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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妹妹「黑」起来

刘丹 城市OurCity 2020-08-23



这是一篇关于美黑女性的故事。与其说李PINK们在讲述一种“又美又黑”的新潮流,倒不如说,她们曾被潮流裹挟,如今正在接受自己的“黑”,并找到适合自己的“美”。


作者 | 刘丹


李PINK涂上了黑色口红。她的眼窝用大地色打底,眼皮中间铺了厚厚一层浅金色提亮,眼线加粗,眼尾上挑,搭配着焦糖色的皮肤,精致又带着攻击性。


这是在2019年3月初,李PINK开设B站账号一个月,发布了3条视频,强调同一个标签:黑。


自称“黑皮酷哥”“迪拜公主”“印度佳丽”的李PINK是个操着东北口音的上海人,从小不白,长大美黑,用她的话说,放在人堆里,黑得非常特别,黑得出类拔萃。


第4条视频的主题是“暴躁酷哥,在线骂人”。“声音难听,像男人,你是人妖吗?” “你的脸有没有整过?这脸是真的吗?”针对她的攻击有具体的指向,其实说的就是李PINK没有他们的标准里“女孩子的样子”。


李PINK逐一反击,模仿她被要求成为的那种捏着嗓子说“小哥哥”的女生,又马上撕掉这层伪装,“像我这样的,文身比你还多、人比你还黑、长得比你还高”。


反转不全是视频效果。在最近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不再执着于“显白”,而是美黑、把“B站第一黑”打在视频题目里,卸掉伪装,告诉大家“这才是我”


这是一篇关于美黑女性的故事。与其说李PINK们在讲述一种“又美又黑”的新潮流,倒不如说,她们曾被潮流裹挟,如今正在接受自己的“黑”,并找到适合自己的“美”。



OurCity

那个小黑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一个绿巨人,以此类推,大概率也会有位“小黑”。也许是你小学同学,隔壁邻居,始终记不住全名的同事,作为谈资的陌生人。又或者,你就是那个“小黑”。


在李PINK跟我讲述她作为“小黑”的故事之前,我从未意识到“小黑”本人可能并不喜欢这个外号。“有些人被叫小胖,还有些女孩被叫波霸,你说人家愿意吗?”李PINK问。


她天生皮肤不白,又喜欢户外运动,到处爬山钓鱼晒太阳,从小到大关于“黑”的外号就没断过:黑猴子、古天罗、黑皮猪、包青天。


就算是契合主流审美的特点也会成为取外号的素材。李PINK又瘦又高挑,按理说是优势,但叠加上黑皮,她又得了个外号叫“乌木筷”。


李PINK


李PINK对外貌的认知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外部的评价。小时候,家人告诉她皮肤黑代表健康,她没什么以白为美的概念,“直到接触了大众之后,才知道大家都喜欢白白的。”


七大姑八大姨忧心忡忡地跟她说,一白遮百丑,一黑毁所有。学校拍宣传画报的时候,全班就两个人没入选,一个是她,因为黑;另一个也是女生,因为胖。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心里不舒服,但也明白,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在“开玩笑”嘛。


于是,喜欢自己肤色的李PINK就在这些评价中消失了。整个学生时代,李PINK习惯于在同龄人中扮演那种“好玩”的角色,主动叫自己“小黑”,嘻嘻哈哈地跟大家打成一片。


要她白,那她就去研究显白色号、吃美白丸,差点还去打美白针;偶尔也会遇到觉得小麦色皮肤好看的男孩,她急切地想抓住这点认同感,让自己更黑,结果人家跟别人在一起了。


她对美白的世界了如指掌,但那些最显白的衣服和妆容,就像一个布满细小缝隙的外壳。手还是黑的,脸上涂了粉却显得灰不溜秋,她总怕别人通过她胳膊和脸的色差识破她的伪装。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李PINK想尖叫。“我等于完全活在一个要挟之下,其实那不是我。”


瓶瓶作为“小黑”的故事没有这么强烈。她觉得自己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就是个书呆子,主要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了。但“不在意外貌”的原因,有一部分正是因为在意外貌。


比起肤色带来的困扰,让瓶瓶更为焦虑的是:作为体重不下60公斤的女生,她“太胖了”。刚上大学的时候,她开始节食,吃任何东西前都脑子里都会自动换算出卡路里,甚至出现厌食的症状。


和李PINK一样,瓶瓶对于肤色、体重,甚至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判断都取决于他人。


在家,瓶瓶的参照系是她又白又瘦的姐姐,“我从小接受的定位是,姐姐是比较漂亮的那个,我是比较聪明的那个”。在学校,参加合唱节目统一服装,同学们穿着小码裤子都很宽松,她穿上最大码,裤子紧紧贴在腿上。“我当时特别不好意思,就只蹲在那。”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哪怕没有关于美丑的概念,但与多数人不同仍是如此令人羞愧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瓶瓶


