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特稿不只是精准,还需要精采 | 谷雨推荐
▲南香红,非虚构作家,著有《王选的八年抗战》、《众神栖落新疆》、《野马的爱情》、《巨灾时代的媒体操作》等作品。图片:南香红采访资源枯竭后废弃的玉门。
编者按
特稿是一个好故事,是一种主动的选择,是一次文字的历险。它需要记者的洞察与发现,需要记者的多维度采访,以及在真实基础上的精彩文字传达。细节的捕捉、场景的还原与理性的筛选、价值的判断同步进行,高速运转的大脑和敏锐的眼光相互呼应,既要时时入乎其中,又要时时出乎其外,此时的记者似乎有分身术,一个匍匐在地搜寻事实的鳞片,一个高居云端悲悯众生。
本文转载自南香红个人微信公众号“南香红”。
特稿,是一次文字的历险
作者:南香红
2005年《南方周末》借为高级记者召开作品研讨会之机,将“特稿”大张旗鼓地提了出来。
当我被作为写特稿典型的时候,我一直在说,其实我真不知道什么叫特稿。就我而言,似乎我进入《南方周末》的7年间,采访方式和写作方式没怎么大变过,或者进《南方周末》之前,我在新疆给《南方周末》写稿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方法写的,那时候也没有人把它叫特稿。
2002年,南方周末有了一个专刊形式的8个版《城市》,当时的提法是前4个版为专题,一个话题,一个记者操作,一次要进行2万字左右的写作。城市版第一期出的就是我写的《城市新贫困》。这篇报道写的是改革开放20年在中国城市出现的新的大范围贫困人群。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北京的胡同,看到了北京平民“能吃饱穿暖但却不能活得有尊严”的生活。这篇报道在报社内部引起了很长时间的讨论,大家在争论城市新贫困这样的话题,更适合放新闻版还是城市版,还有特稿这种新闻方式。这就是《南方周末》特稿探索的发轫。
后来城市版并入新闻部,成为“特别报道”,虽然没有明确打出特稿二字,但编辑们在要稿子的时候,总是在讲:“这是一个特稿的好题材啊,一定要按特稿来操作啊”。或者他们会为一篇报道兴奋不已:“太好了,这是一篇真正的特稿”,没有明确的说法,但特别报道的最高要求似乎一直都是“一篇真正的特稿”。
中国的特稿采访与写作似乎总是无法摆脱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的影响。在如何甄别一篇报道是否是特稿的时候,普利策的条件是“除了具有独家新闻、调查性报道和现场报道的共有获奖特质外,特稿更加注重高度的文学性和创造性。”
现在看来,在我尝试着用一种自己能够驾驭的文体进行新闻表达的时候,我就是在写“特稿”了。1997年我在《新疆日报》,为南方周末等内地媒体写《野马的故事》、《塔里木河,在一截一截地消失》、《圆沙古城之谜》、《交河故城——大地上最完美的废墟》的时候只是想把一件新闻写好,好到投递出去可以被选中,被选中之后还有人读了之后夸好,这就是我最质朴的要求。新疆离内地那么的远,新疆的新闻对内地来说也是远、慢、旧的状态,能被选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要让内地接受新疆的东西,就得给他们讲故事,讲好一个故事,讲一个好故事。这个故事要做到让读到的人忘不了,要合上报纸还要想一会儿。
讲好一个故事,讲一个好故事。这就是我坚持十多年的核心内容。也是我特稿写作的开始。
特稿是一种选择
特稿之特不是因为它比一般的报道长,也不是因为它更细致的写作,而是它观察世界的角度,它所追寻的内容的不同。
这里包涵着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样的新闻可以成为特稿?或者,同样的新闻,在你的笔下呈现的是特稿,而在别人那里可能是消息,特写,或者通讯?第三个层面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用特稿这种方式来写作?
