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之后，我一直在原地
第一次开始注意梁思庄，是为了破解林徽因给费慰梅的吐槽信。
费慰梅绝对是林徽因的真·闺蜜，她们之间毫无忌讳，可以谈论任何话题。在这些信件里，小徽徽完全卸下心房，她不再是那个男生们万众瞩目的中心，不再是太太客厅里长袖善舞的主人，她成了一个小女生，一个对着好朋友把生活中的虱子一只只捉出来的苦恼人：
对我来说，三月是一个多事的月份……主要是由于小姑大姑们。我真羡慕慰梅嫁给一个独子（何况又是正清）……我的一个小姑（燕京学生示威领袖）面临被捕，我只好用各种巧妙办法把她藏起来和送她去南方。另一个姑姑带着孩子和一个广东老妈子来了，要长期住下去。必须从我们已经很挤的住宅里分给他们房子。还得从我已经无可再挤的时间里找出大量时间来！到处都是喧闹声和乱七八糟。第三位是我最年长的大姑，她半夜里来要把她在燕京读书的女儿带走，她全然出于嫉妒心，尽说些不三不四话，而那女儿则一直在哭。她抱怨说女儿在学生政治形势紧张的时候也不跟她说就从学校跑到城里来，“她这么喜欢出来找她舅舅和舅妈，那她干嘛不让他们给她出学费”等等。当她走的时候，又扔出最后的炸弹来。她不喜欢她的女儿从他叔叔（注：这封信原文为英文，所以此处应为舅舅，英文皆为uncle）和阿姨的朋友那里染上那种激进的恋爱婚姻观，这个朋友激进到连婚姻都不相信——指的是老金！。
最年长的大姑是梁启超的长女梁思顺。梁思顺在梁家的地位很高，因为母亲对于林徽因的偏见，梁思顺本人也很看不上林徽因。早年梁启超还曾经为了两人的关系从中斡旋。尽管梁思顺操办了林徽因的婚礼，两个人的关系一直没有变好过。
▲大姨妈思顺在加拿大
做燕京学生示威领袖的“一个小姑”应该指的是梁思懿，资料显示，她从1935年下半年开始投身于学生运动，曾任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大队长，是“一二·九”运动中的学生骨干，也是燕大学生领袖。
▲1937年梁思懿（右）与张炜逊（左）正在恋爱，携思礼（中）到北京碧云寺游玩
而带着孩子和广东老妈子来投奔林徽因的，便是我们今天的主人公梁思庄。
* * *
梁思庄是梁启超的第五个孩子，也是这家里的第二个女儿。
这个排行，照理说是尴尬的，我曾经见过太多家里的二女儿，都抱怨父母偏心，没有得到应有的爱。不过，这个问题，在梁启超这里绝对不会存在，因为我曾经讲过——
梁启超就是个孩子奴。
1909年，梁思庄满周岁时，梁启超给她写了一首小诗叫《阿庄》，内有“扶床更见蟹跓跓”，梁启超特别写了批注，说“阿庄不会爬，如阿成小时，真似蟹行也。”
梁思庄在梁家兄妹中长得不算美，妈妈李蕙仙最头大的是小姑娘皮肤黑，据说，为了让梁思庄变白一点，李蕙仙还试过用牛奶给她洗脸——看照片似乎没那么黑嘛，看来牛奶挺有效的。
1924年，李蕙仙去世之后，梁启超便让家里稍大的孩子们都去加拿大投奔长女梁思顺，那一年，梁思庄16岁，是出国五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
▲1925年，梁思庄在加拿大读中学时在宿舍
父亲对她的不舍溢于言表，在1925年的信里，梁启超这样写道：
宝贝思顺，小宝贝庄庄：
你们走后，我很寂寞……思顺离开我多次了，所以倒不觉怎样；庄庄这几个月来天天挨着我，一旦远行，我心里着实有点难过。
梁思庄刚到加拿大，学习一时跟不上，他特别给梁思顺写信：
除了父亲，梁思庄最亲近的家人，是两位哥哥梁思成和梁思永。两个哥哥虽然一个比她大8岁，一个大4岁，却最喜欢捉弄这位妹妹。一次，两个人送她一个包的很漂亮的纸盒子，她高高兴兴打开，却发现里面全是槐树上捉的绿色肉虫子，吓得梁思庄大叫一声，把盒子扔的老远。
即使如此，到了美国之后，梁思庄仍然和哥哥们保持着亲密来往，不过，她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喜欢捉弄人的哥哥梁思永，会成为她的媒人。
* * *
梁思永给自己的好基友吴鲁强起了一个花名：
罗曼蒂克的吴博士。
吴博士不对别人罗曼蒂克，专攻对象，乃是他的妹妹梁思庄。
梁思永当时在哈佛大学念人类学，吴鲁强则在麻省理工研究化学，这两所大学是邻居，两个从清华就在一起的好基友几乎每天都见面。吴鲁强在天津时就见过梁思庄，那时她不过12岁，等到在美国重逢时，吴鲁强一下子对梁思庄一见钟情。
▲1930年，梁思庄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22岁
