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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有角的道士

刘丹 城市OurCity 2021-03-19



在九吉成为三苇的过程中,改名最为艰难。九是个很大的数,九吉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他要做到最好,要让所有人看见。三是不起眼的,三苇是一个平凡的道士,要像芦苇一样活着。“放弃一个酷的名字,接受一个平庸的名字,这是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作者 | 刘丹


OurCity

01


收到我的消息,三苇打了一卦,决定和我见面。他的行程飘忽不定,要么去看事,要么去学习,我问他的时候,他正好要从义乌回北京,待三四天再去内蒙。


我是通过小爱先知道了“九吉”这个人。小爱曾经是一名医生,现在是割皮文身师。所谓“割皮文身”就是字面的意思,剔除一部分皮肤,用伤口作画。小爱告诉我,在割皮的过程中,她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不是生理上的疼,而是情绪共振。


来找小爱割皮的客人大多是受过伤害的女孩。小爱觉得,她们超越了极限,通过小小的死亡重生。小爱的作品和她本人的形象具备某种危险而迷人的魅力,当然,不可避免地,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怪异的。


2017年,小爱辞职来到北京,跟着九吉学文身,通过他接触到了割皮和人体改造。提起九吉,小爱很是尊敬。全身文满蛇鳞片的小爱,有一个头上长着犄角的师父,听起来是契合的。然后,小爱说,“师父现在是一个道士。”九吉的形象突然就有了断裂感。


三苇给我的定位在通州边上,五环外。这天北京挂着空气重污染黄色预警,车窗外昏昏沉沉,高层建筑渐渐稀薄,我想象着有关困顿的故事,直到车在一片花园洋房前停下。


身为道士的三苇很好认,瘦高个,扎着发髻,穿中式交领卫衣。走近看,他额上有角,文身从领口和袖口露出来,关于九吉的故事都有迹可循。


三苇


十多年前,在三苇还是九吉的时候,先是带着“变态”“走极端”的标签被报道了一轮。他生于82年,当年在老家青岛乃至全国都算是最“亚”的年轻人,染发、文身、穿孔,把大半的生活费用来捯饬自己。做角,更让他把其他叛逆小青年远远甩在身后。


2004年,22岁的九吉躺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找来一位医生朋友帮他安装两只硅胶做的角。角贴着被撬起来的头皮打转,塞不进去。“再试试”,九吉很冷静,他还想磨尖牙齿,做一连串改造。


要知道,那是个连染发都才刚起步的年代。九吉高中毕业的时候,本来想把头发染白。理发师琢磨着要先染紫色,再给紫色褪成白色。于是,九吉就拥有了一头粉色头发。


土法炼钢,大力出奇迹。九吉是带头的,他发现了一个叫BME(Body Modification Ezine)的外国网站,专门展示人体改造的图片。他由此找到了让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方向,一小圈人从穿孔开始摸索,有人敢做,也有人敢给别人做。


2006年,他完成了国内首次人体悬挂。铁钩穿过皮肉,缓缓上升。身高超过1米8的九吉将全身重量挂在4枚钩子上,悬空5分钟。疼痛超出预期,他告诉记者,“痛苦让我清醒,正视自己的生活状态”。


这次悬挂的主题是“捌零年代”。“我认为不少80年代后的人都会有和我一样的迷茫。”当时青岛正在进行城市改造,老城区的房子一片片地拆迁。九吉在墙上贴满纸条,写着麦当劳、当兵送礼、抵制日货等关键词,“拆迁、独生子女,包括反日,大家都在表达这些东西。”


2006年3月29日,“捌零年代”现场


“我不允许有人超过我”,九吉誓要成为最先锋的人,但人对自己能有多“狠”这事经不得比较。九吉很快发现,有些SM爱好者对身体的改造更大胆,但人家就是自嗨,不往外说。他还认识了一个比他大20来岁的大哥,看到他,九吉服了,“我不能超越他。”


大哥做改造不是为了酷,而是拿自己练刀,他在医院工作,也是山东人,“他想把国外那些资料全都搬到中国。”九吉的“先锋”甚至在省内也不算顶尖,还有更多未知的疯狂隐藏在日常之下。


我想起一部英国纪录片,名叫《北京秋千》,纪录片结尾说,这些不受欢迎的人唯一能够用以战斗的武器就是他们自己,他们用身体、血液,心中的黑暗,以毒攻毒。


OurCity

02


三苇的外貌摆在这,少不了上来打听他的人。他通常敷衍一句,“搞艺术的”。命运好像抛物线,代入纵坐标求解,能得到相互对照但彼此不同的答案。


现在的三苇评价起九吉,有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他对我说,觉得那套关于艺术和意义的那套说辞“挺装的”。“人体悬挂就是一个舶来品,你看到国外这样做,就会觉得这个东西是对的。其实你表达的不是你的内心,而是一种附加的东西。”