先说我为什么要用特稿这种方式来写作。我得说,特稿只是我写的新闻中的一部分。在我的记者生涯里我还写了大量的消息、特写以及我自己都无法分类的东西。一个记者在一家媒体做,总是要接受各种各样的任务,而这种任务是你不能选择的,必须要去完成的。我曾经完成了无数这样的任务,包括在《南方周末》。
但是我总是对一些题材感兴趣,我喜欢往一些问题里深钻,比如考古。当我读一大本一大本考古报告的时候,我的同事就问我怎么能读得下去?他们觉得那东西太枯燥深奥了,但我觉得里面稀奇古怪的东西挺有趣。再比如,我做北京旧城改造,从南池子的拆迁开始,有许多记者和我一样都做过这样的题材,但做过一次后他们就去做别的了,但我还会发现里面有很多可做的东西。中国城市规划与建设、旧城的文化价值、文物保护与拆迁、私有财产的确立与保护等等问题,一个个的题目做下来,我在这个领域里越走越宽,最后的作品也竟然成为了一个系列。
我惧怕新闻的速死性,想我从业那么多年,每年写那么多的东西,有多少留下来了?所以我想写一些放一段时间还能看得下去的东西,我想在速死的新闻中发现点永恒的东西。以新闻的短暂生命挑战恒久。
或许是特稿这种方式可以给人以更大的空间,让人去延展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它有足够的容量,可以让你去展开文字,也有足够的尺幅,让你去深入探究一个问题。但特稿不仅仅意味着长和更细致的写作,而且它观察事物的角度,它所追寻的内容与别的新闻样式不同。
而特稿的特质又是什么呢?
一些事实,如地摊上分堆卖菜一般,这一堆是萝卜,是可以写成特稿的,那一堆是白菜,它们是再怎么整也不能整成特稿的,凭什么这么分类?界线在那里?
特稿首先得是一个好故事。好故事应该包涵了具有戏剧性、冲突性、独特性、唯一性等等要素,但最主要的要素我认为应该是延展性和复杂性。或者这个故事并不一定具有爆炸性的、冲击力的质素,它只是安静的、常态的,但它的却有足够的深度、广度和复杂度,它就有了特稿的特质。它的安静的表面下包涵了一些本质的和长久的东西,就像是一座有绵长矿脉的金矿,虽然它一时一地的储量并不丰厚,但它给了你足够的开掘空间,这就是特稿需要的。
想办法把繁杂的历史和现实进行还原,还原成最普通的简单的东西,还原成妇孺皆知的东西。而这些最本质的东西,是最能够引起不同人群的共鸣,最长久的东西。
面对一个新闻的时候,可能用本能来判断就不会错到哪里去,比如这件事是否奇,是否险,是否独特,是否包涵着诱人的魅力,是否暗含着难以察觉的东西。一个新闻人应该随时对此保持着敏感,这是一种天性。
我们现在面临的是需要记者用沉静的眼光来观察这个迅速变动世界;需要记者用多维视角来认识这个复杂纠葛的世界;需要记者以人文的态度理解这个充满活力和欲望的世界。同时也需要记者以细腻的笔触来描摹和表述这个纷繁的世界,需要记者在诸多的传播渠道中以简单而容易接受的方式来传达这个复杂的世界。至于你所写的东西是特稿还是其它倒在其次。
这里强调一下简单、易读。特稿并不意味着复杂。特稿所面对的新闻事件可能大多是复杂而充满矛盾的,但特稿的呈现可以是简单而易读的。这就需要记者在采访写作的过程中充当一个角色,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化,把复杂的事实进行提纯。
特稿的选择,是一个记者理解世界的方式的选择,是一个记者对新闻的解读方式的选择,同时也是他呈现方式的选择。
记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流浪者,他总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停地游走,哪里有新闻他就去哪里。我在众多的新闻中可能关注的还是人的生存状态,人的心灵状态,我总是想在新闻的事实里找到另外一些什么东西,这一件和那一件新闻,它们彼此没有什么干系,但在深层或许你会找到一些共有的物质,我把它们叫做新闻中的“永恒“要素。
什么是可以永恒的东西?或许他们并没有一个模式,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们都会感动很多人,它们对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它们在本质上都和长久永恒有关。我想这些东西可能正契合了特稿的某些特性。
我这样理解这个社会,所以我这样写;我觉得某些东西足够重大,所以我要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把它写给更多的人去理解。
有人说,南香红,你怎么能把野马这样一种动物当做新闻来写,而且把一匹马写得这么有灵性。我不知道,我想马本身就是有灵性的,马伴随了人类上升的全部过程,马给人飞翔的翅膀。这些也是新闻,它虽然不是显性的,但也是新闻的一部份,正因为马的高贵的灵魂才让读者有了更多的联想和共鸣,而很多报道野马的记者可能忽略了它。生命与死亡,生命的高贵与尊严,而我们很多人都忽略了应该尊重它们。
特稿需要洞察与发现
特稿之所以成为特稿决不是仅仅因为写作的文本。特稿似乎更需要对新闻洞察与发现。
日常新闻大家都认为是新闻,媒体们一拥而上,而特稿可能是在大家都认为不是新闻的时候,发现其中的要义。一般的新闻记者就像追着球满场跑的运动员,而特稿记者似乎要站得离事件远一些,以便能够看到事件的全貌;他似乎要站得更高一些,以便能纵横各方面为事件定位。也许日常报道的记者们都离去了,满地扔的都是废料,特稿记者才在现场寻觅,寻找真正想要的东西。
日常报道记者有时候是扑向新闻的一团火,特稿记者就像是在穿越一条通道,前方只有很微弱的亮光,特稿记者心里明白只有耐住性子,不断向那开掘,才能寻找到光明。
在一些别人不关注的、陌生的领域发现一些对社会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新闻,从凝固的历史中发掘流动的新闻,从流动的生活中发掘历史的蕴含。一个旧闻完全可以变成新闻。
中国历史正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其复杂性变幻出各种眩目的色彩。解读中国有各种角度和方式,经济的、文化的、历史的、哲学的等等,此类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但媒体的记录在现代社会中永远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就像中国的二十四史,那是中国古代的媒体记录,否则,我们怎么能从司马迁的《史记》中,读到如此切真、如此生动、如此精彩、如此扣人心弦的、有关那个时代的完美记录呢?