那时，梁思庄在加拿大念书，每逢到了节假日，她就来美国，和梁思永一起玩耍。吴鲁强一听说梁思庄来了，立刻屁颠颠地过来。梁思永早就看出了好基友“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便和吴鲁强开了一次玩笑。他在加拿大时，故意给吴鲁强写信，说要带着梁思庄回波士顿。吴鲁强一听，欣喜若狂，本来抠门的他“高高兴兴地花了一角五分钱去把鞋子擦个光亮恭候你们大驾光临”。结果，接来的只有满手行李的“你三哥”，他看了半天，并没有“舍妹的影子”，大失所望，一年之后，还念念不忘此事。
梁思庄当时的追求者不少，在这些追求者当中，吴鲁强的劣势非常明显——太抠门，不会“来事儿”。比如，一位追求者曾经看出梁思庄喜欢猫，于是送她一只大玩具猫。吴鲁强听说这件事，极感威胁，于是，他写了一封信，公开向梁思庄求爱，同时又给梁思永也写了一封信，宣布自己将要追求梁思庄，这也太理科男了！
梁思庄对于吴鲁强的追求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于是，来自“罗曼蒂克的吴博士”雪片一般的情书寄来了，据统计，吴博士给梁思庄前前后后写了一百多封情书，言辞实在太肉麻了，我给你们摘抄一些，体会一下：
洋人所谓“烟士波里纯”inspiration（灵感）。大概指的就是这回事。庄庄你是我的“烟士波里纯”，你是我的灵魂驱使的人儿。
我想起了绮色佳的雨天，就大大的替庄爱你发愁。
我爱她可爱的乖乖的脸蛋，我爱她小巧健康的身姿……当我能向世界宣布时，那就是我已赢得值得羡慕的位置。
最好笑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情书写顺手了，连给好哥们儿梁思永的信，也开始变得肉麻起来。有一次，吴鲁强给梁思永写信，里面有这样的字样：
爱火在我心头燃着，爱神把我的心灵管住，爱丝把我的心肝吊住，令我神魂颠倒。
（吴博士你说你到底爱上了谁！）
梁思永只好回信说：
老朋友虽然羡慕我的妹妹，写信也不该如此之酸！“化学作用”如此之强，我颇有点受不了！
一次，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音乐会上，梁思庄钢琴伴奏一首《苹果树》，歌词的大意是，小男孩对小女孩说：“请你给我一个吻。”小女孩回答：“当苹果长在丁香树上的时候，我将会给你一个吻。”然而第二天，小男孩来到花园里，看到小女孩正在把苹果树枝拴在丁香树上（he was so surprised to see,his little sweet heart standing in the gadern tying apples on the lilac tree）梁思永从此一见到吴鲁强，就对他说：“义哥，等到我妹妹tying apples on the lilac tree时， 你就有希望啦！”
虽然不停地开吴鲁强玩笑，吴博士的“哥哥政策”还是很有效果的，毕竟，有从小玩到大的哥哥在一旁说好话，梁思庄渐渐对这个呆头呆脑的吴博士有了好感。尽管，她仍然时不时闹着小脾气，比如，1931年回国时，尽管两个人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梁思庄仍然坚决不肯告诉吴鲁强自己坐哪条船回国，一定不愿意和他同船而归。
▲思庄在美国的毕业照
梁思庄回国后，暂时住在梁思永家里。这时，同时回国的26岁的吴鲁强先在北京大学化学系教书，但因为父母的要求，吴鲁强回到广州。1932年，他终于在丁香花上摘到了苹果，于是，给梁思永写了这样一封信：
思永：
令妹思庄小姐贤淑懿德素所景仰，强以菲材不揣冒昧妄冀得与订百年之好，谨此奉求，伫候佳音。
吴鲁强上。
哎，吴博士，你真的确定你爱的不是梁思永吗？
* * *
1933年8月，吴博士终于抱得美人归。
在北平的协和礼堂，梁思庄和吴鲁强举行了盛大的西式婚礼。可惜的是，他们的大媒人梁思永因为当时全家迁往上海，没能参加婚礼。林徽因负责了婚礼现场布置和新娘礼服。虽然她给自己结婚设计的礼服颇为新颖，给小姑子的婚纱，还是相当得体大方。
▲1933年，梁思庄和吴鲁强的结婚照
当梁思庄缓缓走进大厅时，新郎吴鲁强突然流起了鼻血，大家哄堂大笑。
梁思庄一辈子都没有忘了这个细节。
他们的结婚照是在同生照相馆拍的，这是当时北平最好的照相馆。在拍照时，吴鲁强还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好基友。他揭开帘子，激动地大叫：“看！physics夫妇在里面！”physics是吴鲁强的好友周培源当时的外号。
▲吴鲁强、梁思庄结婚大合影
在北平结完婚，梁思庄便辞去工作，跟着吴鲁强回广州去了。他们的蜜月就在路上，先到上海找梁思永，然后去香港，最后到广州。在火车站，来送行的亲友很多，吴鲁强欢快地对大家说：