李PINK也有类似的反问。如果不曾是那个“小黑”,不曾是藏起自己的“小胖”,或许回答“知道”就很难真诚。


套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句子:当你想要评价别人的时候,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比如,在以白皙为主流审美的环境下,肤色“正常”的人所具备的优势。



OurCity

扔掉遮阳伞



美黑不仅关于肤色和穿搭,也包含了Alice对自我的想象。


本科期间,她对外貌的追求就是“要白,越白越好”。配合着这种白,穿搭风格对应地要“乖、学生气、青春。


来到澳洲读研后,Alice发现,人们热衷于户外运动,不少人定期去美黑。这为夏天要穿长裤防晒,去海岛玩恨不得躲着太阳走的Alice提供了另一种关于美的可能性。“原来亚洲女孩黑皮也可以这么好看,不一定非要保持少女感”。


“白幼瘦”“软妹子”的形象也很难撑起她更加独立的生活。“什么东西都开始自己操心了,我就会希望别人看到我更加独立成熟的一面。”尝试美黑,拥抱户外阳光和更多风景,去到更多地方,看见更多种生活方式,Alice发现每个人在每个年龄段内都有自己的美。


Alice


李PINK把自己的心态变化总结为“审美打开”的过程。成为人群中不一样的那个,或者用李PINK的话说,身为“白煮蛋中的卤蛋”曾让她有负担感。去年,李PINK在网上看到了一组黑皮肤模特的照片,突然意识到“黑不代表丑”


看得越多越会发现,生来“特别”也值得骄傲。去年9月,著名歌手蕾哈娜在其个人内衣品牌Savage X Fenty的秀场上邀请了“大码”彩妆师Raisa Flowers、戴着假肢的Lauren Wasser、变装皇后Aquaria等“不完美”的模特。


看这场秀的时候,李PINK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如果说之前关注相关内容,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那么,这场秀让她彻底坚定下来:只要你自信,你真的可以很美。


2019年2月,李PINK试着在B站发布了自己的第一条视频:《B站第一黑:黑皮酷哥的日常妆容》。从这条视频开始,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李PINK的B站粉丝数已经超过46万。


许多私信是她不忍读出来的,总有因为皮肤黑或者外貌有“缺陷”而被嘲讽、孤立,甚至动过自杀念头的女孩,只能向她这样一个陌生人寻求理解。这不仅关于肤色,在开始美黑的同一时期,李PINK重新整理自己的人际关系。搬家、美黑、健身、纹身,很难说美黑撬动了这一切,但美黑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仪式。


“之前是靠伪装认识的人,你不敢在他们面前有露出马脚,但是走出去之后,后面生活中很多东西你会感觉很顺。”


李PINK


李PINK觉得自己在从一个审美狭隘的圈子进入了一个更具包容性的环境中。未必得搭配健身、欧美妆,或者某种风格的衣服,她可以做“萌妹”,穿JK制服或者Lolita小裙子,“黑皮有一万种打开方式”。这让她想告诉更多人,“黑皮不是一套审美,仅仅是一种肤色。”


在《古怪的身体》这本书中,作者鹫田清一说,“我们本身不完美的存在,才是我们作为人的特权。自己的不完美,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完美,它意味着我们有更多的空间可以去尝试,去玩耍,去体验,去重新排列组合。”


美黑正在成为“美”的另一种可能性。为“黑”正名需要内在的坚定,也得借助外部力量:定期地、有规划地美黑后,肤色不同于天生的“黑黄”,而是均匀、具有光泽感的红棕色或者小麦色皮肤。即使仍不在推崇“白皮”人的审美范围内,但却因为时间和钱的投入,找到了更主流的背书。


去美黑舱晒一次的价格通常在50-100元之间,每次在舱里的时长大概5-10分钟。单看价格还行,但想要皮肤上色、固色,就要频繁地去晒灯,也得是花钱花时间来坚持的事情。美黑后,有人再对李PINK的肤色指指点点,她就直接怼回去:我花钱弄的!


北京三里屯“古铜美黑日晒中心”的老板乌英嘎向我印证了这一点:去他店里美黑的人,尤其是女性,已经变得越来越多。


美黑舱内部


2009年,乌英嘎刚开店时候,前100名办卡的顾客里得有80位男性,如今,女性顾客几乎和男性持平。即使美黑还算是一种小众选择,就乌英嘎的观察来看,美白不再是刚需。“现在街上打阳伞的人都少了,以前基本每个女孩都要打阳伞”。


开美黑店主要是拼设备。国内供应商还没发展起来,美黑舱和助晒油等产品大多需要进口。古铜美黑日晒中心算是国内最早的一批美黑店,有5台美黑舱。据乌英嘎说,整个北京,他有印象的美黑店只有12家,他们店算是业内机器数量最多的了。


有趣的是,“古铜美黑日晒中心”还有一台美白舱,学名叫“胶原蛋白嫩肤抗衰舱”,想白的人用了嫩中透白,要黑的人用了黑中透亮。总之,各取所需两不耽误。


相比于“什么都不管,黑了就行”的男性顾客,女性来得更勤,“非常认真地在变美”。他的美黑店里有一面荧光粉色的墙,这种“死亡芭比粉”在美黑店反而因为拍照显黑而被欣赏,“粉色骚啊”,大家都乐于展示和欣赏自己的身体。


