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玫瑰少年》唱成这样，是周深的错吗？
昨天，周深和说唱歌手GAI因为在音综《天赐的声音》里合作改编翻唱了蔡依林的歌《玫瑰少年》，遭到了规模不小的批评。整件事看似简单，但背后的各种逻辑都挺诡异的。
《玫瑰少年》这首歌的内容立意非常鲜明，就是为了纪念台湾性别平权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叶永志。这个年仅15岁的少年，因为外形清秀气质温柔，在学校常常被同学取笑“娘娘腔”，上厕所时会被男生围过来脱裤子检查他到底是男是女，导致他不敢在下课时上厕所，只能在上课时请假出去，某次这样去上厕所时却在厕所里因不明原因死亡，这件事在台湾立刻造成轰动，被认为和性别歧视、校园霸凌有重大关系，两年后，台湾通过了《性别平等教育法》。
后来台湾一步步推进性别平权运动，叶永志的事情也时常被翻出来讨论，蔡依林是通过侯季然导演知道叶永志的，觉得很受触动，叶永志被霸凌的经历，和她自己曾经被网络暴力伤害的经历有共通之处，然后她就决定要创作一首歌来纪念他，为此她找来好朋友阿信和她一起写词，找来剃刀蒋和她一起谱曲，这首歌发表后大获成功，获得第30届台湾金曲奖“年度歌曲奖”。
如果要在内地歌坛找一个人出来唱《玫瑰少年》，相信你和我一样，都会觉得周深是不二人选，他的外形气质，尤其是声音，都背离了传统的性别标准，就像是歌里唱到的玫瑰少年本人。他自己过去也在不同场合多次说过自己小时候在学校被同学取笑的经历，给他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甚至在中学时一度不敢在别人面前唱歌。
周深翻唱《玫瑰少年》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情，怎么会被批评呢？我们先来看看这个视频吧：
如果你熟悉这首歌，就会发现，主歌部分整个被拿掉，只保留了副歌部分，这样一来，原词里面所有明确表达性别问题的句子，比如“谁把谁的灵魂，装进谁的身体？谁把谁的身体，变成囹圄囚禁自己”，都没了；而那些表示控诉的句子又被曲解，比如“你并没有罪，有罪是这世界”，字幕显示“你并没有罪，罪的是时间”，莫名其妙。
还有原词中非常重要的一句，“永志不忘记念，往事不如烟”，一语双关，既和叶永志的名字关联起来，又表达了铭记历史伤痛的意思。在这版的改编中，也给改没了。
少掉的内容，被几段新创作的Rap给填充起来，但是非常突兀，尤其是GAI的部分，完全和原来的意思不挨着，说的都是GAI自己曾经在社会底层受过什么排挤然后通过奋斗取得成功于是笑看过去的伤痛。
在面目全非的一番改编后，这首歌原有的几个关键意象，“反对校园霸凌”、“支持性别平等”、“纪念叶永志”，都被稀释得看不清了，只剩下非常模糊的“不管外界如何羞辱冷眼都要勇敢做自己要努力奋斗”，从具体变得抽象，从尖锐变得平庸，因为这样主题的励志歌曲在华语乐坛已经太多太多了。
昨天最先是乐评人“@呆若木一”在微博上发文，批评了这一版的改编：
然后事情迅速发酵，引起大量转发评论，并导致了大量对周深和GAI的攻击，又引出了规模庞大战斗力又很强的周深粉丝对自家爱豆的保护控评，双方展开了网络口水大战，一方说这俩成功人士在消费和抹杀性少数群体，另一方说周深本来就受过霸凌他最有资格唱这首歌你们凭什么批评。
在评断是非之前，我想先搞清楚的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改编？我刚开始想当然地以为，这肯定是国内节目审查尺度的问题，原词可能通不过审查，可是很快我又搜到了之前《乘风破浪的姐姐》也翻唱过《玫瑰少年》，歌词就几乎得到了完整保留，只有“same shit happens every day”这句英文，因为有粗口，把“shit”改成了“thing”，别的都没变。
还有其他几次内地歌手的公开翻唱，基本也都没怎么改词。最让我意外的是，王俊凯在演唱会上也翻唱过这首歌，连“shit”这句都原样保留了。弟弟真是长大了呢。