还送什么？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同这些亲友们说话。
▲吴在民夫妇与吴鲁强梁思庄夫妇、吴荔明，1935广州家中天台
* * *
婚后，吴鲁强在中山大学化学系做教授，梁思庄不愿意做家庭妇女，最终凭借着自己的图书馆学和之前在燕京大学的工作经验，到广州市立图书馆任职。
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吴荔明就出生了——因为经常把嘴巴撅起发出声音，于是得了一个小名叫“BOOBOO”。1935年底，吴鲁强去香港出差，向许地山请教炼丹术原著，在香港染上伤寒病，来势汹汹。1936年1月30日上午，距离发病才二十多天，他就握着梁思庄最后一次叫她：
庄庄，BooBoo。
年仅31岁。这一年，梁思庄27岁。
梁思庄痛不欲生，全家人心如刀割。噩耗传到北平，梁思顺立刻给梁思庄写信：
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从接电后恨不能坐飞机来广东，把你抱在怀里，安慰你！我苦命的爱妹，从十六岁就失慈母，屡经忧患，叫姊姊怎能不心疼痛杀！
梁家兄妹在梁思成家里商议了四个小时，最终决定，由梁思顺去广东，接梁思庄回北京。
梁思庄成了寡妇，带着女儿BooBoo来到了北平，于是，便以“小姑”的身份出现在了林徽因的信里。
▲1936年，林徽因（左二）与思庄（右一）带领孩子游太和殿
虽然在信里抱怨着，林徽因对于梁思庄母女还是十分照顾的。吴荔明在回忆录里说，她和妈妈刚到北平，林徽因就出去考察了。她给梁思庄的信里这样写道：
你现在是否已在北屋暂住下，Boo住那里？你请过客没有，如果要什么请你千万别客气，随便叫陈妈预备。
思马一（注：梁思懿的昵称）外套取回来没有？
她的衣料做了没有？都是挂念。
* * *
梁思庄似乎在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父亲梁启超嘴里的“小宝贝”，也不是哥哥姊姊们的心肝，在外人面前，她很少表露悲伤，回到北平之后，她到燕京大学图书馆做了一名图书管理员。她把女儿寄养在梁思顺家里，自己住在宿舍里，母女俩每周见面一次。梁思庄不太懂得持家，拿了工资就给吴荔明买好吃的，很快工资花完，发工资之前就没钱了，只好向邻居借10元，发了工资马上再还上。
她始终不会做家务，于是便请了一个保姆。有一次，保姆生病，梁思庄就对女儿说，自己要下厨给她做炒三丝。先看她慢慢地切着胡萝卜，渐渐听不到声音了，吴荔明进厨房一看，母亲正在用一把剪刀剪海带，剪出来的一条条像平时的剪报一样，母女俩都捧腹大笑。
但她能看着针织书学织毛衣和做裙子，吴荔明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梁思庄所做。不过，她只能看着美国寄来的书依样画葫芦，完全不能创造，于是，大家都叫她“洋教条”。
▲梁思庄在北大图书馆工作
在同事眼里，梁思庄是热爱工作的女强人。她致力于西方编目工作，北大图书馆的几十万种西方图书的目录，都经她亲自指导编制而成。许多教授都对学生说，你在工作上有任何问题，尤其是西方文献，去找梁思庄先生。杨绛在《洗澡之后》里，也提到了梁思庄：
她保留着一些奇怪的小习惯。回到北平第二年，她就带着女儿去同生照像馆照相，在这之后，每一年都如此。
▲梁思庄和女儿吴荔明
她一直珍藏着一个盒子，从不示人。吴荔明15岁时，有一天生病没上学，在家里，她无意间打开了那个盒子——
文革期间，梁思庄被揪出来批斗，胸前两块牌子交替挂着，一块是“反动保皇派梁启超之女”，一块是“反动资产阶级权威梁思庄”。她被逼着穿旗袍在网球场和一群“牛鬼蛇神”拔草，又要她去搬几十斤重的钢丝。1968年，她被北大图书馆的两个“造反派”打得浑身青紫，回到家，女儿心疼地哭了，结果，梁思庄对女儿说：“哭什么，没出息！”
▲梁思庄和外孙杨念群，摄于颐和园1967.8.20
1981年4月，梁思庄因脑栓塞忽然病倒，瘫痪在床。
重病五年不能说话，1986年，她走完了自己这一生。
走之前，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留下。
除了那个盒子，盒子里有吴鲁强给她写的一百多封情书，和吴鲁强去世之后，她给吴鲁强写的信。
她一直没有再婚。
*参考资料：
吴荔明，《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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