去,包括“有的被拐卖的妇女常年不给衣服穿,锁在一个窑洞里,就当一个性欲机器。有的激烈的反抗,买家又把她再次卖给别人,因为降不住,几次被转卖。还有的一家几个兄弟共用一个女人的。”
李杨还说过,作为《盲山》取景地的那个山村里面,就有一些被拐卖来的妇女,其中有一位甚至还在电影里出镜了,本色出演了一个叫“郑小兰”的角色,她抱着孩子到黄璐饰演的女主角白雪梅家串门,白雪梅说想要逃跑时,她从旁说了一句台词——“你是跑不脱的”,劝白雪梅认命。
但是在泥沙俱下的网络信息流中,也出现了一些误传。有自媒体在推文中说,当时演员黄璐拍戏时所借住的那家人,看她长得不错,当场就想掏二百块钱买她当媳妇儿。这个细节实在太有冲击力了,很快就被大量转发,然后黄璐就出来辟谣了,说自己当时借住的那家人对她很好,所谓掏钱买她纯属子虚乌有,就是自媒体为了流量杜撰的事实。
我比对了一些正规媒体的报道,这个细节确实欠缺靠谱的消息来源,导演李杨也没说过。但令人迷惑的是,黄璐紧接着又想要推翻其他好几项事实,比如导演亲口对媒体说过拍摄的村里就有被拐卖的妇女,其中一个还演了一个角色,但黄璐在微博就否认了这一点。
还在留言里直接盖章导演胡说。
并且回应称剧组没有被拐卖女性。
可是很快就有人翻出当年在戛纳电影节,国外媒体问黄璐拍戏过程中有没有遇到同样经历的女孩儿,她说的是“Yes,in the mountains,so many”。
再说那个“换婚”又是怎么回事儿啊?就算是“换婚”,说到底不也是违背女性自由意志的婚配行为吗,你在这是辟的什么谣呢?真是迷惑发言。
很快大家又扒出来,原来黄璐和李杨导演很早就因为签约问题有矛盾了,所以这次她才要拆导演的台。
然后黄璐之前参加《演员的诞生》《演员请就位》这两档综艺时的一些糟糕表现,什么表情空洞演技有失水准啦,因为漏词儿导致刘芸发挥失利两人从节目现场一路撕到微博啦,还有一些低情商发言比如:“谢谢尔冬升导演,我也很喜欢你的《忘不了》。那是我很早看的,觉得是张柏芝最后一次演技最好的电影。”——既得罪了张柏芝,也得罪了后来找张柏芝拍戏的导演。
种种细节吧,加上这次的事儿,都让群众对黄璐的好感度达到新低,觉得她之所以不红是有原因的。
好了黄璐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我想讲的重点,这篇我主要想说的是李杨导演。
十几年前,在我刚开始对电影感兴趣,租碟买电影杂志混电影论坛那会儿,“盲井”和“李杨”都是如雷贯耳绝对绕不过去的名字。“禁片”、“黑煤窑”、“底层关怀”、“社会现实”、“揭露人性阴暗面”,这些相关联的标签真是想想都刺激呀。
于是找到《盲井》的资源,向身边同伴介绍电影内容,并在一起欣赏的过程中听到他们不断发出诸如“卧槽”“牛逼”“好猛”“太黑了吧”等等各种语气叹词,都是一件令人得意的事情。我们这些刚刚离开家摆脱应试教育的半大小子们,仿佛就因为这样的电影,忽然逼近了这个社会最底层最核心的真相,甚至获得了一夜长大的某种错觉,觉得“远方那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们关注这部电影,只因为电影内容,它的成本是那么小,而且也没有明星。那时王宝强还是个电影圈的无名之辈,我们只知道他因为此片拿了金马奖当年的新人奖,蔡康永在颁奖现场打趣说王宝强拍戏时只有16岁,还没有看过不穿衣服的女人,所以他在电影里那场被安排找小姐的破处戏,都是他最真实的反应。
▲王宝强领金马,台下李杨导演微笑鼓掌
李杨之所以从一堆群演中挑中王宝强,就是看中了他身上那种最真实自然的质朴劲儿。
▲宝强电影初亮相
后来我又知道了《盲井》背后更多的事情。李杨是西安人,年轻时是个当地小有名气的话剧演员,后来为了理想去德国留学,学戏剧和电影,在德国待了14年,拍了几部纪录片,然后回到中国,想要拍中国人最现实的生活。一次偶然机会看到作家刘庆邦的小说《神木》,讲的是一起真实发生过的矿洞诈骗杀人案,他很震惊,觉得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变了,为了钱竟然什么黑心事都做得出来。这个题材强烈地吸引着他,很快他就决定要把小说改编成剧情电影,为此到处拉投资,拉不到投资就掏空自己的家底,一人身兼导演、制片人、编剧、剪辑等数职。
