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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班宇说,沈阳跟北京有啥区别呢?

刘丹 城市OurCity 2020-08-23



按照班宇的解释,有些故事或许自然而然地开始于北方,但一切关于此时此地。世界看沈阳,越看越彷徨。沈阳和其他城市没什么不同,东北和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同。


如果不特殊的东北仍能提供被消费和解读的空间,那么日常本身就是寓言。


作者 | 刘丹



去年的东北是“盘锦豹子”、是你左手画龙右手画彩虹的老舅。今年的东北或许是“精神小伙”,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样子。


在鼓噪一时的“东北文艺复兴”讨论浪潮中,作家班宇和他出版于2018年的短篇小说集《冬泳》,构成了有关去年那种东北的重要部分。


他的故事中有具体的意象,比如印刷厂、变压器厂、冶炼厂,与工厂同步诞生和衰败的工人村;也有殊途同归的命运,比如被买断工龄的工人、被机器绞断手臂的工人、生活在工人村里的人,包括工人的儿子们,“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或许始终有两种东北。携带着所谓伤痕或者“落水者”的东北从20多年前的“下岗潮”中诞生,后续的小说、小品、喊麦、社会摇为之提供悲喜不同的注脚。班宇是其中一个连接点。跟随他的小说探访工人村,回忆工厂的诞生和消亡,再点上两盘酸菜饺子锅包肉,这几乎是媒体去年的沈阳游览攻略。


另一种东北在此刻发生,被往日遮蔽,变为某种用于猎奇或者怀旧的景观。关于东北文艺复兴到底复兴什么,甚至于这个概念本身是否成立,都因当下这一参照系的缺位而变得虚无。


同为沈阳作家的双雪涛早就在小说中感慨,北方瓦解了,北方化为乌有。同样地,时至今日再带着窥视所谓“东北伤痕”或者“东北魔幻现实”的目的向作家或者沈阳人班宇提问,得到的回答可能不会如愿。


在新书《逍遥游》中,班宇想模糊掉有关“东北”的具体印记,“我在此刻所写,使用的是此刻我认为大家最能接受的语言,我描述的情感不只属于上一个时代,是这个时代。”


按照班宇的解释,有些故事或许自然而然地开始于北方,但一切关于此时此地。世界看沈阳,越看越彷徨。沈阳和其他城市没什么不同,东北和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同。


如果不特殊的东北仍能提供被消费和解读的空间,那么日常本身就是寓言。



以下为班宇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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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真实



我的小说几乎没有原型,或者说情感是真实的,但大部分人物形象是虚构的。


现实可能会提供一个意象,我来把它延展开。比如写《肃杀》的时候,我想起了当年沈阳的公交车自燃事件,有这个点就足够了。


《逍遥游》这篇小说比较特殊。我姨的一个同学跟她说,今天看到我们班的一个同学了,他骑着倒骑驴,正送女儿去医院做化疗,两个人穿得不太好,我说同学们都有联系,你家庭条件不好的话我们可以帮一下。对方说自己没有手机,不需要手机。


都2018年了,一个人竟然连手机都没有,我觉得很奇怪。我想他女儿肯定有手机,他为什么不需要呢?可能是平时工作用不太上;要么是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家、工作、医院三点一线;还有可能他不愿意接受帮助,所以才这么说。总之无论怎么解释都很有意思。


这件事给了我一个线索,但写《逍遥游》的时候,我想把父亲这个角色,也就是《逍遥游》中的许福明先放一放,主要突出女儿许玲玲。女儿更复杂,她既有家庭关系,也有朋友的关系,还有关于健康和疾病的那些记忆,这更能打动我。


我从一开始就想写女儿和她的几个朋友出游的故事。除了开头那300字之外,《逍遥游》所描述的生活可能和故事原型的生活千差万别,我也会保持警惕,不想介入他们的世界。


总扒别人这点事没啥出息,我自己虚构就好。我最大的灵感来源其实是别的作家和作品。有句话说,所有的故事都在《旧约》里讲完了。写小说就是不断回到源头上去,我们至今还在重塑相同的问题,也被提出新的问题。解决这些就够了,未必要切入某个具体事件的核心。



很多人读了书后总想提炼出主题思想,但有的小说就不是让你看明白的。我都不知道大家看我小说到底在看什么,讨论《冬泳》最后死了几个人、谁是谁杀的,这还是我写的那篇吗?


我不提供人物的命运走向,《渠潮》里的李老师去哪儿了?我不去想这种问题,我把所有想表达的点都告诉大家就OK了。关于人物命运,所谓终点真的是终点吗?我质疑这个事情,所以通常会把结局归得更暧昧。


有段时间我睡眠不好,做了个关于“金色怪鱼”的梦,这个梦被我写进了《夜莺湖》里。我称之为在小说里面散落的结晶碎片,能用另一种形式把语言所不能及的东西表达出来。《都柏林人》《日瓦戈医生》里都会有这样的段落,这不是我的发明,而是一种古典的传统。


有人会说我写的是东北魔幻现实,非要这么说的话,打引号的“魔幻”就是小说里的人经历的现实。


前段时间我听说《逍遥游》许玲玲的原型病逝了,那一刻我很难过。她可能不知道《逍遥游》的存在,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个故事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也不能抚慰到她。


但我希望大家有这样的感受:我们经历的不仅是自己的日常。我们可以在一个点上展开新的空间,从日常生活中短暂逃逸。


想象也是一种真实,一种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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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北方