所以，这就不能怪审查了，更有可能是这个节目组的歪招。浙江卫视这个节目的设置就是让歌手配对，共同改编翻唱。让他们俩翻唱《玫瑰少年》，出发点也很明显，周深是和歌曲本身契合，而GAI又能形成强烈对比反差，这么一混搭，话题就有了嘛。但是混搭必然导致歌曲原来的意义被篡改，为了迁就GAI的加入，为了迎合现在什么歌都要加一段嘻哈说唱的潮流，最后结果就是面目全非，不伦不类。现在因此被骂，估计浙江卫视会在背后偷着乐，这波争议等于给他们免费做宣传了嘛。
关于GAI，我就不想多说了，因为他的钢铁直男气质和这首歌是太过肉眼可见的违和，我估计他本人根本不会喜欢《玫瑰少年》，之所以要唱只是因为节目组安排，他要赚钱营业而已。可以佐证我估计的是，他被翻出有过陈腐性别刻板印象的言论：
还是重点说说周深吧，他在这件事中的态度就很微妙，值得探究一下。
周深在节目中说他非常喜欢《玫瑰少年》这首歌。别人这么说可能是为了节目效果，但周深说这话我相信，因为他从这首歌快唱完时就开始哭，一直哭了好几分钟，止都止不住。
唱完后，他说了几句话，说小时候常常被人指出自己的不一样。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了。
然后乐评人流水纪在节目现场说了一番话，我觉得算是一个挺好的补充，把这首歌背后的意义尽量简单准确不失分寸地表达了出来。
流水纪说到一半，周深的泪水又汹涌了，哭得纸巾都擦不过来，可以用“涕泪滂沱”来形容。
流水纪还说：
周深赶紧接话道：
这段很像是说给像鹿道森和刘学州那样遭受过霸凌想要结束生命的男孩们听的，但又没点透。
周深给我的感觉就是，小时候受过的那些冷眼和嘲笑，是他内心深处的伤口，他还不能完全消化抚平，偶尔说起来，也要尽量一带而过，不能往深了聊，不然会控制不住。《玫瑰少年》这首歌，一定给他带来过深刻的共鸣，但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唱过，要等到现在才唱呢？我猜，他可能是不敢唱，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伤口撕开，展示出来。
而现在，因为GAI的加入，这首歌可以被改编成另一个样子，它的意义被模糊，被泛化，这样周深的压力好像就没那么大了，可以有个人帮他承担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我只是尽量站在周深的角度，去设身处地理解他。如果我是他，我怎么处理这种历史遗留下来的灰暗情绪。既想表达自己，又不能失控。伤口可以露一点点，但不要完全撕开，不然会很疼。这还挺难的。此前这首歌的所有版本，要么是作为旁观者去关注性少数群体和校园霸凌（比如蔡依林），要么是把这首歌挪用过来唱自己的心声根本不管原意是什么（比如浪姐那版，虽然歌词没改，但她们也没有理解歌词，分明就是在唱“老娘很勇，老娘很美”，和玫瑰少年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样唱当然相对会容易，可是像周深这样代入自己而且和歌词完全贴合在一起，会是什么感受，你们能真正理解吗？
而且我觉得周深应该是那种特别害怕尖锐冲突的人。有的人受伤后会控诉，即便当时没有，事后找个安全的场合也要控诉。但周深好像不是这样的。你注意到没有，我上面贴的那张他在采访中回忆儿时经历的图，他说的是，“同学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有一些话可能不太那么的善意，或者是不太那么好听”，你仔细品品这措辞，是不是太委婉了一点，好像生怕以前欺负他的同学听了会不高兴，尽管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个艺人，是个成功人士，大可以对着镜头把过去受过的屈辱都怼回去，但他没有，他还是尽量回避冲突，不要把话说得太有火药味。如果同学仅仅只是无意识地说了不好听的话，周深至于几年都不敢公开唱歌吗？至于现在唱《玫瑰少年》唱得泪如雨下吗？应该还有一些更过分的细节，他没有讲，他在有所保留。