拍这部电影处女作的时候,李杨已经过了40岁,但是要面对一个他其实根本不熟悉的环境,其中充满了变数和危险。
为了写剧本,他要先去煤矿搞调查,那些小煤矿上的人以为他是曝光黑煤窑的记者,对他极为警惕,甚至对他发出过死亡威胁。
好不容易被准许进入一处煤矿正式拍摄后,有场戏拍到一半时剧组出去休息,正巧这时煤矿就塌方了,有几个矿工伤亡,事后进入家属索赔程序,于是戏外的现实瞬间就跟戏里的剧情合上了。
这还不算,有几个工作人员不堪压力中途退出,资金也随时捉襟见肘,最后还是靠着李杨做生意的弟弟出钱,填了窟窿,才最终得以完成整部电影。
▲矿井里的镜头
后来《盲井》在国际上先后摘取了三十多个奖项,其中包括德国柏林电影节的“杰出艺术成就银熊奖”——那是李杨曾经留学过的地方,想必他会很高兴吧。但代价是,电影在中国被禁,李杨被禁止拍片三年,电影只能在地下通过盗版和网络资源的形式和中国影迷见面。多年过去,这部早已成为经典的禁片少说也有几百万观众了吧,可是李杨没有因此获得任何收益,海外艺术院线的那点票房连回本都悬。
李杨没有就此收手,几年后,又有了《盲山》,同样是一人身兼多职,自己拉投资,自己写剧本。
为了了解拐卖妇女的整个因果链条,李杨找到被拐卖妇女家庭、买方家庭、人贩子、打拐警察、当地村干部,一一进行采访,田野调查和案头工作都做得很细。《盲山》成本是400万,依然不宽裕,为了节省开支,除了女主角黄璐的其他所有演员都是非职业素人,其中除了前面提到过的真实的被拐卖女性,还有一个包工头扮演女主角那所谓的丈夫,一个参加过解救工作的打拐英雄扮演解救女主角的警察。
经历了三年的禁拍,李杨很希望《盲山》能在国内院线上映,为此尽量妥协,修改了多处情节。戛纳电影节版本的结尾,女主角白雪梅要和前来寻亲的父亲出逃,被丈夫一家缠住,几个人扭打起来,白雪梅忍无可忍,举起刀往丈夫脖子上砍去,然后抬起头,眼神恍惚望向远山,电影黑屏。
而通过国内审查的那个版本,结尾是经历重重阻挠后白雪梅被成功解救,最后还加了两行字幕。
尽管如此,李杨还是希望能尽量有自我表达。片中另一个被解救的女性,最后关头想到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离开,放弃了营救,下车回到村子。
临走对白雪梅说了一番话:“生活就是这样子了,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
这一幕,很凝练地表达出了被拐卖女性在精神上的无奈困境。
尽管通过了审查,但《盲山》2007年在国内上映时,排片极为不利,只在很短的时间里上映了很少的场次,票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400万的成本还是没收回来。
但李杨说他不后悔。不管是《盲井》还是《盲山》,在多年后还能引起讨论,还能不断地和不同时期的新闻事件同频共振,能促进大家的思考,让现实有改进的可能,他就觉得很欣慰,那些心血和投入,都值了。
尤其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听说有广东的打工妹,在刚开始打工时会和同伴一起看这部电影,互相提个醒,千万不要被人贩子的花言巧语哄骗。这让李杨看到了一部电影的现实能量。
李杨一度在媒体和社交平台上都是非常关注现实问题的,几年前一位被拐女性成为最美乡村教师感动中国时,他就出来接受采访,批评了这种荒谬的现象,还直言刑法应该加大对买方的惩罚力度:“中国法律对买方基本不判刑或者判刑很轻的话,这就使买方市场很大,就会有犯罪集团铤而走险……买的人不仅仅犯了买卖人口罪,还有强奸罪,非法拘禁绑架罪,绑架得到的赎金就是这个女人,让她去生孩子。这些造成了很多性格不那么刚烈的女人一生的痛,而且这个痛会传递下来,因为她生下的孩子依然在这个村里抬不起头,大家永远会指指戳戳。这个伤害不仅仅是一代,会是两代。”
他在微博上就是很刚的,曾经因为转发了一篇批评杨幂演技的文章,被杨幂粉丝围攻,骂他是“野鸡导演”。
他一怒之下就和粉丝展开对战,回击了好几条。
但是在这种看似快意恩仇的侠者风范之外,我更想指出的是,李杨这样的导演,在我们现在这样的环境中,是很孤独的。
他的《盲井》和《盲山》,夹在官家审查和商业市场之间,两头不讨好,顶多就是博一个“有良心”、“理想主义”的喝彩,但是会被这样的作品吸引并喝彩的人,按比例来讲又能有多少呢?