类似的结论早有人对他说起。2006年,新浪锐话题邀请九吉和司马南同台辩论:人体悬挂是艺术还是变态。


司马南试图定义什么是“行为艺术”,“希望九吉有一天做的是行为艺术比较阳光的一面。”他最后问九吉,是不是因为读书相对少,在别的地方没有显示出才华,所以“希望得到别人承认的这种欲望使得你不断地做出这种怪诞的变态的行为来”。


新浪锐话题上的九吉


九吉始终坚持“我只是做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司马南问起九吉的家庭环境,他说父母都在铁路工作,也接受他喜欢的东西,部分悬挂的设备还是父亲帮忙做成的,“他们比较我支持这些东西,因为我本身并不是很坏的人。”


他不否认自己期待认同,这也与他的民族情怀有关,“我最想做的是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个东西,要了解中国有这种东西存在。”他想把悬挂与穴位相结合,变得更加民族化,豁上性命,用100枚钩子。“这个东西可能危害更大一些,但是我还是比较喜欢去做。”


司马南说,“九吉,你说这个我直想笑,‘我们民族的东西’。如果要是一个好的东西咱弘扬它也可以选别的方法,您这种在穴位上下钩子把人吊起来的做法,对我们民族没有什么好处。”


这是一场预设结果的审判,所谓辩论,就是九吉和司马南分别读完提前写好的内容。节目组找上九吉,告诉他,我们一定是把这件事报道成负面的,但是你代表的是一个被压抑的群体,负面报道出来的效果反而会比正面报道更好。九吉被这番话说服了。


他确实得到更多拥簇。2006年,几组年轻人在九吉之后完成了悬挂。其中一位说,“虽然我们的穿着、喜好可能会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我不觉得我们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们都是好孩子。”


九吉只悬挂过两次,都是在2006年。这之后他渐渐无法说服自己从中找到更多意义,于是停了下来。“这个东西光靠勇气本身是不足以支撑的。”期间有酒吧找他合作,报价1万块钱一场,九吉觉得太物质,拒绝了。


包括那场节目,录到最后的环节,他和司马南被要求读赞助商的广告。司马南念了,九吉没念,他不接受自己做这种事。“下去之后,司马南说,我反驳了你一下午,但是最后这个点我很欣赏你,年轻人就是应该这样。”


“你要做艺术,就要先把自己骗了。”三苇说,“不过年轻的时候还是挺好的,虽然你装,但是装得很真实。”


OurCity

03


九吉正式成为三苇是在今年3月。全民居家生活那段时间,九吉每天看书、修炼,感觉能量正在回到身体中。他决心放弃从前的一切。“以前我信仰的都是外在东西,现在要转到内在。”


“现在头发不用染就白了。”三苇依然在意外形,想做个更加“现代化”的道士。他扎着道士头,鬓角专门剃过,和我抱怨市面上的道士服做得太次。不过,他也在说服自己融入人群中,并且不可避免地向“舒服”妥协。买鞋的时候,他放弃了硬邦邦的版型,无法拒绝零磨合的软底鞋。


从九吉到三苇的转变伴随着一系列具有仪式感的动作,比如改名、换头像、卸载ins,以及把文身工作停掉。现在,他的微博头像是自己身穿道袍的照片,在此之前则是他文身工作室的logo:黑色的线条曲折环绕,如同迷宫。


九吉从高一开始接触文身,这是他养活自己的手艺,也被他赋予了比人体悬挂更加重要的意义,他只做点刺,要求客人服从于他的风格,拒绝机械工作。


文身展上的九吉


2008年前后,九吉一度失去了文身的灵感。他觉得自己只会技法,却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于是关掉文身店,搬去云南大理,打算在大自然中找找灵感。他在大理认识了一个朋友,对方直接邀请他住到家里,说是300块钱一个月,后来干脆不收钱。


朋友租了个大院子,每年房租一万,收留了十几个像九吉这样的人,管吃管住。有一小半人什么也不做,另外有些人接游客带团。还有两个女生做酒托,忽悠游客点上千八百块钱的酒,自己提成十几二十块。九吉接受不了蹭吃蹭喝,没钱了就去成都做文身,赚个几千块再回大理。


外国人、背包客,被北京驱逐的“盲流艺术家”,“不愿意上班的都来了。”三苇分析大理和分析悬挂的思路挺像,“所谓嬉皮士都是来混的,而消费他们的都是城里生活不错的人。说白了,一帮没有文化的人骗了一帮有文化的人。”


九吉在大理跟着一帮外国人玩杂耍。他完全投入其中,放下了文身,每天看YouTube研究技巧。一年后,他回到北京,在东五环外租了房子,客厅有一整面墙都是镜子。九吉每天对着镜子练8小时,心里什么也不想,只享受杂耍本身的乐趣。


练习5年后,九吉站上《中国达人秀》第三季的舞台,一路闯进全国十六强,在节目中常穿一身黑衣,被称为“黑衣怪客”。



按照三苇的理论,头像同样反映了人的命运。他一往无前,受邀前往美国林肯中心和欧洲杂耍大会,站上了世界级舞台,却不知自己置身迷宫。


杂耍原本应该存在的街头从始至终不对他们开放。除非是有商业地产找到他们,让他们假扮成街头艺人,表演“街头表演”。北京的雾霾越来越重,玩杂耍的外国朋友们纷纷离开。节目之后,他们很快遇到反腐倡廉,单位不敢再请他们去年会表演,商演机会骤然减少。