乌英嘎觉得,来美黑的都是相同类型的人,“我就想美,我就爱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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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cking Perfect



听到如此高密度的,来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身材的赞美并不常见,但这是美黑店的日常。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古铜美黑日晒中心的熟客Summer带我来探店。一进门,Summer就被一位女士吸引了,拉住她从怎么选健身房聊到每天练什么,听说对方每天都去锻炼,感慨着自己疫情期间胖了不少。


乌英嘎再一介绍,女士已经57岁。她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肌肉线条,跟大家讲述她在紫外线过敏的情况下如何吃着药忍着痛美黑,从别人的口中反复收获“不像57岁”的称赞。


算上这位,店里曾评出“四大妖精”,说的是4位平均年龄50岁以上,身材倍儿棒,迷于健身和美黑的女士。乌英嘎乐于讲述她们的传说、分享她们的图片——这比广告有效。“比年轻人状态都好”见过“妖精”的Summer大受激励,自觉得把健身捡起来了。


乌英嘎的美黑店


美黑在之前几个人的讲述中,多少带有“多元审美”的态度在。我所疑惑的是,这些女性至少在我的标准里绝对都属于好看的类型。似乎本身就“美”的人,才可能“又美又黑”。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依然和美白一样,是很多定义和规则编织的社会皮肤。


Alice的穿衣风格比较大胆,之前白的时候总觉得露出来的身体有点奇怪,而更深的肤色和更紧致的肌肉线条似乎可以中和掉这种怪异感。类似的效果她听一个摄影师朋友说起过:在同等裸露程度下,小麦色皮肤的女性照片在社交媒体上会相对“安全”。


这可能来自对“女性魅力”或者所谓“性感”的不同认知。扩大来说,针对不同群体,我们有着能够对号入座的肤色和外貌要求。


美黑店老板乌英嘎已经很久不美黑了,店里生意越来越好,忙起来没空锻炼,身材发福,美黑也就停了。他觉得美黑也得分人,有时候他会建议长得或者穿得比较“可爱”的人再想想。


李PINK、瓶瓶,还有Alice,都因为美黑被质疑“崇洋媚外“。李PINK说,她每次直播的时候都有人刷:你是尼哥吗?你是尼姐吗?或者,非洲人怎么会说中国话?她知道单拎出来看“像非洲人”绝不是骂人的话,但结合具体语境,恶意是显而易见的。


还有对年龄的限制。Alice最近在追女团选秀,高强度的打光和磨皮之下,女孩们各个年轻漂亮,“每个人都很可爱,也都很像”。她也处在与主流审美拉扯的过程中,之前她的肤色更深,做视频博主后总会犹豫,要不要多点“少女感”。


这也不止针对女性。挺多到他店里美黑的男士都觉得深肤色“特别阳刚”。“有的男生比女生还白,一进来就说,我再也不想白了,一点也不好看,一点都不爷们儿。”Summer提到,她的老公也是“比女生还白”的类型,幸好长得五大三粗,“不然就成小白脸了。”


瓶瓶也看到过因为美黑过度肤色变得很奇怪的白种人,“大家都一样,都会想去迎合审美潮流,迎合大众。”


她日常用的是美黑霜,偶尔去店里喷免晒美黑喷雾。相比于少量多次地晒美黑灯,这种方法有点像在身上涂了层颜料,能维持两三周。瓶瓶觉得,这比晒灯更安全,而且,重要的是适合自己,不是“为了黑而黑”或者“为了白而白”。


美黑、健身,都是小果摸索自己审美体系的开始。搬到深圳后,她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不用专门去见谁,也没有搭建职场形象给谁看的必要,再加上天也热,每天就是T恤短裤加拖鞋,“邋里邋遢的”。


小果


前段时间,因为疫情,她整天待在家里,由此开始静下心来去思考,“我要搭建自己的东西,停止向外寻找,开始向内找。”美黑可以意味着更精致,也完全可以更舒服。最近,小果连粉底液都懒得涂了,日常还是穿着T恤短裤加拖鞋,但她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喜欢镜子里的自己。“更自在反而更成体系了。”


也许就像李PINK说的,“这就是一种肤色”。没必要非得构筑出什么连贯的审美体系,或者赋予美黑绝对没有瑕疵的意义。李PINK的名字PINK取自美国著名歌手P!nk,初中时,她把P!nk《Fucking Perfect》的歌词文在了手腕上。


那是父母对她格外失望的一次,她反复向父母解释文身的用意仍不被理解。很多事情要消除开偏见才能被接受,这一过程往往需要很久。现在,李PINK的身上有许多文身,是比小时候还“黑得出类拔萃”的姑娘,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pretty pretty please

姑娘 美丽的姑娘别这样

dont u ever ever feel

请你别想 你永远别想

like u less than fucking perfect

不要觉得 你是那该死的完美当中的瑕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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