现代中国无论在那个领域,只要潜心研究与发现,总能成就好记者,好作品,不管这个作品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特稿,只是这种呈现的一种,相对于其它样式的新闻作品,它可能更饱满一些,更可读一些,或者因为它独特的表达方式而给人带来更多阅读文字的快意。但不管在哪个领域或着表达方式怎样,本质上来讲都需要记者在神奇的地方发现生活最朴素的一面,在平凡的地方发现生命的神奇。这种发现不仅需要眼睛,还需要心灵。
我花在野马身上的时间已经有10个年头了,关于野马的报道到现在为止,南方周末已经发过5次。我的《南池子之劫——北京旧城改造》系列也持续地关注了近四年,从第一篇报道开始,深入地多层面多角度地展现发生在北京城的历史文化与现代建设发展之间的矛盾冲突。我们用5次,每次3-4个版面来进行报道,想来也有了近十万字的内容,没有哪一家媒体比我们做得更充分,揭示得更深刻。持续的累加也能造就深度。
通常的情况下,几篇报道出来之后,有人认为这个事件可能已经是一个老话题,已经让读者疲倦了,于是编辑部便劝你放弃,或者根本就不再做下去了。这时候就更需要记者的发现与洞察。
我做的野马和北京旧城改造,每一次做都不是在重复。每一次都是在发现新的新闻点后再做。而做下去的结果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它不仅没有让人视觉疲劳,反而连续起来是一个生动的连续剧,新闻的连续剧,新闻因此而变得是一个生长和发展的过程。野马到目前还是可以做下去的,直到它们变成真正的野马,而跟踪的意义要远远大于一篇报道。正如《南方周末》在评报时所说,这就是在记录历史:“四合院的拆迁不仅关乎文化,也关乎利益,还关乎老百姓的家园之感,它会像当年梁思成保护北京老城一样,成为一大历史公案。本报持续关注,是对历史负责之举,成败利钝倒在其次。”
这是记者的积累,也是报纸的积累。这种积累和厚度,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在今天中国媒体业转型和分化,日渐走向娱乐和嘈杂的时代,需要记者能够保持一种定力,坚持自己的尺度。在这种坚持中媒体和记者一同成长、成熟。
多维度的采访
特稿的采访是一种非常仔细小心的采访。特稿的采访不仅仅是现场的,记者还必须把眼光放在一个广泛的区域里进行搜集。这个范围可能纵向深入到历史深处,横向旁及一切于之相关的信息。并且在时间的纵轴上,它可能还是一种长久的持续的关注观察和思考。这就是长时间大背景的大区域的关注。
举例来说,一般的限时新闻可能是现实层面,随新闻变动之波而动,特稿就需要升上去俯瞰,沉下去打捞。特稿记者可能都会有这样一种体会,就是每当做完一篇稿就可以成为这个领域的准专家。国外的一些媒体,一篇特稿可能要用半年或者几年的采访来完成。有时候特稿的采访是对一个状态的长期跟踪,它关注的是一个新闻的成长过程,特稿记者在陪伴着这个新闻长大成熟,成为它的每个个关键过程的见证者和记录者。当新闻长大成熟的那一天,特稿也就完成了。
作为记者,总是需要面对社会变动中诸多复杂而敏感的事实,这些事实通常是被故意掩盖、修饰和剪裁的。记者的困难在于,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拨开緾绕在事实外部的芜杂枝节,一步步逼进事件的核心,寻找孤立事实背后的深层关联。特稿记者的采访这时候更像是地下宝藏的开采者,剥开一层层的岩石,去掉无数的砂土,在一次一次的宝藏是否存在的怀疑中艰苦地工作。
一个记者很难在短时间里洞悉他所面临的复杂事物的所有奥义,这里有知识储备的欠缺,也有事实的过于复杂和被掩盖。比如,我在做《南池子之劫》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明白保护区的这种拆迁对于整个北京意味着什么。当我有了纵向历史感,知道了北京城自解放以来拆与保的公案;继而把眼光放得更远,了解了北京城800年历史后,看现实的眼光就一下子变得清晰;然后再将眼光放在世界都城的维度关照北京,又是一番豁然开朗,再进一步探索北京的未来,得出的结论就更加准确。
这可能就是一个北京旧城改造常做常新,能持续关注多年写出十多万字的原因。