玩杂耍的这群人对物质没什么要求,所以才能静下心来,五年如一日地练习。但没了物质,杂耍也无法成为事业。三苇说,和九吉一起玩杂耍的朋友都没坚持下来,过得好的不多。“喜欢小众文化的人常常会排斥主流,极少有人能过得比较好,如果有,那是很幸运的。”


九吉还参加过《我要上春晚》。潜意识里,他一直没把节目放在心上。“我不可能上春晚,我这种人肯定不符合他们的价值观。”和春晚舞台的距离越近,和主流之间的鸿沟就越清晰,走到决赛,他知道,杂耍到此为止。“央视舞台就是终点,这个球爬上最高点就该往下滚了。”


杂耍需要沉浸,需要投入时间练习,九吉不会回头。有时候看到别人玩杂耍的视频,他也忍不住玩两下,但“放下了也就放下了。”他不后悔放弃,也知道没什么可坚持的。


后来九吉重新开始做文身。即使文身已经更加普遍,但放到更大的范围看,有文身的人依然是少数。三苇觉得,文身的人多少带有某种不确定性,“在亚文化圈子里很正常的人,在单位里一定跟别人不一样。”


有人曾在网上提问:人体悬挂九吉和中国达人秀九吉是同一人吗?通过《中国达人秀》喜欢上九吉,知道两个九吉是同一个人的贴吧网友则关心另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取出自己的角?


OurCity

04


文身是九吉成为九吉的开始,而三苇身上80%的文身都被涂黑了。三苇相信文身是精神世界的投射,从前无意识文下的鬼神已经写好了他的命运。


高中时期的一个周末,九吉自己跑去山上玩,错过了回去的末班车,于是就在山上随便找了个地方睡着了。夜里,他被说话的声音吵醒。面前有两个盒子,盒盖一开,钻出两只黄鼠狼,一只说,这个人发现我们了,另一只说,你别管。


九吉的身体被定住,眼看着两只黄鼠狼在他身边玩。天光渐亮,气温回升,他恢复了知觉,黄鼠狼不见了。九吉往山下走,发现路上全是坟。这不是梦,九吉相信,也不是灵异事件,就是自然而然的东西。


“人类总想去验证世界上有没有神或者外星人存在,是不是有你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存在。我现在也是一样。”三苇觉得世界是一套精密算法,但也故意显露出一些bug,他在寻找破绽。


做人体改造、人体悬挂、文身、杂耍,三苇不断得到又不断放弃,每次的冲击都胜过上次。他的师父少一只手,师兄没有眼睛,做这行的人都经过痛苦,有所残缺。“老天要拿走你一样东西,你才能去干这一行。”


三苇见过许多病入膏肓的人。他们被医院判了死刑,只能寄希望于超自然的力量,“但凡有一线生机的时候,他就不会去想这样的方法。不病到那个时候根本不会相信这些。”


九吉相信自己,与秩序抗争;三苇相信祖先,以及无法战胜的规则。“世界是有阶级的,以前我并不认为这样,但是现在看来老天自有安排,这个模式你改变不了。”



前段时间,义乌的一家工厂找到三苇。厂里黑压压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噪音,连续四年有工人死于意外。三苇说,他们盖工厂的时候惊扰了地下的先人。


三苇的师父曾带着徒弟们给一个矿厂看事,矿上事故频发,接连出了好几条人命。师徒几个刚准备做法事,噪声骤起,如飞机划过,所有的灯都灭了。师父告诉对方,山里埋了许多死于战乱的人,怨气太重,开矿让这些人不得安宁,这事没办法化解,除非停止开发。


“文明的前进带来的是祖先的不安宁,这种不安宁会造成极大的焦虑。”三苇独自作战。他想抢在人们造成更多破坏前赶往聚集气脉之地,用自己的能量作为交换,把气脉提取出来,妥善保存。这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是无法用具体语言来呈现的行为。


我跟三苇说,人们不会理解你在做的事情,只会觉得你神神叨叨。三苇说,“如果我被人理解了,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在九吉成为三苇的过程中,改名最为艰难。九是个很大的数,九吉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他要做到最好,要让所有人看见。三是不起眼的,三苇是一个平凡的道士,要像芦苇一样活着。“放弃一个酷的名字,接受一个平庸的名字,这是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夜色笼罩通州。回程经过宋庄,经过一个叫富豪的村子。出租车司机师傅告诉我,因为拆迁,在富豪生活的人们确实变成了富豪。高楼和道路迅速生长,以此为参照尺度,三苇的改变说不上有多大。他只是格外想弄明白人为什么活着。“总归要为了那些看起来不切实际的事情尝试一下,即使是个骗局,我也觉得很美好。”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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