筹备《冬泳》那时候我比较紧张,新作者第一次出书,想得比较多,担心出版方赔钱,也担心口碑不那么好。和编辑研究之后,我们觉得小说主题统一、整体气质更明确的话,更容易被市场记住,于是按照这个思路选了《冬泳》里的小说。


我的小说会有些北方特质,但它们不仅属于北方。除了用东北话之外,我没有专门去建构特别北方或者特别东北的景观。在我写的几十篇小说里,涉及到沈阳的就五六篇。通常还是我懒得给街道取名,所以用已经存在的街道名字。


如果说《冬泳》被描述得太东北了,那《逍遥游》就要往外跳一跳。像是《逍遥游》里的《安妮》,之前叫《铁西夜曲》,还提到过铁西体育场,后来我把铁西都删掉了,要是大家从东北语境来进入这个故事那焦点就模糊了。其实《逍遥游》里的故事在哪发生都差不多。


写完一个故事后,同样的故事就不再对我有吸引力了。可以把这想象成我的游戏,《冬泳》完成了出书的主线任务,在此基础上,我还要兼顾支线情节和NPC,享受更多乐趣。所以我在《逍遥游》里尝试了更多形式,在语言和思维方式等方面做出改变。


《山脉》想讨论的就是,我们怎么去理解和感受一篇小说?写《山脉》是在2018年,那时候《冬泳》还没出。我心想,这篇写得还可以,但没人采访我,那我自己给“班宇”做个采访。“班宇”的采访、口述、评论家对“班宇”的评论都是假的,“班宇”也是虚构的。我想把这些路径都堵死。


作者是读者和批评家所发明出来的东西。在不理解小说的时候,人们可能会通过观察作者的状态来对作品作出一星半点的阐释。但事实上,作品是富有弹性的,并且随时按照个人的精神行动来塑形。所以我觉得大家关注作品会更好。你自己去感受就行了。



很多地方都经历了文学化或者景观化的塑造,你真正去看了之后才会发现不是文章里、照片里呈现的那样。我的书写不是要给东北代言,不是要把北方修整成一种喜闻乐见的话语模式。


我很质疑媒体对东北的塑造。你拿数据,拿两个电影截图,写写下岗就会有10万+流量。有些沈阳本地人也爱转那种文章,仿佛大家都在通过朋友圈来学习历史,这太扯淡了。你生活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你自己感受不到吗?


人也一样。有人会觉得工人要说工人的话,农民要说农民的话,但工人也会读诗、唱歌,讲很宏大的事情。不能把人看得特别简单。


小的时候我去串门,总会发现这家有很多的书,那家屋子里摆着把漂亮的吉他,好像每个人在生命之外都还有另一种生命。大家过着集体生活,唱歌跳舞,组织活动,比996强多了。亲身经历过的人看了那种文章,可能会说:原来我的尊严丢过,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消费东北的风潮已经过去了。《冬泳》算是踩着点赶上了,《野狼DISCO》要是在疫情后出来,估计不会有去年那么高的传唱度。


之前大家还充满关怀精神,关怀不知道从哪塑造出来的东北,现在好像都自顾不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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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与未来



我跟宝石聊过一期节目,说的不是东北文艺复兴,是复古。


要说东北文艺复兴,那之前得有个没落的阶段。东北文艺真的没落过吗?迟子建老师一直在写,80年代的先锋文学五虎将里有两个沈阳人,现在很多东北作者都写得挺好。


我是怀着对逝去的东西的感情来写作的。可能因为20多年前人们的精神和情感状态跟今天恰好处于波峰或者波谷的同一个位置上,大家读我的小说也能理解上一个时代的人的感受。


如果20多年前的下岗潮带来了所谓的断裂,那也不是生活上的断裂,而是精神和美学层面的变化。下岗肯定痛苦,你也想让厂子变好,但厂子效益就是越来越差。这个过程持续了10年,他今年下岗,我是明年,大家都一样,最后就没感觉了。


今天我们回望当时的数据,觉得惊心动魄,但你身在其中会一点点变得不那么敏锐。说起来,那时候政府好像也默认可以摆地摊,大家都觉得有事可做,生活还留着后手。


我要是控诉,就是在表演。我要是痛恨自己的城市,怎么能在这待得下去呢?东北复兴可能说的是经济复兴,但GDP垫底跟大家的日常生活有多大关系呢?对生活幸福指数有多大影响呢?就算GDP涨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工资能涨多少。


其实现在所有城市长得都一样。以前的沈阳多少有工厂,有些工业痕迹,现在沈阳除了商品房就是商场,新得让我不适应。所以我实在不认为沈阳比哪个城市更糟糕。沈阳跟北京有啥区别呢?北京吃的贵,而且难吃,就这个区别。


疫情期间我写了两个小说,讲疫情底下的情感故事。新冠爆发,不可回避,像辐射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你知道它是真实存在的。


有更迫切的现实世界在催逼着你。这会是比较慢的探索过程,我不会一味地为了去表达、反映什么而写作,我首先得说服自己。


我对文艺作品的审美正在发生变化。以前美国六七十年代的那种小说能打动我,现在我很难再去注意到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感。在精神和审美层面,已经撕裂的东西永远不能弥合。


事情的发展不见得是向上的,而是有波峰和波谷。20年前和今天,如果你位于这道波的对应位置,可能就面对着同一种未来。我们经历着同样的事情,就像衰老不可避免地会到来。


现在好像每个人都特别想回到原来的生活。奇怪的是,难道不是我们原来的生活造就了疫情和疫情的后果吗?我们到底要回到哪去呢?


如果我的作品能引起一点共鸣,可能是因为我们抱着对命运的模糊感觉,同样忧虑、焦急,又时刻想对自己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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