一般的新闻可能是从事件发现出发,向未来的维度里寻找,而特稿还必须向历史的维度开掘,向未来的反方向寻找;一般的新闻可能更多地把眼光集中在这件新闻本身,而特稿可能就要兼顾左右,在看起来不着边际没有多大的关系的事件里发现。所以特稿的采访必须是多维度的。特稿需要再现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是特稿应该做到的,而且必须做到的。一般的新闻作品却不容易做到,因为它短,它需要抢时效。
但是,特稿也不意味着就是慢三拍没有时效性的东西,特稿也是新闻,是新闻就有着新鲜性和时效性的要求,于是特稿记者可能比别的记者承担着更大的对事实的清晰性准确性要求和新闻的时效性要求冲突和压力。这两者的矛盾似乎永远难以调和。有时候记者会觉他要找的就在不远处,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而去时,目标又变成一团遥不可及的模糊云团。而且在接近这目标时,你不得不左闪右躲,避开故意设置的种种陷阱和障碍。所以特稿记者可能更需要一些韧性和耐力,需要坚守,否则你就很难在四周全是悬崖峭壁、似乎无路可走的地方坚持下去。常识是,一个容易搞清的事实,往往新闻价值含量不高,采访的难度,永远和事实的惊心动魄成正比。
我们的生活是复杂的,我们面对的新闻也是芜杂的,但它们背后的有关文化、人性与变革的东西是清晰的。而这正是我们这个社会需要了解和关注的,也是一个记者所要守望的。
真实下的文采
特稿以文采见长,这是显面易见的。 特稿也许是具有文学色彩的新闻,但特稿并不是文学,它是新闻,这是特稿不能越过的界限。特稿来源于西方媒体,这是讲求截稿时限的西文媒体为那些报道题材重大和特殊,文字写作要求高的报道辟出的一小块领地。
中国与特稿相对应的是“报告文学”、长篇通讯。报告文学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杂志出现的大受欢迎的一种纪实文学形式,它是那个年代报纸禁锢得只能用宣传语言说话而出现的一种反叛。报告文学从来不忌讳它的文学性,甚至成为它的一个标识。长篇通讯还不能完全摆脱宣传语言的限制,它的构架、语言方式和思维方式都是固化的,它拘泥于预设和客观或选择性的真实,而被人诟病。
相比上述二者而言,特稿的珍贵之处就是真实。这是特稿最重要的不可缺失的本质。文本的完美表达是另一个层次的要求,只有在真实的新闻事实下的优美表达,对特稿来说才是有价值的。
记者职业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在新闻事实和大众之间的传递关系,这就决定了记者的两个基本职责:调查还原事实,精彩传达事实。这是我的一个追求,我遵循的原则,也一定程度上成为我的一种特性。这对记者永远是难以达到的。经常的状态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读者在报纸上看到的报道是记者的最后完成品。其实在事实凝化成文字、通往最后成品的路上,有众多的可能性。我们可以假定存在一个超然于个人判断之上的客观事实,但不同的记者对这个事实的表述可能千差万别。就是同一个记者在面对同一个事实的时候,也可以有众多不同的表述方式。
那么有没有最好的表述方式,什么才是最好的表述方式呢?可能每一个记者对什么是最好的表述方式都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但我想有两个指标应该是基本的:一是对事实最大程度的准确传达,二是对事实最大程度的的精彩传达。
如何使你的报道扣人心弦充满魔力,如何使你的报道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如何使你的报道一波三折充满悬念,如何使你的报道感性丰满理性超拔,如何使你的报道宏观概括高屋建瓴、微观描述细致入微,这是个表述问题,更是个认识问题;这是个写作问题,又是个采访问题。细节的捕捉、场景的还原与理性的筛选、价值的判断同步进行,高速运转的大脑和敏锐的眼光相互呼应;既要时时入乎其中,又要时时出乎其外,此时的记者似乎有分身术,一个匍匐在地搜寻事实的鳞片,一个高居云端悲悯众生。
读者在报纸上看到的报道是带有记者个性和体温的东西,同一个记者在面对同一个事实的时候,也可以有众多不同的表述方式。它可以是单向度的表达,停留在完整梳理事实层面上,它也可以是立体的表达,温婉细腻,圆润通透;它可以是扣人心弦充满魔力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的,也可是是呆板的、平面的。对于一般报道来说可能准确快速地表达事实是第一要素,而对于特稿来说,必须在准确的基础上达到完美、丰富、多色彩、多向度的。