听周深的歌，我也有这种感觉，听来听去我只能听出“温柔”、“空灵”、“仙音”这么几个缥缈的感受，我从来没有听到周深在歌里传达过自己的什么鲜明态度、观点、意见。大家都说他是二次元歌手，为什么他特别适合二次元，就因为他离现实很远吧。这种远离，应该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样是声音雌雄莫辩的男歌手，吴青峰和周深经常被拿来相提并论，但他俩的区别也很明显，吴青峰有温柔的一面，但同时也有非常尖锐的一面，不害怕冲突，有不爽就要表达，吃了亏就一定要撕，对社会问题也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
所以你可能觉得周深的态度表达得不够，我却觉得这已经是他最有态度的一次了，以他的性格，不能再多了。
这里面当然也有社会环境的因素。周深在节目中说什么话，当然还要为节目平台考虑，可以表达到什么程度。叶永志的故事是一定不能讲的，内地此前所有的公开翻唱都没有提过叶永志。“校园霸凌”和“性别平等”这样的社会议题也是不能表达的，作为一个内娱当红艺人，想要安全就得远离时事不表达任何态度。
前面在谈到修改歌词的时候，我说这不是审查尺度的问题，审查其实是容得下这首词的。这个结论没有说完整。如果只是针对歌词，确实和审查没关系。但是如果要说到这首歌整体的呈现，那和审查的关系就太大了。审查影响的不是具体的某句歌词，它就像空气和磁场一样，影响的是你整体的行为举止，你会不自觉地时刻展开自我审查，时刻绷紧那根弦，你的危机意识已经完全内化了，就不敢放心大胆地说心里话。
现在这么多人之所以批评这个版本的《玫瑰少年》，这种声音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我们还从来没有在舞台上完整呈现过这首歌的意义。现在听周深唱，所有人都抱着期待，希望他能再往上开拓出一点点意义，结果他不但没开拓，还把意义缩小了。所以我们会失望，觉得遗憾。而如果之前我们已经有过很多次的完整呈现了，那么也就不会在这儿挑周深和GAI的刺，因为这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版本而已，就算平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的意见就是，《玫瑰少年》这次改编得的确失败，但错不在周深，GAI比周深更离谱，但GAI也只不过唱了一首不适合他的歌而已，浙江卫视胡乱安排夺人眼球错得又比GAI更严重，但浙江卫视好歹还因为这种操作让《玫瑰少年》背后的诉求在大众中得到进一步普及，所以我觉得功过也是可以相抵的。我看参加节目的那个乐评人流水纪事后在微博上说，其实他在现场提到了经历性别歧视和校园霸凌后自杀的鹿道森，如果这段话播出去，相信这个节目不至于会遭到现在如此恶评，但在节目正片中这段话被剪掉了。
那么归根结底，是什么让我们心里这么别扭呢？诸位自己心里难道没数么？
现在太多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指控，对房间里的大象这始作俑者视而不见，只会拿活在大象威胁下的人甚至是受害者开刀，这算什么英雄？
说到这儿可能又把大家说沮丧了，那就最后来个让人振奋的消息吧。虽然大平台上还没有对《玫瑰少年》意义的完整呈现，但我在B站上看到一段视频，据称是重庆市巴蜀中学2021年艺术节上高一（11）班演出的《玫瑰少年》。
节目一开始，就以字幕加旁白的形式，介绍了叶永志事件。
学生们还在舞台上展示了一个男生被同学霸凌的全过程。
接着大屏幕上还打出了各种因为性别刻板印象产生的常见话术。
在“永志不忘纪念，往事不如烟”这句歌词打出来后，出现了叶永志妈妈的影像，这段纪录片在蔡依林的演唱会现场放过。
叶永志去世后，他妈妈就成了一个为性别平权奔走呼吁的公益人士，下面这段话就是她在台北同志游行活动现场对着无数人喊出的：
学生们的合唱离专业水平还挺远的，但这个节目看得我好感动，我由衷敬佩这些孩子们，也欣赏巴蜀中学的校领导，可以允许这个节目的存在。看到这个视频，我就觉得我们还有希望。至于周深的翻唱和发声力度不够，我只是觉得遗憾而已。那些因此而针对周深的网络攻击，我就觉得大可不必，因为这实在是踩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另一场霸凌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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