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张灏先生丨许纪霖:警惕人性中不可克服的幽暗与平庸的恶
编者按:本文为许纪霖老师在4月27日“张灏先生追思会”上的发言,经作者审定,刊发于此,感谢许纪霖老师授权转载!
感谢任锋教授安排在张灏先生头七的今天,组织这样一次网上的追思会。4月22号,我早上接到葛兆光教授给我的微信说张先生走了,我当时非常震惊。因为这几年大家都知道,张先生身体也没什么特别的大病。这好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还不敢相信。我当时给香港、台湾的朋友打电话,包括给任锋打电话,最后确认了,所以心里觉得很难过。张先生到了美国以后,有过几次通电话,但是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后来听说是因为肠胃大出血,突然走的。我在想,他和师母的关系非常好,两个人到晚年的时候相依为命,师母两年前先走了,我想张先生内心肯定很孤寂。可能是内心的支撑也塌了,所以也追随师母而去。不管怎么说,我想对张先生来说也是一个解脱。这几年他是这么关心中国、世界的命运,这几年他看到的都是一些坏消息。我想,早点解脱,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幸事。虽然他还年龄不大,86岁,但是能够在天堂和师母在一起,我们只能祝愿先生在天堂能够幸福。
张先生对我个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90年代的时候,我从知识分子研究转向做思想史研究,苦于没有我喜欢的学术传统可以承接。很偶然地在台湾买到了他那本《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整个感觉一见如故,我觉得张先生这套研究的方法和关心的路径,恰恰是我想追求的。我终于找到了从学术上能够作为我指导和表率的老师。另外最重要的就是心灵的相契,虽然我和张先生是两代人,但是在交谈的时候,更多有一种对中国、对世界很多大的问题的关怀。
张先生一生饱经20世纪中国各种各样的忧患,虽然他外表看上去比较冷,也不太喜欢抛头露面和与人接触来往,但是他内心是炙热的,他对中国和世界总是有那种强烈的关心,这是心灵相契最重要的地方。他的许多看法能一针见血,深得我内心的共鸣。他私下对我说过,说傅斯年这个人,“五四”的时候是非常有意思的,内心情感也很丰富,思想也比较多面,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范本。他说傅斯年出国以后,从德国回来以后就不行了,比较单一了。他觉得“五四”时候的傅斯年,作为一个思想史研究的对象更丰富。类似这样的观察,都非常有见解,今天时间有限,我不能一一列举。
我后来希望,能够继承张先生思想史研究的传统。当然,思想史研究有各种传统,但是张先生继承的是哈佛的史华慈教授的思想史研究传统,我把它归结为“以问题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简单地说,是一个以强调某个问题意识为出发点,来展开对思想史的研究,这是史华慈的一个很大特色。显然,张先生是继承得最好的。
第二,史华慈非常强调研究对象的复杂性,史华慈特别喜欢用“一方面、另一方面”这样一种方式来观察思想史和研究对象内在的多面性。张先生无论在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还是中国近现代的思想,他也非常敏锐地注意到,思想内在的两歧性,乃至于多歧性。他还能够把看起来是对立的两面,加以逻辑的解释,这两面是如何构成内在联系的。这就是张先生继承史华慈的研究路径,所加以扩展的地方。这样一种“以问题为中心的思想史研究”的传统,我自己是有一种自觉意识,希望能够沿着这样一种方向走下去。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因此,张先生对我个人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张先生一生的著作不多,思考、为文都非常谨慎,但是几乎每一篇出来都是很有分量的,很多篇都可以称之为经典。他擅长做浓缩性的提炼,甚至浓得化不开,后人要做的工作,就是将张先生提出的框架脉络,做一些化开的工作,把它高度提炼,浓缩的思想史,被他概括出来的内在逻辑,提炼出来的极具生产性和分析性研究的概念,加以展开,做进一步的解释性工作。
我一直记得张先生70大寿的时候,王汎森教授组织了一场祝寿论文集,把他那篇短短的研究近代中国思想史上的转型时代文章,一万多字,邀请海内外各路学者,就这篇文章中的某一个题目各自扩展,结果抽出来十几个题目,然后形成了一个煌煌大观的祝寿集。张先生虽然不是著作等身,但是每一篇几乎都是精华,是值得后人来慢慢咀嚼的。他文章的精彩,不是能够一一列数的。这两天我重读张先生的论著,因为我所在的城市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所以我就特别重视张先生所说的“幽暗意识”。
幽暗意识是张先生最有影响的观点。后来张先生到了晚年以后,对这部分又有更深入的一些探讨。我最后一次和张先生通电话,我问:“您最近在思考、研究什么话题?”他说“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在20世纪的中国,人是如何被神化的?”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听到张先生对这个话题后来成文,我是很希望它能成文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你能看到张先生内在思想的敏锐。
张先生所说的人的神化,这个当然和中国传统有关,因为中国没有一神教的传统,没有一神教传统的国家,很容易形成偶像崇拜。这个人的神化在张先生的分析里面有两个层面,第一,人的神化是对作为肉身的英雄豪杰的神化,这部分我今天不展开了。想重点讲讲第二个,作为整体的人被神化,整体人被神化不仅来自于中国的传统,也和西方传来的近代的启蒙传统有关,相信人定胜天,人是世界的主体,最后一定能够战胜大自然,以此形成了一整套的乌托邦的社会改造工程,相信技术的力量,能够最后战胜自然。这成为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而这样一种观念到了近代以后,一直到今天被社会上上下下所接受,形成了各种各样所谓人定胜天的大规模工程。
这涉及到背后一个更深刻的问题。今天的世界,在高科技、人工智能,各种各样生命科学,科技一路凯歌,很多人对未来都充满信心,但是张先生特别注意到,世界是可以改变的,但是人性是永远不可改变的。人性之所以不可改变乃是人性中具有不可克服的可堕落性。这些年,对人的可堕落性这方面被忽视了,因为这40年是全球化、高科技光荣凯旋的时代,但是对人性中的恶缺乏必要的警惕。张先生根据阿伦特的观点,认为有两种恶,一种是极端的恶,还有一种是平庸的恶。在张先生的研究之中,极端的恶是和某种乌托邦有关系的,而平庸的恶,张先生用了一个词“常恶”,庸常的恶,其实来自人性的深处。你是永远不可能战胜它的,你会伴随着人类,根植在人性深处,是永远需要警惕的。
现在的民主制度,都和提防这种人性的恶有关系。张先生晚年在台大的演讲里,他注意到,恶,一方面来自人性深处,另外一方面,也来自于“人境”(condition),是人的境遇。他从人性和人境两个方面分析,来自人性深处的恶最后是怎么被建制化,形成一整套官僚机构,用日本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话说,叫“无责任体系”?第二,为什么民众会像绵羊一般服从?这和人性当中的自我保存又是什么关系?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境遇下,重读张先生关于“幽暗意识”和“恶”的论述,显然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深刻感受,我们时刻要警惕来自人性内部的、永远不可克服的恶。今天重温张先生精彩的思想,也许是对他最好的怀念和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