记者是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参与者;是一个调查者,也是一个判断者。当他要把一个事实搬到纸上,他最大的困难在于,即要避免主观武断,又要体现记者立场,其间有着微妙的平衡和分寸。最重要的你的叙述要打动读者,你的判断要说服读者,而这种打动和说服,不仅要靠事实本身的力量,还要靠记者充满智慧和趣味的叙述,富有弹性、充满色彩的文字。
我常常对年轻入行的记者说,千万别将这个过程想得太复杂了,也别试图将一个事实复杂化而显示自己的能力,实际上,新闻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篇作品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作品。它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那么多的定语和状语,没有更多的感情渲染,它朴素而干净,这便好的新闻作品。
尽管特稿是一种有文学色彩的新闻,但我的理解是它只是借用文学的方式而不是文学本身。
画面感,镜头感、冲突、结构、情节的安排、叙述的方法都是可以借用文学的技巧来安排的,但事实本身是不可以安排的。
特稿是新闻的展开;特稿是对新闻关节点的深入;特稿还是一个好故事。这种新闻的展开可能就需要借助文学或小说的手法为整个故事搭起一个好的结构框架。它可能有一个平白朴素但意味深长的开头,也可能有意安排一个戏剧性的开头,总之它的开始不会像限时性新闻的导语一样总是一个模式,然后安排后面的故事。但有一点是不可忽略的,如果一个文章头三段还不能将读者抓住的话,那这个文章就死定了。
我写稿子的时候总是试图在一开头就抓住读者,如果自己感觉没有做到这点,就会重新安排整个结构。
采访和写作是一种境界和情怀。这是一个虚无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问题,但它是作品灵魂。它的因素很复杂,可能有作者的价值观,对人生的看法,生活阅历,态度,性情等等。
有时候当你合上笔记本结束采访的时候,采访才真正开始。随意的聊天,气氛突然之间的一次开敞,真正的东西出现了。这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静静的听,让自己融入这们的氛围里,化做无。
有时候当坐在电脑前,眼睛从窗户上漫无目的的望过去,现场的东西才会如电视画面一般一幕幕放出来。文字对于现场的还原永远是有局限的,但文字有文字的魅力,当它能够捕捉到画面的时候,这种画面就因为文字的锁定而固定下来,文字也因此具有了一种美。
特稿是一种愉快的阅读,这是一篇好特稿必须做到的。即便是非常严肃的题材它也应该是赏心悦目的,特稿之“特”还表现在记者用自己独特的文字方式与读者建立一种亲密的、个人化的关系。他在读这篇稿子的时候,知道是和那个记者在交流,他明白这个记者讲述的方式,他熟悉记者的遣词造句,他甚至熟悉记者常常出现的一些个人化的小瑕疵。他从记者所描绘的或在身边的故事里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或者他被记者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事物虽然是陌生的,但他却在记者用文字打开的窗户里看到了一种陌生的美。
互联网的兴起改变了信息的传播方式,已经有报纸走向了无纸化。到那时特稿这种依赖于文字依赖于纸媒的新闻表达方式还会存在吗?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要从人们的阅读习惯是不是会彻底改变寻找答案。周末的闲暇时光,除了电脑阅读之外,人们会读些什么呢?
读特稿故事吧。它可能是一次文字的历险,也可能是一次愉悦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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