不光是在权力和商业之间两头不讨好,即便在文艺圈,李杨这样的导演,也是个异数。想想贾樟柯的电影,那些镜头语言、配乐和各种隐喻符号;再看看娄烨作品,那手持摄影,那黏糊糊湿答答的镜头,还有那神经质的文艺腔。对于文艺青年,要显得有逼格,就得有独树一帜的形式感。但李杨不是这一路的,他并不讲究形式,而是追求内容本位、问题意识。他就像一个社会学家,一个时事评论家,去剖开一个个社会毒瘤,解析病灶,展示复杂灰色的人性。
这样的导演,在欧美,在韩国,我们或许能列举出许多,但是在中国,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
现在的中国导演,一大半冲着票房,一小半冲着拿奖,要么完全失去自我,要么过度沉溺于自我。想要以电影解析社会问题,与公众对话,开启民智的导演,还有谁呢?
我觉得王竞导演算一个,他导演的《万箭穿心》很有名,但其实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电影比如《我是植物人》、《一年到头》、《大明劫》等等,反映了医疗腐败、商业诚信、应试教育等等各种社会问题,也能称得上一个社会学家型的导演。
▲王竞导演
虽然还有周浩、赵亮、杜海滨、陈为军、蒋能杰这一群纪录片导演,关注的也都是社会问题,但纪录片的性质就决定了不会有太多的观众和影响力。
《我不是药神》曾经让我们以为会开启一个社会问题片的潮流,没想到只是个孤例,后来就再也没有片子能达到那个体量了,而且导演很快就被组织收编,拍起了《我和我的XX》和《奇迹》这样的宣传任务片。
说到这里,想起了微博上看到的这样一段话:
现在常看到有人这么夸一个导演,说他在任务片中夹带私货完成自我表达,我就觉得很好笑。以前的导演都是戴着镣铐跳舞,那还可以夸一夸,现在呢,都是戴着镣铐下跪,就看谁的跪姿比较好看,谁跪出了自己的风格。于是在追求票房和奖项之外,越来越多的导演追求的是满足领导,这种导演你们真的夸得出口吗?
至于李杨导演自己,他肯定是不愿意跪的,可能也没领导要收编他,于是他继续戴着镣铐跳自己的舞。只不过,镣铐越来越紧,舞的难度越来越大了。几年前,他拍了自己“盲系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盲·道》,这次关注的是流浪乞讨儿童,为了省钱他亲自出演男主角,但剧本被审查卡了好几次,最后硬生生从一个批判现实的剧本,演变成了一个温情正能量的剧本,拍成之后也是屡遭审查刁难,一番修修补补之后,电影显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公映之后豆瓣评分只有5分,和《小时代》系列差不多了。
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李杨导演的前两部作品,多年来豆瓣评分一直在缓慢增长之中。2018年有自媒体文章说当时《盲井》评分是8.7,《盲山》评分是8.3。现在四年过去,《盲井》升到了8.9,《盲山》升到了8.7。
电影的质量已经在那里了,是恒定的,评分之所以会不断蹿升,当然是因为,电影揭示的问题一直存在,但是这样的电影越来越稀缺,越来越珍贵啊。
这次丰县事件后,又有不少人把《盲山》翻出来看,李杨导演在朋友圈对此发话了: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导演蒋能杰曾在豆瓣上公开资源下载链接,还在视频片尾附上了一个收款二维码,当时我就扫了那个码,给导演打了一笔钱。我真心觉得这做法挺好,如果李杨导演现在公布一个收款二维码,我也想给他打钱。
但是我估计,李杨导演可能也不稀罕那点钱,他通过《盲井》、《盲山》两部赔钱电影获取的成就感,是那些追求票房、奖项和领导肯定的导演永远也感受不到的。
微博上翻到一个李杨导演的采访视频,他坐在一辆车里,在迷人的黑白光影中侃侃而谈,那样子真有知识分子的风骨。
他说起自己对人性善恶的看法:
有人说他拍那些电影是自揭家丑,是抹黑中国,他如此回应:
他还如此解释何为“盲”:
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他在“一席”的演讲结尾说的这段话:
在中国,批判其实是很难的。因为在我们中国文化里头,做人的最高境界,不管是官员还是普通人,家里都要写四个字:难得糊涂。你一成长了,父母都说你要先做人,会做人再做事。你想做什么人呢?我们先要糊涂,就是那事跟我没关系,咱糊里糊涂吧。但是不要忘了,你对别的事情糊涂,你对别的人的事情糊涂,别人也会对你糊涂,所以我们整个社会就变得一团糊涂。
说得多好啊。
可这样的导演,一直都赔钱,赚不到钱。而且,我去搜他的微博,发现他的号,已经没了,好像是被炸掉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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